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一场不会晚点的约》周久久

1、全文

　　合上电脑，她起身活动活动酸痛的脖子，不经意瞥到墙上的时钟，心蓦地一惊。
　　九点二十三分，竟然这么晚了。
　　她转身关掉桌上的台灯，拿起沙发上的围巾、大衣，一边穿上一边弯腰换鞋。关门前突然感觉少了点什么，她暗恼，脱下一只鞋，单腿跳到书桌前，抓起手机，又跳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耳机，胡乱塞到大衣口袋里。套上那只鞋之前，她特意抖了抖口袋，听到叮铃铃的钥匙声才放心将脚放进去。从门前的玻璃罐里摸出两枚硬币，跺跺脚，让脚在鞋子里找到最舒适的姿势，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键，掏出手机，戴上耳机，音乐瞬间流遍全身。
　　她感觉这就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丝竹伴耳，充实温暖，满心期待地去赴一场不会误点的约。
　　走出电梯，她抬头看到黑色的屏幕上，红色的数字四刚好挣扎着跳成五，已经九点二十五分。她拉紧围巾，推开门，伴着冷冽的寒风一头扎入无边的夜色。
　　她想她的表情一定很着急很担忧，因为在她全力奔跑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行人纷纷自觉给她让路。她是真的很着急，甚至来不及对这些来自陌生人的体贴回以感恩的微笑，那几个红色的数字印在眼前，一直提醒着她，只剩五分钟了。
　　在公交站停下，她弯腰不受控制地大口吸入混着汽车尾气的冷风，掏出手机，九点三十分，时间刚刚好，真是万幸。转身看见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她满足地笑了。没有人知道，那是她的白马，每天一班，准时到站。
　　她将准备好的两枚硬币放入投币箱，和司机小哥一样眯着眼睛听到他们滚落箱底发出的脆响，一脸惬意。那声音就像是上班刷卡时机器里传来的“嘀”声，是她按时赴约的证明。无论风霜雨雪，她认真执着地履行着自己的承诺，这是她每天坚持的信念。只是信念寂静无声，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总需要点声音提醒自己，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在他面前的透明和永远无法奢求的回应，都因这硬币相碰的微弱声响变得可以接受。那声音是载着王子的白马在欢迎她的光临，是理智在震慑不断膨胀的欲望，让她甜蜜又忧伤。
　　“你好啊！”司机小哥笑着和她打招呼。
　　总归有人回应她，她开心地朝小哥挥手：“你也好啊！”
　　眼睛迅速锁定中间第四排左边靠窗的位置，看到他果然在，心下一暖，她径直走到后面第一排右边坐下。司机小哥这才关上门，发动车子前进。其实每天这个时间这个站台等这辆车的几乎只有她一人，可是司机小哥还是耐心地等，等上车的人安顿好，等下车的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才缓缓驶离。她想，一定是谜一样的夜赋予了司机小哥诗人一般的情怀，让每个在喧嚣中浸泡一整天的人在这趟旅途中褪掉满身的浮躁，变得静谧安详。
　　其实她也有点模糊，不明白究竟是他让她感觉这辆车有种淡然的魅力，还是这辆车本身的魅力让他显得格外淡然。
　　第一次坐这趟车的时候也是冬天，圣诞节前后，记忆里的那天还飘着小雪。她素来喜欢下雪，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趁着雪还没停便一个人出来闲逛，走到公交站旁看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就坐在长椅上休息。她看着路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突然有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那种感觉像一滴落在胸口的硫酸，一点点向内腐蚀着她的心。她坐在路边无助极了，正巧这时站前停下一辆公交车，昏黄的灯光从车窗透出来，里面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却显得格外温馨。她抬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瞬间交错，可她却觉得心里的孤独被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替代，就像一道光神奇地驱散了心头的寒冷，留下一世温暖。
　　公交车半晌都没动，她环顾四周，站台上只有她一人。车门执着地开着，像个向她张开双臂的人，眼神坚定而真挚，对她说，来吧，让我来温暖你。她缓缓起身，走上车，司机小哥笑得灿烂，一如车内的温暖灯光。
　　“你好啊！”他说。
　　那晚他也是坐在中间第四排靠窗的位置，戴着白色耳机，一脸沉醉的看着窗外出神。她也坐在后面第一排右侧，戴着耳机，看着他的侧脸出神。那时她的耳机中正放着Andrea Ross的《Moon River》，低沉好听的女声让她有种在海中徜徉的惬意。从此她只要听到这首歌，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他安详的侧脸，像无数个静谧的夜般柔和而神秘。
　　从那天起，她有了存硬币的习惯，放在一个大大的玻璃罐中，像小时候的存钱罐一样，偶尔投几枚进去，听它们落下时的脆响，每一声都给她死水般的生活带来涟漪。每晚出门前摸出两枚，听到它们在车中安然坠落，看到靠窗位置上的那个人，心才觉得安定。
　　每晚固定的时间，固定的末班车，固定的位置坐着固定的人，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巧合成了她每天的希望之源。她穿戴整齐，戴上耳机，和路上行人微笑致意，和路旁行道树挥手再见，手心的温度一点点暖着冰冷的硬币，心也跟着暖起来，耳边是温柔似水的靡靡乐音……她要去赴一场不会晚点的约。
　　她记得他每天穿的衣服，领带的颜色和系的手法都了如指掌。她知道每周他最累的时候是星期三，因为那天他总是会在车上睡着。她推测他还没有女朋友，圣诞节、情人节、七夕……每一个情侣爱过的节日他都一个人出现在这趟车中。他晚上喜欢喝咖啡，他的手机每几个月就换一次，他有时会一个人看着窗外傻笑，他笑起来很好看……她像一个侦探，每晚潜伏在车上，在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在每一个细节中搜索关于他生活的蛛丝马迹，每每有新发现都让她激动不已。时间长了，这俨然已成为她生活中极少的乐趣之一。
