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不忍》苏邵远

1、第一章

　　告别了五月天，锦城处于杏雨的余温里，准备迎接夏天的开场，变得暖和起来。在这个城市，天气是循序渐进的，永远不会让人凑手不及。而我唯一的妹妹，邱玉，趁着温度刚好的时节，为即将来临的婚礼忙得七手八脚。

　　邱玉站在镜子前面，吸紧了小肚子，穿着一套窄得要命的婚纱，店员把背上的细带打好之后，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我，几乎用挤出来的声音问，“哥，好看吗？”
　　在此之前，我心里始终感觉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直到现在看见她站在那儿，一瞥一笑，都显得风情万种，明媚动人，我顿时意识到——有部分的她，快要蜕变成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了。我因此感到莫名的不高兴。
　　我沉默了半响，说：“好看。”
　　邱玉听见了，讪讪地笑。三个月前，她在自己的生日上，笃定地说要在25岁之前嫁出去。当时大家都以为那只是玩笑话，谁知道，不到几个礼拜，两本火红的结婚证，迅速地，代替现实赏了我们一记有力的巴掌。老爸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势要跟这小妮子断绝关系，而邱玉，拼了命的，捍卫她婚姻最后的防线，勉强打赢了一场胜仗。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个疯子，愿意与她匆忙了结人生大事，结果实在令人出乎意料。

　　刚想到他呢，那个“疯子”正慢条斯理地拿着咖啡走进婚纱店。
　　邱玉没等那人开口，已经开始嚷嚷，“老公，你有没有买到低咖啡因的？还有，我的咖啡要加豆浆不是牛奶——”
　　男人把咖啡递给她，语气轻柔地说：“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邱玉叫店员往她的咖啡里放上吸管，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夏南，”我忍不住说，“我妹能嫁给你，上辈子不知道积了多少福气。”
　　夏南微笑着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总有方法使邱玉安静。
　　从小到大，全家上下都把邱玉当公主供着，搁手里捧着怕摔了，搁嘴里含着怕化了，导致往后面对生活，她横冲直撞，刁蛮任性，唯一能治倒她的，就是夏南。他比我大五岁，是个儿科医生，我们两家人算是世交，所以很久以前就玩儿在了一起。
　　邱玉和夏南的性格属于两个极端，我印象中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他总是温文儒雅，成熟理智，邱玉的整个抗战过程，夏南就是她强大的，无可挑剔的将军。
　　“邱泽，”夏南字正腔圆地叫我，“晚点我得去挑伴郎的西装，你陪我去吧。”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主角是你们，伴郎的衣服随便挑一套就行了，再说我只是其中一个，不能做主吧。”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只相信你的眼光。”

　　我时不时会想起以前的事儿，例如，第一次见到夏南，是在我的旧家。
　　那套房子，藏在巷角里头的别墅区里头，沿路走过去，有条斑驳的石头道，没有填平，我小时候总觉得这条路特别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完似的，但长大后旧地重游，又觉得好像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到了第二个街口左拐，就会发现有几栋红砖外墙的老房子，其中一户有烟囱的，就是我家。家门口有道涂了漆油的铁门，我妈经常把铁门一边开着，一边跟邻居聊天。
　　那时我到底是几岁呢，大概是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吧，或许更早一点儿，我只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下了课回家，嘴里嚼着可乐味儿的泡泡糖，没走多久，远远看见我妈跟往常一样——站在铁门之间，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孩儿，穿的背心短裤。我琢磨了半天，没搞明白这个人是谁，刚迈开步子走过去，我妈便发现了我，把声线拉得老高，“小邱子，来，跟夏南哥打声招呼。” 我应了声，向夏南点了点头，对上了他的目光，他身上的衬衫脏兮兮的，似是在田里倒腾完，沾了不少泥水，脸上却很干净，五官端正，菱角分明，很有硬汉气质。回忆起这件事，对我而言是痛苦的，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没有及时回家，又或许我走慢了几步，我对夏南的印象会不会自此改变，可惜，生命无法出现重新调整的按钮，该来的，还是会来。

