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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

  •   “我们真的相识了很久吗?”
      十六岁那年,我曾这样问过夏堇。记得那是个春末的夜晚,暖风鼓动着窗帘,仿佛是一只扬足了风帆的小船,正航行过月色下的灌木林,静谧的栀子花丛,在归途中将甜美的花香带回卧室,让人无端地心生憧憬。我正坐在床沿,手里抱着泰迪熊,看着夏堇穿着印有小碎花的睡裙,在镜子前梳理着头发。那时,她有着一头齐腰的浓密长发,发端微卷,在昏黄的灯光下如一匹墨色的锦缎。

      听到了我的问话,夏堇犹豫了片刻,说:“是的,那时你还很小,住在我家隔壁,不哭也不闹,我每天放学回来,总看到你在楼道里玩,那时候你妈妈...”,她突然回头看着我,“对不起。”

      “我的妈妈,她真的和照片上一样好看吗?”

      “比照片更美。”

      “堇,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夏堇在镜子里看着我微笑,又摇了摇头,说:“安愉,叫我老师。“

      “好的,姐姐。”
      我笑着回答,然后跳下床,从身后抱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像是雨后氤氲着朦胧薄雾的森林,弥漫着植物的辛香。

      夏堇并没有推开我,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许久之后,她拍着我的手:“睡觉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清润,如一轮新升的明月,在夜幕中皎皎生辉。

      新升的明月,这还是初见时,夏堇给我留下的印象。

      记得那天,她正站在昏暗的楼道间,穿着米色的棉布连衣裙,印有松枝的图案,头发整齐地散落在身后,白皙光洁的肤色,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正含着明亮而纯净的笑意,让人见了心境平和,仿佛是沐浴在清幽如水的月光中,极致的静谧,唯有夜风在身边拂动起阵阵水花。

      那年我十二岁,在初中考试的前夕,外婆带着我去了夏堇的家里,她是一中的语文老师。外婆希望我能考取这所重点中学,但我的学习成绩并不稳定,时好时坏,外婆很忧心。

      “小愉,还记不记得夏堇姐姐?你小时候最喜欢她了。”外婆笑着说。夏堇的父母与外婆是同乡,也曾是多年的邻居。

      我打量着夏堇,依稀有些眼熟,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时的记忆全然一片漆黑,仿佛是被凿出了一个个深洞,从中望去,只有无边的空寂。

      “都长这么大了。”夏堇的声线轻柔,吐词清晰,很标准好听的普通话,在这个南方城市极为少见。她又看着我说:“小时候我还经常抱你呢。”

      “叫夏老师。”外婆提示我。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犹豫,她看起来太年轻了,不符合我心目中老师的模样。

      “这孩子怕生,若是她妈妈还在就好了。”外婆微笑着说。

      我听了这句话,觉得很惊讶,外婆从不主动提起妈妈。只是在我的数次询问之间,她简略地说过,妈妈在生下我之后不久,与父亲离婚,然后在我三岁那年,她死于心脏病突发。
      每提到这些时,外婆的脸色总是格外阴沉,让我不敢多问。但我从来都很是不解,因为故事书和电影里都通常是那样描述,一位早逝的母亲应会留下许多影像或者温暖的事迹,从而在幼小女儿的心灵中赋予深刻的印象,足以作为精神支柱来慰籍和陪伴她之后那孤独而漫长的人生。
      不知为何,我却没有。

      家里的墙上挂有妈妈的遗像,那是我见过的,她唯一的照片。
      我时常端详着照片里那个眉目如画的陌生女子,试图在脑海中将妈妈这一概念变得具体而生动起来,但无济于事,她的形象始终是模糊而昏暗的。所以,连悲伤也都是虚无缥缈的。

      唯有遇到一种特殊的同情的目光时,我才能感受到一种难忍的心痛。

      可怜的孩子,你经常想妈妈吧?过去经常会有人这样问我。
      在她们的眼里,没有妈妈的孩子都是可怜的,需要怜悯的,她们用那样的同情心先将自己感动,平添出一丝人性光辉般的自豪,但片刻即忘,转身又走进菜市场,走进厨房,继续她们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只是在麻将桌上多出一道谈资,我昨天见到个小孩,三岁就没了妈妈,怪可怜的。
      仅此而已。

      从此,我害怕被人同情,被人特殊对待。在我敏感的童年时期,那是一种近似歧视般的区别待遇,让我深感屈辱。

      夏堇也会这样看待我吗?我突然在想。

      并没有,她只是语气平和地与外婆聊着家常,她告诉外婆,近两年父母回了北方老家,她的哥哥在那里结婚生子。
      外婆听过后很是感叹。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注视,夏堇暂停了交谈,她伸手拿过了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小心地送到我嘴边。

      我扭头看向外婆。

      “快说谢谢。”外婆点头表示允许。

      于是我乖乖地道谢,然后让夏堇把巧克力送进我的嘴里,香甜的味觉瞬间蔓延开,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巧克力。

      夏堇又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小时候我每天都给你喂糖吃,你一看到我就笑,大概都不记得了吧?”