　　可她不敢前进一步，不敢上前搭讪，不敢坐到他旁边，不敢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到纸条上趁他睡着偷偷放到他身边。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写上她联系方式的便利贴已经用完好几摞，最后全都被她揉地皱皱巴巴在家中垃圾桶里落叶归根。喜欢上一个陌生人已经用完她所有的幻想和勇气，她终究再也没有力气前行，这就是她的底线。
　　公交车内的广播声突然响起，她从回忆中惊醒，他就是在这一站下车。十几分钟本来就很短，短到都来不及整理记忆中的琐碎，她有点佩服自己，要用掉多少个十几分钟才能如现在这般了解前面的这个陌生人。
　　她跟着他下车，站在公交站前看他渐行渐远，渐行渐远，即将和无边夜色融为一体。以往她总会挥手和他告别，然后转身散步回去。可这一次，她鬼使神差般地也抬起脚步，轻轻跟上了他。就这一次，就让我放纵这一次，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她和他始终保持几十米的距离，他走得认真，并没发现她，这让她的负罪感稍稍缓解。她跟着他过马路，穿过人行道，然后停在了一个公交站台旁，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等车。她无比诧异地发现自己和他正站在刚才下车的那个公交站台对面的站台上，他明明是在等回程的车！
　　虽然满心疑惑，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上了车。车子已经启动时她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车内稀稀拉拉地坐着四五个人，除了他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她的窘迫。她考虑着要不要叫司机停车，又怕惊动他，可站在这里无疑很快就会被他发现，纠结不已时有一人递来一张公交卡。
　　“刷我的吧。”他说。
　　她看着他愣住，想要遮住脸也来不及，跳下车无疑是雪上加霜，她想人果然不能放任欲望滋长，否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她眼神躲躲闪闪，惊慌的样子显而易见，两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任谁看了也觉得她肯定做了什么亏心事。其实她只是觉得丢人，像是被当众扒光了衣服，而看热闹的人中正好有他。她也有点害怕，怕今后连默默看着他的机会也就此失去。她没有接过他手中的公交卡，他看着她笑了笑，走到她身旁的刷卡机前，把卡放在上面，“嘀”的一声，让她如梦初醒。
　　“谢谢。”她轻声说，自言自语一般，不知道他听到没有，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依然坐在中间位置的窗前，不过不是第四排，是第二排。她像失了魂一般在他身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切如常，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是被吸入了瞬间闭合的黑洞，只有心里空落落的。她战战兢兢，担心害怕，不代表她没有期待。她现在倒希望他质问自己，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只是她的独角戏，纵使她内心千回百转，每个眼神包含千言万语，也敌不过于他而言，她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不知道有一个人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站台出现在那辆末班车上，只为了看他一眼。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低下头，笑得悲凉，才明白最残忍的是想象力。
　　车子又回到原点，她一开始等车的站台对面。她走下车，车子绝尘而去，她抬头看着对面站台里那幅再熟悉不过的海报，上面写着一句话，她曾视为箴言。
　　“Nothing is impossible.”一道男声响起，她蓦地转过脸，突然看到了他。
　　她满脸震惊地睁大眼睛，他现在明明应该在那辆已经离去的公交车上。他却毫不在意，追随她的视线看着马路对面的广告牌，说：“你相信吗？”
　　她说：“相信什么？”
　　他说：“Nothing is impossible.”
　　她说：“一开始相信，刚才不相信，现在好像又有点相信了。”
　　他笑了笑，说：“我一直都相信，所以，我赢了。”
　　她也笑：“我又没和你赌，哪来的赢不赢，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确切的来说，是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你？”
　　她说：“你……”
　　他指着对面说：“那里不就是你每天上车的地方吗？九点三十分上车，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四站后和我一起下车，我每晚都能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车里的一切。所以，你一直在跟踪……嗯……等我是不是？”
　　她说：“你哪来的自信？”
　　他说：“Nothing is impossible.So……是or不是？”
　　她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他笑了，一如她曾经所见，笑得很好看。
　　他说：“如果不是，那很高兴见到你，我们交个朋友吧。如果是，我想告诉你，我搬家了，三个月前，坐那趟末班车从对面站台倒回去两站就到了。就是那栋楼，看到了吗？”
　　他指着右前方的一幢高楼给她看，转脸时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夜已深了，路上驶过的车辆都像带着归家的期盼，匆匆来匆匆去。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前，司机小哥手中拿着那条质地柔软的女式围巾看着路那头相视而笑的两人，久久伫立着，不忍离去。
　　他苦笑着想，原来这个城市的冬天这么冷，为什么之前一直没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