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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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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黎纲推门进来,呈上一碗药粥。
平素梅长苏卧病,都是黎纲甄平近身服侍的。今日黎纲却垂头进来,垂头将粥奉上,目不斜视,别无一语,又垂头退出去。
萧景琰便端起粥,用匙轻轻勺出,又用嘴轻轻吹温,方一口一口喂梅长苏吃了。
梅长苏靠在软垫上,任凭萧景琰一勺一勺把温热适宜的药粥轻轻送到自己嘴边,又轻轻微提匙柄。待这匙尽了,便小心去勺下一匙。萧景琰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刚毅英武之气,却偏偏刚中至柔,不带一丝拘迂。
两人都不言语,聚精会神,一个专注吃粥,一个专注喂粥。屋内只闻轻微脆响的碗匙之声。
一时粥尽,萧景琰顺手拿起床边的帕子将梅长苏的嘴擦了擦,又将帕子放回原处,动作连续一气呵成,完全不符合天子之身。
梅长苏心下一紧,面上却微微浅笑。一迟疑间,却见萧景琰的眉目间也愈有温和之色,正含笑望着自己。
梅长苏微笑道:“陛下笑什么?”
萧景琰亦微笑看他:“你又笑什么?”
二人相视一笑,都不说话。其实心下了然,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那年林殊闯祸,被林帅军棍责罚,股后渗血俯卧在床。从十三岁随父征战,往来厮杀无一败者。无论多大伤痛,在人前绝不会咧一下嘴示一声弱的林殊,却偏偏会因为某些小事背着众人锱铢必较愤愤不平。萧景琰来林府探病时,正听见林殊对着蒙挚忿然抱冤:“明明景琰都去承认了是他干的,为什么还要打我!”
待蒙挚走后,萧景琰就这样蹲在床边,一勺一勺喂林殊乖乖喝药。平时像只小老虎一样不安分的林少帅,只有在挨打后喝药的时候最乖。喝完药见萧景琰好笑的看自己,便止不住叫嚷:“你笑什么?!”
萧景琰不无叹气,甚是可怜可叹的拍拍连翻身都不能的林殊的头,又好笑又惋惜的说:“就算是我去向林帅自首,但也得林帅自己愿意相信才行。”
少时的时光无论痛痒,总归美好的永不复来。梅长苏心下微微隐痛,淡然看着萧景琰眉宇间温润宁静却甚是淡泊的目光。其实梅长苏知道,他们大概又想到了同一句话。就算梅长苏机关算尽,就算萧景琰无可推卸,但也得人家孟于归自己愿意才行。
想到这梅长苏便有些气喘,用力压着胸膛的半口气,吁吁喘道:“春猎时有人向太后为陛下说亲,朝野上下多半附议,孟大将军镇国之名几乎可定。如今孟女虽封长公主和亲,但于孟大将军自身,无异铩羽而归。即便大将军本身不在乎名望风评,但总要杜小人悠悠众口,以免说朝堂愚弄老臣。陛下又要如何裁断?”
萧景琰本面色无波,淡然安坐,听闻梅长苏急遽气喘,却迅速伸手扶住倾颓欲倒的梅长苏,帮他轻拍脊背。待梅长苏气喘匀了,萧景琰仍见他蹙眉望着自己,只好无奈叹道:“我已将孟大将军之长孙女指给庭生,下月完婚。”
梅长苏目光微怔,瞬间又轻微转黯。萧景琰将他靠回软枕上,轻问道:“可好些?要不要躺下?”
梅长苏久病未愈,脑中思虑飞快,手指轻轻搓着锦被。顾不上听清萧景琰的问话,只轻轻摇头,目光直直看着萧景琰,不无担忧的问:“陛下可知,这样不妥?”
萧景琰明知梅长苏永远如此。明知他把自己的问题忽略掉,又换成了下一个关于朝堂关于局势的分析。自己却只能无奈叹气道:“知道。”
梅长苏隐含的语气总是有些忧心,看着萧景琰道:“陛下此举,确可暂压各方局势。一可安老臣之心,二可定齐王之位,日□□生正名,也可引为助力。朝上有言侯,朝外有纪王,宫中有太后,宫外又有大长公主,军政上再加蒙挚和孟大将军,便如虎添翼。可一旦齐王正名,身份地位便迥然不同。陛下不能总不娶亲,一旦纳妃立后生有皇子,陛下又要庭生如何自处?即便庭生无争位之心,但一朝不容二主,为人君者,卧榻岂容他人酣睡?有朝一日新君继位,难免风生水起再掀涟漪,陛下可知其患?
萧景琰叹气道:“知道。”
梅长苏铮铮问道:“知道还要做?”