      她的目光和善,那正是一种普通的看待孩子的方式,没有特殊的怜悯,唯有温情和些许宠溺。我突然高兴了起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了,仿佛还是那个得到糖果就会欢笑的幼童。

      外婆让我把作文本和成绩单拿给夏堇,她认真地翻看了我的作文,又欣喜地笑着,赞不绝口地表扬了我的作文,说我的字也写得工整漂亮。

      “不要紧张,你一定可以考上。”临走前,夏堇这样鼓励我。

      在回家的路上,外婆一直牵着我的手。落日的余晖正蔓延过两侧的楼房,将我和外婆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那是四月末,路边的广玉兰树正是花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天地间正弥漫着金色的光影,如朦胧的浮烟交错着远处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嚣。
      那是寻常的一个黄昏。

      我一路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外婆的手,那带着薄茧的手掌,松弛的皮肤,像是一截坚实的松枝,温暖,宽厚又有力度。自我有记忆以来,外婆就是这样牵着我,带着我从那个稚龄幼儿走向了童年的末端。

      “愉儿,明天外婆就住院了。以后你要自己去上学,以后的路也都要自己走,外婆不能再陪你了,要照顾好自己,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外婆的声调逐渐变轻,依稀有些悲凉。

      我安静地听着,用力点头,那是一个尚且不懂得伤感的年龄,却因为这种颇带惜别的语境,莫名地觉得内心酸涩,眼眶阵阵发热。

      当时我并不知道,外婆已是到了癌症晚期。

      外婆住进医院后,很快被安排了手术,过后她长时间的昏迷,醒来后又神智不清,不认识任何人,唯有反复念叨着我的名字,念叨着我是否放学回家,念叨着我的升学考试。

      我陪在外婆的病床边写作业,懵懂地看着,但我读懂了那一种深切的期待与牵挂,必不能辜负。

      从一中领回录取通知的那天,我雀跃着跑去医院,在病房里却不见外婆的身影,唯有一片空白,依稀有几丝日光落在病床间的地板上,如素色的蝴蝶在上下翻飞。

      我困惑地抬头去看门牌号,确认没有进错病房,这时,表舅走了过来。

      “我的外婆呢?”

      没有听到回答,又有人走过来,将我紧紧地抱住。外婆呢?我依旧是这样问他们,依旧是无人回答。

      我只记得那一天,晴空万里,八月初的艳阳如火如荼,遍地都是夏日间的缤纷与欢笑。
      原来故事都是骗人的,那些滂沱暴雨,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描述,原来都是虚假的。那个片刻我只是这样茫然地想,并没有眼泪。很久都没有流泪。

      外婆没能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我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但我什么也不记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记忆又是昏暗而无光的,像是在观看一幕旧式的黑白电影,画面不断在闪烁晃动,所有的人声与喧嚣都是屏幕上的雪花躁点,仿佛是流星一颗一颗在深寂无涯的夜空中滑落。

      有人过来摸着我的脑袋。可怜的孩子。
      我听到了最为憎恶的那句话,我很想回答他们,我还有外婆,你们看,她就在我面前。
      可是,为什么,外婆却是睡在那个古怪的玻璃罩里,听不到我的呼唤?为什么,外婆的手会是那样冰凉?
      …

      我只是惊恐地抓着外婆的手,不允许他们将外婆推走,那一刻我固执地相信,外婆是睡着了。她是那样冰凉,她需要我的温度与陪伴,我不能离开。

      他们试图劝我,我什么也不想听,他们又试图将我拉走,我用力反抗,开始哭喊着。

      这可怜的孩子,我又听到身边的人群中,有人在叹息。

      直到最后,夏堇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握住了我的手。我抬头看去,她的目光依旧温柔纯澈,仿佛是栀子花在月色下吞吐芳香,广玉兰沐浴在夕阳之中呈现金色的光晕。

      我安静了下来,眼前那些黑白的画面逐渐消散,视野里浮现出了色彩,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我像是在缓慢地沉入水底,听不见岸上的声音,看不见光,最后失去了知觉。

      剩下的记忆,只有夏堇,那是我童年时代的最后一道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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