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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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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的冬天是一年四季中最长的一个季节,常悦下了飞机不过才三点,而天已经黑了大半,迎面卷来的一阵寒风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提着一个银色的行李箱,她站在出口等了一会儿,没多久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走到她跟前。
“常悦?”
常悦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太久没有人称呼她的本名了,大家都叫她Joanna。
“你是徐贝贝?”
徐贝贝将金黄色的卷发别到了耳后,然后向常悦伸出了手,笑着点了点头。她是格林女士早年的学生,虽然在婚纱设计上并无建树,转而投去了时装设计,但是在知道格林女士患病的消息后,却主动承担起了看护的职责,作为格林女士唯二的两位华人学生,她们在今天才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常悦少去了客套寒暄,礼貌性地与她握了手,两人便一起去了地下停车场。
从机场到菲利庄园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当常悦下车时已是晚上七点,她站在铁门外看着正正立在眼前三层楼高的深黄色房屋,只有二楼中央的一扇窗子里透出了微亮的灯光。她执意要自己拿行李箱,徐贝贝也没多说,就直接领她入门。
还记得去年开春来芬兰看格林女士的时候,她还住在私家医院,直到年底才搬回了菲利庄园,她和她过世的丈夫在这里曾经有一段最美好的回忆,她希望能在这里度过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上了二楼,常悦等在房间门外,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遥远,但是她仍然感觉到一丝丝的紧张。直到门缝漏出了一线暗光,她才迈了进去。入眼的摆置很简单,一张纯色的大沙发和暗棕色的木质长案,往里头走几步才是宽大的四柱床,床上正躺着的老人,动了动眼珠子,将目光投在了走到床前的常悦身上。
常悦俯下身子,靠在床沿上,认真地看着格林女士的眉眼,过去的一年里,她似乎老了十岁,谁也不能将此时的这位白发老人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优雅从容的格林女士联系到一起,而明明才过了三年。
格林女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过了许久微微动了动唇角,常悦也跟着笑了笑。两人相对,却谁也没有试图去说什么,格林是不能,而常悦是不想,这样的宁静让她觉得很舒服,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将近九点时,常悦才回到客房,偌大的客房最入眼的是一张纯白色的大床,她有些吃力地倒在床上,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去换身衣服。
“进。”敲门声也没有把常悦从床上拉起来,徐贝贝进门时看见她的模样,不免生出些打扰了的内疚。
“这是你来之前老师准备好的,要我交给你。”
常悦这才有了精气神,直起了身子,接过递来的信封。徐贝贝轻声道了句晚安,退了出去。
常悦若有所思地打开了信封,抽出叠好了的雪白A4纸,是打印好的一段字迹——Only happy people to design a touching wedding dress,虽然才一句话而已,但是一定花费了格林女士很大的力气。她自然能懂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诫也是祝愿。但是happy这个词对于常悦来说,真的太遥远也太陌生了,是奢求也是绝望。
常悦的生物钟让她在六点就准时醒了过来,只不过窗外黑沉沉的一片不免让她产生现在仍是深夜十二点的错觉。她果断地翻身下床,去浴室冲了个澡,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长过膝盖的大衣,这一次她并没有拿围巾。
走廊里并没有开灯,但是底下一楼的亮光足以让常悦扶着楼梯走了下去,徐贝贝已经在布置早餐了,简单的面包牛奶,还有一盘子的水果。
“早。”
常悦先出了声,径直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没有晨光的早上让她失去了大半的胃口,只掰了一小块面包混着牛奶咽了下去。
“昨晚睡得还行吗?这个点可不好出门哦。”
“没事,这里去市中心也远,得早些出门。”
“如果不是早上医生要来,我倒是可以陪你去。”
“没关系。老师还好吗?”
“不好,但也所幸没有恶化。”
“他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个他指的是格林女士的儿子Henry,他与格林夫妇的关系并不好,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四处游荡。有时候偶尔会从世界的角落里寄来一张明信片,告诉格林夫妇他还活着。连格林先生的葬礼他都没有赶上,不过后来有人曾经看见一个金发青年在格林先生的墓碑前站了一上午,但是也不过是一上午,又重新消失了。自从格林女士病重,常悦就一直在寻找他。这是格林女士的心愿,也是她的心愿。
实在吃不下,常悦也不勉强,拿着跟徐贝贝借来的车钥匙,上了车。她对赫尔辛基并不陌生,只不过第一次从菲利庄园出发去城中央,似乎对有些路还是有些迷糊,不过也不要紧,车上有导航仪,虽然开的慢,但是总算顺利地近了目的地。车窗外的天一点点亮了起来,街上的人也一点点多了起来,常悦摇下车窗,扑鼻而来的白桦树气味,让她觉得分外熟悉,远处教堂悠悠传来的钟声宣告着这个城市姗姗来迟的早晨终于还是到了。
常悦将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里,顺路买了一朵白菊花,街心的无轨电车经过她的身旁,车上人不多。她不急,和路上当地的行人一般,步履缓慢。穿过街道就是墓地林,头上的天空飞过几只白色小鸟,她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深处,拐入一道墓碑的最里处。手中的白菊花似乎被寒风冻得更加惨白,常悦在一块墓碑前立定,沉静地看着碑上的照片,温婉的面容和她很像。
“妈,我来看你了。”
嗓子有点沙哑,有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新年快乐,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暖和。老师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我很想念她的声音。”
“我,我要回去了。这算不算是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但是我好像必须得回去,我得回去完成老师最后一份工作,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回来,你愿意让我去吗?”
常悦蹲下了身子,把白菊花轻轻放在墓前,这么近距离看着她的母亲,让她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她伸手轻轻擦着照片上的尘埃,眼中顿时添了些许朦胧,她低下头将脑袋埋在膝盖里,直接坐在了地上,肩头随着抽泣的声音不住地颤动着。
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流泪,更不愿意在这里哭泣,可是偏偏在任何人面前能够伪装的坚强,唯独对着自己的母亲时,全部无效。她不知道是如何走过这段岁月,最软弱的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忽然长出了最坚硬的外壳。
其实她过得很不好,她想念所有让她放不下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父亲意外去世后,她的母亲立刻带她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与过去的一切都割断了联系,并且必须要自己答应从今往后不再回去,不准再回到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城市。直到现今,如果不是因为老师的请求,或许她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再踏上那块土地。她早已经失去了回去的理由,程数也已经不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