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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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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军的大夏世子公子犀率近卫亲临山戎圣庙。年轻的公子犀看着搭建粗陋的圣庙,不屑地撇嘴一笑,挥手道:“烧了它,看着碍眼!”他挺身站到马背上,手搭凉蓬朝四下里远眺。
仲春时分,这千里草原于春风中如海浪般翻卷绿浪,蓝天碧草之间,一眼湖水在极目之处闪着冰寒的光泽。湖边的绿色里,混杂着些许游动的色彩。“真是好地方!”公子犀坐到马背上,扭过头,对跟在身后的一个着褐色长袍的年轻人笑道,“国师,你以为如何?明日随我围猎吧!”
被称为“国师”的年轻人却不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在烈火中不断坍塌的圣庙。这样的熊熊烈焰似乎也正在他心底燃烧着,烟气中弥漫开来的皮革焦臭的味道让年轻国师遥想起久远以前某个惨烈的战场。许多年来,虽然相似的景象一遍一遍地出现,可那个久远时空里的战场却总是比每一次都清晰得让人心痛。
近卫已将圣庙边儿的草全拔掉了,所以火势没有蔓延,却依旧猛烈得惊人。公子犀没有注意到年轻国师碧绿眼眸中波动着的东西。他有些气恼,顺着国师的目光瞥着火场。圣庙已烧得失了原样,在熊熊的火中缩成黑漆漆的一团。公子犀小声嘀咕:“这有什么好看的?”他的话音还未落,却听得前面有人惊呼:“狼——”
呼声引得百多名近卫都紧张起来,各提兵器将公子犀围在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火光中渐渐清晰的影子吸引住了。
那果然是一条狼。
熊熊的火光里,那头混身雪白的巨狼静静地立在圣庙的废墟之上,碧绿的眼冷漠地看过来。面对这许多手执兵器的人,那狼竟没有丝毫的怯意。它动也不动,神情里有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意。只看得一干人目瞪口呆,倒是公子犀在人群里大吼一声:“拿弓来!”
吼声震醒了其他人,近卫忙不迭递上强弓。少年踏上马背,弯弓搭箭,闪着寒光的箭尖直指狼首。那狼似是发现了他的所为,微微抬起头,碧莹莹的狼眼闪也不闪地盯着他,目光里满是不屑。
少年的火气被狼的神情激了上来,勾着弦的手指立时便要松开,却被一直沉默的国师轻喝了一声:“世子且慢!”少年恼火地转头看他,年轻国师也不理会,轻带马缰,驱马朝前走去。
人群纷纷散开,百十双眼带着惊恐看着他。年轻国师却仿若不见,径直走到火场近前。炙人的热气在顷刻间便将他一张素白的脸熏成了赤色。他仰起脸,看向狼。狼也看着他。
“原来你在这里!”他突然开声轻轻道。
狼低吼了一声,忽然抬头仰头长嗥。嗥声未断,一阵疾风突然吹来,扬起一蓬热灰,扑向左近的人。等人们将眼中的灰擦去,再抬头看时,狼已消失无踪了。公子犀急纵马奔过来,还未停稳便冲他吼道:“为什么不让我射?”
国师回过头打了一礼,淡淡道:“那不是普通的狼,那是山戎的狼神,是这里的狼王……”“那又如何!”公子犀狠狠一挥手,“不过是头大狼!我射便射了,它能奈我何?父王信你,我可不信。不过是个野神,又能如何?”他狠狠瞪了国师一眼,转头招呼道:“回营!三日后围猎!”
队伍回营,公子犀驰在最前。年轻国师素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意,幽幽地叹了一声。
虽是夏季,草原的夜却依旧是清冷的。
大夏营里除了火光闪耀,便再无大的声响了。国师缓步踱出营盘,见守营的士兵都打起了瞌睡。
在一处避光的角落里,他双手结印记,身化白光冲天而起,流星一样划过夜空,直落在日间烧毁的圣庙跟前。
“千寒,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他朗声唤道。
“我却不知道你竟做了人间的官儿!”日间那头巨大的白狼由废墟背面走出来,立在他面前,荧绿的眼紧盯着他。“大夏毁了云虚山,你却当了他们的官儿!”白狼低吼,“不要以为你阻了那小子的箭,我就会领你的情!久黎,七百年来,你可是尝尽了人间的富贵吧?没想到你一向冷漠的性子,竟会贪恋这些劳什子!”白狼斜睨着他,狼眼中流露出人一样的神情来。
久黎淡淡一笑,道:“阿寒,你先现出本身来,我们才好说话!”
“哦?”白狼微扬起头,“你说的本身,是云虚族的本身,还是你现在这副皮相?”
“又有何区别?原本也相差不远!”久黎卷起衣袖,将手臂上的生灵纹给白狼看,“我一直保持着本身,从没变幻过!”
白狼打了个响鼻,猛地甩了下身子,一身狼毫在月光下亮得耀眼。它伸前爪在地上画了个咒符,一道银光从咒符中盘旋而起,将它裹在其中。银光渐密渐亮,久黎眯着眼,看光华里的白狼幻化成人形。
白狼千寒化成的年轻人精赤着上身,胸前及两臂上是云虚一族的生灵纹,一头白发在脑后飘荡,他狠瞪着久黎。“我不会饶过他们!”千寒扭头看向远处灯火柔和的大夏营,恨恨道。“当然,还有你!”
