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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   四十六
      营地里很安静。静的有些反常。
      此时黎纲已三四日未合眼,在帐门边就地蹲着打盹。蔺晨虽未涉艰险,但数日为琅琊阁人手耽于思虑,进帐后又数经起伏凝神,一丝差错不得,此刻也伏在梅长苏塌前倚着。帐内比帐外更静,无人闻得帐外之声。
      梅长苏醒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疼。但说来经年日久,他早就习惯了。并未觉得哪里特别不对,手,脚,腿,胸口,后背。反而倒觉得身上虽疼,却比往日更似有口心气提在胸间,挣扎支起,竟并未软成烂泥。又见蔺晨在侧,已睁开眼睛,梅长苏便皱眉,虚弱问道:“发生何事?”
      蔺晨大喜过望,黎纲也瞬时惊醒。二人围在塌前百感交集。蔺晨拿衣物垫靠在梅长苏身后:“你先别说话,让我诊脉。”说毕去把梅长苏的左腕脉象,黎纲便急忙去取温水。
      梅长苏初醒,头中浑浑噩噩,直觉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出什么。片刻见蔺晨笑道:“真是凶险。但总算危机已过,便可望安好了。”
      梅长苏便又要皱眉,却见黎纲将温水端近,凑进自己嘴边。梅长苏见他二人神色倦怠不堪,知是又守了自己日久,心中不忍,便暂时停住话头,伸手去接碗。黎纲还要阻挠,梅长苏却敏锐发现右腕上的包扎,不觉声色俱厉:“是谁?!”
      蔺晨黎纲正无可答话时,恰巧甄平飞流却在此时进来,风尘仆仆面色匆急,由戚猛引路,一入帐甄平还好,飞流就直扑到床边去:“苏哥哥!苏哥哥!”
      甄平见宗主坐着,长吁细喘道:“幸而宗主无事!”
      梅长苏听他话中有话,又恐璇玑生事,更也不待蔺晨黎纲回话,急向甄平道:“可确认此妇是璇玑?”
      甄平点头,语气坚定,道:“确认。属下已手刃妖妇,绝无转圜。”
      回答如此斩钉截铁,梅长苏反而蹙眉问道:“如何确认?”
      甄平道:“属下夜探献王府,在厢房内发现一老妇,半身僵死,却可调遣数位女中高手。听她们言语间,确曾以美人诡计从琅琊阁眼线中骗取消息,意图在御驾行军之时,派人以寒毒取宗主性命。属下二人全力戮之,星夜兼程赶回,生怕宗主遭劫。如今眼见宗主无事,属下方可放心。”
      此话条理清晰出言有章,明据确凿,当属璇玑本人无疑。可越是如此简明昭然,梅长苏越觉得大抵不应如此。心中踌躇,却一眼看见帐中立着戚猛,神色大变,面上发青。
      梅长苏惊问道:“戚猛,外面战事如何?!”
      戚猛方结巴道:“方才先锋军派人来奏,献军用战车乘一老妇,自称璇玑,军前叫阵,沈粼请旨问陛下是否迎敌。陛下……陛下现在已经……亲自率军应战去了……”
      梅长苏听闻,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间逼不下去,蹭蹭上涌,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胸前,被褥,连黎纲的衣袖上满是血色,众人叫道:“宗主!宗主!”
      梅长苏紧紧闭着眼睛,从唇间挤出一句话,道:“戚猛快去追陛下……千万不能让陛下……亲上梅岭……”

      萧景琰挥军在梅岭之上纵马驰骋。
      憋了日久终于一气爆发的数万梁军,在萧景琰身后万马奔腾尘土飞扬,如同山崩海啸地动天摇。萧景琰在大军奔流中一马当先,呈利箭在弦之势。
      山间两侧是事先埋伏好的火药滚石,从虔州方向夹击而来的是孟大将军,萧景琰亲率大军从江州边界一路兴师而进,献军节节败退,断断续续退到梅岭之上。萧景琰进攻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现在到底是埋伏了谁。是梁军埋伏了献军,还是献军埋伏了梁军。从沈粼遣人来报璇玑军前叫阵的那一开始,萧景琰就从没想过要停。他只知道,璇玑在前面,甚至他有预感,璇玑会在梅岭断崖上等着他。
      他能听见列战英在身后追喊,他也知道璇玑此时出现是意味着什么。
      可是,那又如何。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想手刃这个妖妇。
      赤焰七万冤魂,祁王一门忠烈。世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恰巧与冤案无关的皇子,没有经历过梅岭焦火,没有经历过火寒拔毒,可是,那就不会刻骨崩心吗?如果在一切积骨如山之上,再加上一个他心心念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历尽生死、求而不得却重可倾国的梅长苏呢?