　　过了一会儿，邱玉的三两个姐妹淘跑来店里参谋，宽敞的空间很快充斥着各种夸张的惊呼，“天啊”、“亲爱的你好美”、“你竟然要嫁人了”，仅仅五分钟，一群女性同胞哭得梨花带雨，将温情片演绎的淋漓尽致。我亲眼目睹她们的演化，简直叹为观止。夏南拿出电话看了眼时间，低声道，“走吧，留点时间给她们女孩儿好好聚聚。”
　　我点点头表示会意，太应该从这个甜腻的地方逃离了。
　　他上前去，不知道跟邱玉说了什么，两人腻歪了一阵。我呢，适时地坐回了车里，掏出耗尽半包的万宝路，烟支稀稀落落地地散开来，靠在盒子边缘，垂死挣扎，被这小小的，长方形的空间紧紧禁锢着。我看着烟盒，悟出一个诡异的道理，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无形的空间里，非得跌跌撞撞到尽头，恍然大悟哪里是终点。
　　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我终于回过神，把烟放回原位。
　　他早看到了，一下上来就调侃我，“你最近烟瘾又犯了？”
　　“没抽，牵挂我的老朋友，放他们出来透透气。”
　　这个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一句玩笑，接下来的话题会往另一方面发展。
　　夏南平静地，吐出一个问题， “邱泽，你有没有想过，好好找个伴？”
　　“什么？”我发动了引擎，假装没有听清，实际上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意思是……你虽然，”他顿了顿，“喜欢男人，可到了这个年纪，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是时候定下来了，我跟小玉讨论过，我们都希望你能有个依靠。”
　　我头皮发麻，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夏南见我没有说话，打趣地道， “难道说，你早就有对象了？小子，好样儿的啊。”
　　我“啧”了一声，若无其事般自嘲，“我哪来的时间处对象呢，加上，没人看上我呀。”
　　闻言，夏南噗嗤一笑，“你性格好，长得好看，还怕等不来桃花吗，告诉哥，你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要求太高？”
　　我苦笑，老天一定是故意捉弄我的。
　　我是gay这件事，家里除了我爸，其他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但一律保持不掺和的态度，开门见山探究我感情问题的第一号人物，竟然是夏南。
　　哪怕所有人都对我的感情评头论足，我偏偏最不希望那个人是他。
　　夏南说： “邱泽，既然你单身，稍微花点心思在这方面，时间总会有的，而且，我们可以介绍对象给你认识……”
　　我内心深处的酝酿的不安，宛如一锅沸腾的水，夏南却一下下敲开那滚烫的外壳。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话，一字一句，像针似的扎痛了我。
　　我真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怜悯和好意。
　　何况，我有必须坚持的秘密，这一切暴露之前，溃堤之前，我必须要把它保护好。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的事，‘你们’别瞎操心了行吗。”
　　脱口而出的瞬间，我萌生了一种可怕的错觉，因为我实际的口吻，听上去非常像邱玉。我原来以为，邱玉那些乱七八糟的冲动基因，是后天得来的，是环境和人造就，我甚至嘲笑，看不起她，可是这些相似的，一早埋在了我身体的某一处，静候准确的时机，狡猾地侵占我冷静的思绪。
　　夏南估计没料到我的反感，露出显然的恍神。
　　我盯着前方的车辆，不去看他的表情，我知道，我的烦躁凝聚到一个可怕的高度，控制不好讲话的字眼。同时，我却也是庆幸的，庆幸我守住了真相。
　　于是，我们俩陷入了微妙的无言。
　　到了CBD有名的购物中心，我麻利地拐入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之中，夏南徐徐地道，
　　“你不喜欢，我们不勉强，无论如何，我们希望你开心。”

　　我痛恨，使我万分难受的，归根于他反反复复强调的“我们”。
　　我更痛恨，自己丑陋不堪的嫉妒心。

　　还好，下了车后，我和夏南不约而同地把尴尬的气氛抛于脑后。
　　他一旦碰到对方的底线，懂得及时收手，我们不咸不淡地闲聊，他又变回了温柔优雅的夏南，我深深怀疑，他刚在车上的问话，多半受到邱玉指示。
　　夏南很喜欢某个意大利牌子，打算找他家专柜订婚礼的伴郎的礼服，我随意撩起一件，一翻价格，白眼顺道翻了起来。
　　角落两个伫立如雕像的专柜小姐，瞄到我的表情，眉毛都没抬。
　　我转向了夏男，他本来在看几个袖扣，恰好抬起脸，对上我嫌弃的目光，忍俊不禁，嘴角扬起的弧度呀，好看得教人入迷。
　　不管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忆起跟夏南初遇的那一刻，我依旧清晰感受到，有可乐味道的气泡在舌尖跳动，然后，是他不着痕迹地，往我胸口开了一枪，火药的冲击慢动作扩散，留下的子弹，选择潜伏于我心里。
　　无视预算超支的压力，夏南硬是把我说服了。
　　我咬牙切齿得想，看来我以后找对象，第一标准，应该找个土豪。
　　一个柜姐面无表情地帮我量身，另一个拿来平板电脑默默纪录我的尺寸。
　　我举高手臂，维持滑稽的动作问夏南说：“你其他几个伴郎，我认识吗？”
　　夏南忙着发短信，飞快笑了一下，“都是我医院的同事，你没见过。”
　　我放下一边的手，他突然坐直了身体，“对了，除了一个人，我高中的好哥们，你跟他打过照面，皮肤很黑，很帅的一小伙，记得吗？”
　　我哈哈大笑，“谁啊，原来有比你更帅的人，我怎么不记得？”
　　——夏南，我确实不记得了。当年，我记得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你的一个动作，一个笑容，一个微小的动作，占据我脑海全部有限位置，我怎么容得下别人。

　　我低下头，感慨。他一辈都不可能知道，这就是我秘密。我处心积累，藏得严严实实的秘密。整整七年，夏南的存在，是我长久的精神支柱，我活着快乐的因由，我时无刻的慰籍，以及我对情爱的所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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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第一个连载来了~激动~谢谢loris~老婆~ca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