“我来只是想见见你,并不想与你纠缠这些,因为你并不明白……”久黎叹道。“不明白什么?”千寒呼地转过头来,打断他冷道:“我也不想和你这叛族之人纠缠。更不想知道你的那些理由。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要云虚人用自由去抵换的?我现身出来,不过是念着旧情!我只告诉你,若要我再见到大夏人在这里放肆,别怪我不客气。山戎人尊我一声神,我却一直未能为他们做什么,已是很愧疚了。如今,若再放任那群人在这草原上肆虐,我还算是什么?碍着你的面子,今天我没有动手,你好自为知吧!”也不等对方回应,他已单手结咒印,隐进了夜色里。
久黎回营时,发现原本静谧的营地此时竟像要迎对强敌一般,所有兵士衣甲鲜明地立在各自的岗位上,刀剑在火光下寒亮耀眼。守门的卫兵见他进来,立时紧紧盯着他看,目光里的警惕之色让久黎心里突地一沉。
越往自己的营帐走,久黎便越心惊。及至营帐前,更发现不大的帐篷已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紧密。
少年公子犀背着自己站在士兵外面,手持长剑。他的左右各立着两个长袍曳地的老人,两张老脸低垂着,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巫人?”久黎忍不住呼出声,随即平静了神情,“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云虚之人终不可信哪!”右边那个着灰色长袍的老人缓缓抬起头来,陷在眼窝里的眼闪着褐色的光,冷冷地看着他。“汝一妖灵,蒙我主隆恩才留得一命,如今却不知感恩。嘿嘿,妖灵一族果然还是被灭绝才好!七百年前的先主实是太过善良了!”
“巫罗,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竟敢以巫人的低贱身份诋毁先帝之名?”久黎回头冷然道。
“久黎先生,咱们先莫要提旧事。我只问你,巫罗说可有错误?”公子犀转过身来,“你刚刚,难道不是去见了那头狼妖?”
“殿下……”久黎面色一沉。
“若要瞒过你的灵觉,着实是难得很!”另一个老人呵呵冷笑着插进来,“所以,老夫只在那废墟里布了个小小的灵犀阵。殿下已料定你会返回那里,果然不假。呵呵,世子年纪尚轻,见识却精道,老夫回去定要力劝十巫站于世子这边!世子若为王,将是大夏幸事!”他扭过头,满脸皱纹里都是谄媚的笑意。
久黎不说话,只是看着红衣的少年世子,碧色的眼在火光中淡淡地亮着。
少年“哈哈”干笑两声,扬头瞥了久黎一眼,森森地道:“你们云虚妖灵,可曾敬过哪一重天的神明?哪一次不是都会毁去那一族的祭尝或神器?怎么单单就今天心软了?其实我早就在留意你了。那狼,是你的旧识吧!亦是云虚妖灵变幻的吧?嘿嘿,正好。以他的血祭天,天界诸神自会认同我大夏国所为,继续辟佑我大夏。你觉得如何?”他大笑,笑得阴笃狰狞,就像远在国都上京等待战果的大夏王。
“殿下既已决定,臣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殿下斗不过他的。”久黎道。“臣不是长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请殿下相信臣之所言。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我大夏,数百年来莫不如此。”
“嘿嘿,你可以舍弃被毁的家乡降我大夏,谁知你会不会在今夜见了故人后,又突生叛心?你那点小小算盘我们十巫还算得出。对你这种心思诡异的妖人,怎能不防!”巫罗踏上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指便凌空虚点过来。
久黎冷哼了一声,右手虚画了个圆,朝巫罗的手推了去。巫罗的手指发出“咯”的一声响,老头子一声惨叫,抱着手退了开。“我的小算盘?哼,我也不想否认!”他冷冷地看着巫罗,“但,巫罗先生,你可曾见我久黎做过半点有损大夏利益之事?可否举出一二?”巫罗捧着手指侧过身,躲着他狼一样的碧眼的盯视。
“殿下,”久黎不再理他,紧走几步来到公子犀身前,“久黎别无他意,只请殿下放弃此念头。您斗不过千寒,即使两个巫人全都出手……”“那么你呢?”公子犀看着他阴笃地笑,“你又如何?既然你说你没有叛逆之心,现在不是正好证明给我看?”他挥挥手,“不要与我提数百年前的过往,你究竟作为如何,我可没见过。我只知道你今天还阻我杀狼呢!”
久黎的唇角抖了抖。袍袖里的手攥紧了拳。他的脑海里翻翻滚滚地掠过无数张悲愤绝望的脸孔。
公子犀忽又笑了,道:“若不然,你便赐我平安吧。你不是有这本事吗?把你的力量给我,我就准你留在营里!看着你们手足相残,也不是我愿意的哦!”
“殿下……”他几乎是倾尽全力才呼出这一声。他只觉得自己终于被迫到了尽头,故族同胞的出现令他维持了七百年的冷漠与镇静分崩瓦解,亦令他突然对自己曾经的决定有了无法抑制的动摇。眼前少年诡诈的笑容令他想起了七百年前那个封他为国师的大夏王。七百年前,这个笑容代表着利益结盟时的得意,而如今,这笑容里蕴含得更多的,却是一份不屑的嘲笑。他在嘲笑什么?
“怎么,你还有何话说?”公子犀猛地靠前,瞪着他嘿嘿笑道,“或者,要巫尹为你做个替身吧,这样似乎比我借你的力量来得更轻松。免得你总说我的身子骨承不住你们妖灵的妖力,巫尹的替身可没这个毛病!”他转头挥手对那个老人道:“巫尹,速去准备!”
巫尹斜了久黎一眼,阴阴地笑了一声便离开了。巫罗靠上一步,站到公子犀身边,“不要想其他,即使你想反,在这人群里,你也走不脱的。老夫虽打你不过,却能滞你一滞,已足够让士兵们把你扎成蜂窝了!嘿嘿,你该明白老夫的意思!”
一切还未结束,他们有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所以自己别无选择。久黎闭上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