萧景琰道:“要做。”
这段对话很熟悉,氛围也很熟悉。像极当年萧景琰还是靖王梅长苏还是谋士时因卫峥一案所起的争执。
——殿下可知,如果皇上发现殿下在查祁王旧案,定会惹来无穷祸事?——我知道。
——殿下可知,就算查清了来龙来脉,对殿下目前所谋之事也并无丝毫助益?——我知道。
——殿下可知,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便不会自承错失,为祁王和林家平反?——我知道。
——既然殿下都知道,还一定要查?——要查。
梅长苏叹气道:“陛下可知,即便为齐王正名,即便可立齐王为储,但是所有的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萧景琰不再看他,脸向另一方侧了侧:“我知道。”
梅长苏紧紧望着萧景琰的背影,目光有喜有忧却有更多的隐痛。他轻轻叫道:“陛下。”
萧景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抬头面向空中,深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慢慢回身,一手握住了梅长苏放在塌边的手。
梅长苏心中剧痛,看着萧景琰的背影,正要说点什么,却只感到萧景琰的拇指指腹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然后只是拍拍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已如同历尽风雨心如止水那样平静,温和说道:“小殊,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梅长苏抑制住心头血潮止不住的翻涌,朝萧景琰微微一笑,说道:“好。”
及至梅长苏能起身下地走动时,已经进了六月。前些日梅长苏病重时,全宅上下心急如焚失于打点,一心熬煎扑在宗主床前,以至于院中梅花疏于侍弄了几日。等梅长苏过了那七天最危险的时段,黎纲甄平大松一口气,颓然坐倒庭中直不起身,这才发现那骄矜的梅花竟有颓势。黎纲甄平吓的面如土色,知道这梅花是宗主的爱物,现下守住了宗主,二人又去慌忙抢救梅花。可这梅花竟娇贵的很。齐王送来时是御供的龙游梅,经过宫廷园艺嫁接栽培,兼之金陵地气温宜,这花朵竟一直开过了五月。可只在梅长苏病了的这几日,梅花便似乎一夜之间扑簌掉落了,只余数条稀稀疏疏的枝干,之后连枝干也一日不如一日的萎靡下来。
梅长苏能下床时走到窗前一望,不免眉宇间的凝滞更重了几分。黎纲甄平看着宗主扶着飞流站在窗前淡然不语的神色,心里便有些悒悒难安,私下里着人去满金陵的遍寻龙游梅。被梅长苏知道了,只淡淡摇手叫不用找了。只每日略有闲暇便搬个小杌凳,亲坐院中,同着飞流有一搭没一搭的,一边琐言一边侍弄。黎纲甄平看着梅长苏的模样并无痛心不豫,同飞流说话的时候也目光和悦温厚。只是偶尔听见宗主哄着飞流说,若要回廊州去,这些身外之物也总是带不走的。
好在萧景睿是每日过来守着。先时梅长苏病重时,陛下停朝七日守在这里。满朝上下都以为太后突发爆疾,前去长乐宫问安。急的蒙挚日日在禁军防卫署里团团转,头发都掉了不少,几日后人人见了蒙挚都讶于大统领忧国忧君至于早秃。所幸那几日太后也颇喜清静,只在宫中内室静奉故人牌位,默经七日,吩咐宫女一律不见外人。发下懿旨叫朝臣事分轻重,急务可报齐王和言侯。一时间齐王虽无监国之名,却实有监国之份。连带着言侯一跃成了金陵炙手可热的人物,白天被国事烦扰,晚上还要被众臣踏破言府门槛请问太后之症。言侯便一律谢客,只叫独子出面打点。言豫津又是个能说会道的,白天在兵部被政务搅得头晕,晚上无论见了谁,不由分说便是一把拉住侃侃而谈,直到最后送客,对方还云里雾里不知底里。
七日之后,太后病愈,皇帝复朝。陛下许是心情焦躁,忽然又像刮了骤风一样,纷纷把积年旧患同着远政新务都堆在一块朝大臣脑袋上砸下去。众臣被这朝堂上瞬息而变的风向弄的摸不着头脑,越发连打听太后病症的闲暇都没了,每天见面只顾相视苦笑,低头便去理弄政事。在这种势头下,言豫津索性连家都不回,夜夜宿在兵部府衙中陪着兵部尚书理事,让亲信转告给自家爹爹说,儿已投身家国,请爹爹勿念。把言侯气的口叹独子顽劣,一边满朝里承上启下重担太傅之责,一边着人叫府里每日做好吃食,连同衣物送到兵部去。
于是在梅长苏谢客养病期间,萧景睿每日过来榻前,侍奉梅长苏如同侍奉长兄。穿衣吃饭进药都是一应亲手打理。如此一来,梅长苏日渐神色闲淡清明,连黎纲甄平都开始越发闲的像邻家二大爷。黎宅日常不是养猫逗狗,就是吉婶飞出菜刀去打飞流又来偷嘴。无奈如今飞流的功夫是谁也不能奈何了。厨房的东西是总有丢失,吉婶的飞刀之技倒越练越好。黎纲每天苦笑着忧心说近日简直闲的不像话,恐怕不日将有大事。甄平看看他,点头叹气,嘴里却道:“你想多了吧,要不让吉婶把宗主剩的大补之物再给你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