      跃马扬鞭,驰疆踏土,萧景琰怒眼血红,一骑汗马,将大军远远抛在身后,遇人杀人遇神斩神,毫无敌手冲进了献军如水分开又如水包围的列阵。
      然后他看见了璇玑。在一乘粗疏坚实的战车上,璇玑临风而坐。萧景琰甚至没有看见一旁守株待兔如见猎物的萧景宣。他一路纵马冲去,扬起手中的长戟。他不想问一句任何有关确认身份的问题。就像梅长苏明知璇玑现身献州是陷阱却仍派人去诛杀一样,在璇玑这个问题上,每一个和赤焰有关的人,斩草除根,绝不放过。
      况且,萧景琰远远看见苍老妖妇笑了。目光中狰狞戏谑,临死不惧,一副乱大梁天下舍我其谁的傲然。
      那种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地狱逃生,狰如厉鬼的憎恨。她坐在车上不挣扎不呼救,献王大军更没有一人护她。她面上透露着等待待死亡的决绝。而杀她的那个人,必须是大梁皇帝萧景琰。
      萧景琰果真来了,带着一代帝王的雄霸天下,带着身为男人的浩然戾气,纵马,扬戟,一戟将璇玑刺穿于车下。萧景琰停下马蹄的时候,梅岭断崖边只剩下他一人独立,和马下璇玑仍未合目的尸身。
      然后他横戟怒马,来路已经被如水般的献军包围,再后面,才是梁军地动山摇的马蹄声。

      萧景宣开始拍手,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向前走了一步,猥笑道:“七弟真是英武啊。明知有诈,还是前来。为了什么?为了给萧景禹报仇,还是为了给林殊报仇?不要着急,你马上就要下去陪他们了。父皇会欢迎你的,景琰。”
      萧景琰平静了许多。
      这一生所有的愤怒都在刚刚刺璇玑那一戟上冲流而去。他在马上悲悯的望着献王,道:“萧景宣,你又为了什么?明知璇玑在利用你,明知她把你带到梅岭上就是自掘坟墓,你还要来,与朕同归于尽?祸乱大梁,甘愿被滑族利用。萧景宣,你对的起父皇多年的宠爱吗?”
      献王听了,反而笑的更加疏狂,赞不绝口道:“啧,啧。你听听你听听。从前最不受父皇宠爱的景琰如今都自称朕了。啧,啧。你还问我为什么?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我被赶出金陵,废太子之位,不是你和那个、那个什么麒麟才子一手做下的么?好好好,就算我计逊一筹,输了,可我费尽心机斗了半辈子,最后输给了谁?我还以为最起码皇位是萧景桓的。没想到最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景琰,我都没想到你能藏的这么深。”
      萧景琰也平淡的笑了,悠悠道:“萧景宣,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你并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不是么?你以为父皇立你为太子,是因为你的才能么?不是,他只是很宠爱你。论贤德你比不过祁王兄,论狡诈你又比不上景桓,论军功你比不上我,甚至论仁善你都比不上景礼景亭。若非你是越氏之子,你以为凭你自己,真能被立为太子么?”
      “别跟我提母妃!”献王此刻连眼都红了,一反方才讪笑之态,目露癫狂,嘶牙叫道,“就是你们!就是你们把母妃逼疯的!我知道这一生,在父皇眼里我谁都不如!你说的对,我样样比不过别人,所以父皇就利用我去制衡朝局!他立我当太子可他有把我当太子吗?!他事事提拔景桓与我做对!他要的只不过是看我和景桓窝里斗罢了!就只有母妃最疼我……就只有母妃最疼我……”
      说到此处,年过不惑的献王竟然就站在阵前嘤嘤哭起来。像小时候那个只会撒娇邀宠的顽劣皇子,登高跌重从树上摔落,疼的屁股开花,然后跑到父皇跟前去哭泣,坐在父皇膝上要这要那。而这些,都是萧景琰不曾拥有的。而这些,萧景宣也终于失去了。
      献王在阵前哭的声声泣泣,到后来撕心裂肺,到最后仰天长啸,又笑又哭,状似癫狂如坠魔道。
      萧景琰骑在马上,一言不发,怜悯的看着萧景宣,看着这个他和他没什么感情、却终究一同长大的异母兄弟。献王的性情萧景琰还是了解的,虽不仁善,但不精于诡计。父皇在朝政上再有错,在制衡权术上再不对,可是那些年对景宣的宠爱不是假的。景禹锋芒,景桓诡谲,景琰刚直,景礼景亭懦弱,就只有当年景宣能独占这一份父宠。可是如今,他都忘了。忘了父皇是怎么把他抱在怀里,让宫里的内监都上树去给自己的幼子掏鸟窝。
      能把献王挑唆到这个地步,也算璇玑的阴毒能力。献王竟愿以死,来求与萧景琰同归于尽,结束此生,是谁的错?是谁的孽?
      萧景琰笑了,远远眺望着梁军的大旗已经从梅岭下方包涌而来,远远看着列战英带着沈粼孟大将军,急冲猛撞而来。趁着献王还在哭,萧景琰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药瓶,打开瓶盖,一种异世的馨香铺面而来,他伸手将瓶中六粒小丸倒进嘴里。
      献王发现了这个动作,停止哭泣,抹着鼻涕一凛:“你吃的什么?吃的什么?你是不是服毒自尽?”
      萧景琰微微一笑,下得马来,扔了药瓶往崖边错了一步。脚下就是梅岭断崖,十七年前小殊就是从这里摔落死而复生。要赌一把吗?要吗?这个世界上,谁要得到什么不需要付出点代价呢。
      萧景琰微笑着问献王道:“景宣,你猜我俩谁能活下来?”
      献王惊恐,立刻知道事情有变。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梁军已经包围上来,自己必死无疑,又怎可能让萧景琰独活,那这一生权衡争斗,这一场献州自立又是为了什么?献王霎时扬手高喊道:“放——箭——”
      萧景琰退到崖边,眼瞧着献军尾部已经开始哄乱,列战英如同猛虎杀将上来。他微微一笑,就此别过吧。
      然后萧景琰转身向崖,纵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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