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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二]破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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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在押往刑场的路上回顾自己的一生。
出身卑微，只是不愿做厕中之鼠，所以耗尽一生去谋求高位。把毒酒递给了自己的师兄，把曾经的师门推入了火坑，把赐死的假诏书颁给了原本的天子。
他无暇思考这样做是否真的有意义，他已经什么都放下了，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刽子手分离他的上下身后结束。
“吾儿啊！我想再和你牵着狗去东门追兔子，恐怕是不行了吧！”
李斯惨笑着瞌上眼，旁边的儿子李由早已哭得不成样，在纱帘遮挡的前方，赵高依旧端坐在正席上，手中把玩着红蜘蛛，似乎面前只是宰杀一头再普通不过的牲畜。
鲜血喷溅开来，紧接着是两声□□落地的声音，长期蛰伏在刑场的蝇虫一拥而上，啃食断裂处鲜红淌血的碎肉。
周易，困卦，上六。
困于葛藟，于臲，曰动悔有悔。
画地为牢，举步维艰。
最近张良开始做噩梦。
起初是韩国攻破的旧梦，然后是布满血腥气的博浪沙，再然后是伏念举太阿于他眉心。而他最不想看到的，在梦境的最后，他朝思暮想的人在远方表情淡漠地看着他，眼神像冷冬的冰霜。
他欣喜地上前，想拥抱自己的爱人，结果颜路诡异地勾起嘴角，将手中尖锐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儒家张良已经死了。”
他顿时捂住心口，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地站在颜路身后，而颜路前方正是倒在地上、身穿青蓝儒服的自己，血液从胸口汩汩流出，逐渐漫过颜路的脚下。
颜路放下滴血的匕首，慢慢转身。
“现在，你是汉军张良。”
然后张良就惊醒了，那个根本不可能存在、没有感情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清晨汉军的排操声已经响起，帐外陆陆续续有了行走士卒的身影，作为汉军首席军师，张良向来有早起的习惯。
张良闭目片刻，缓和了自己的不适，然后撑着身体起来更衣洗漱，对着铜镜挽发——他已经不是小圣贤庄风流洒脱的三当家，披发已经没意义了。
整理着装完毕，张良前往主帐向各位大将作揖问好，然后探讨敌营军力部署，也要提防后方西楚霸王大军的进程，最后委婉地拜托萧何叫醒仍在梦乡的刘邦。待这些事都做完，他又回到自己休息的帐中，在案前翻开一本《易经》。
他的心情如此平静，之前的变故已经浇灭了他心中亡韩的怒火，让他以更加冷静的心态看待事物。现在他即将攻破大秦帝国的首都——咸阳，可报他当年灭国之仇，他却觉得并无所谓。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曾经强大到荡平六国的大秦，也注定会走向灭亡，他越来越理解《易经》中的道。
他也想念曾经翻阅这本《易经》的人。
此时，帐外有执戟郎掀帐入内，朝着张良一拱手。张良以为大将军韩信或许对他的部署有意见，于是拂袖让对方免礼。
没想到执戟郎说道：
“军师，帐外有一人求见，说是军师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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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怎样能忘记悲痛？”
颜路看到了他的母亲。她浅笑着看着他，耳边一对金耳坠微微摆动，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像沉入了水中，全身上下都没有知觉。
不远处的龙纹金盒发出淡淡的微光。
“我不知道……对不起，不知道……”他颤抖地说道。
一向温和的母亲没有责怪他，反而撩起繁复的衣袖，用温暖的手背拭去他额上的冷汗。
“告诉我。”母亲抚摸着他的脸颊。“快告诉我，告诉母亲，告诉我，快告诉我……”
“不，不……”颜路紧紧咬住下嘴唇。
忽然有两行血泪从母亲眼中流下，紧接着从鼻腔流出黑血，淌过光洁的脖颈在衣衿上晕开，母亲病态地睁大瞳孔，声嘶力竭地发出走调的音节。有血液滴在颜路的皮肤上，他颤抖着看着这一切发生，最终强迫自己闭上眼。
等他再次睁眼时，周围又归于一片混沌的死寂，龙纹金盒陈列在前方，光芒就此褪去。颜路试图活动四肢，但只有从嘴角流出一股鲜血，玄黑薄纱的袍裾贴在冰冷的地砖上，随着金盒结界的关闭微有吹动。
而一只脚重重地踩住他的脊柱，将他再次压制在地上。
颜路干咳了许久，然后扯着嘴角开口：“赵府令，或许该叫赵丞相了……”
“你还是冥顽不化啊，颜先生。”赵高动动手指，示意真刚的力度再加一分。
“赵丞相也是。”颜路侧脸紧贴着地砖。“为何不快快动手，还要留我这个无用的祸患？”
“我也不清楚。”赵高弯下腰，长指甲描摹他干裂的嘴唇。“也许折磨你，让我有无尽的满足感。”
颜路笑着说：“你只是在害怕。”
“我为何要害怕？”赵高道。“这大秦江山，已掌握在我一人手里。嬴政和扶苏到底还是敌不过我，那个只顾打仗的章邯也敌不过我，那个小皇帝子婴又有什么威胁。”
“赵丞相虽为秦贵族，与先皇嬴政同为嬴姓赵氏，但毕竟……出生于隐宫。丞相做了那么多，无疑是想得到失去的东西。”颜路缓慢开口。“但是，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反秦大军现已兵临咸阳城下了吧，恐怕会误了赵丞相的好梦。”
“你已经快要丢了所有的一切，所以宁可相信苍龙七宿的传说，害怕失去我，失去苍龙七宿，失去天下。”
赵高阴沉地看着他，袖中的长指甲戳破红蜘蛛的背壳。
“留着我，又有何用？”颜路说道。“命运还是如此——你因秦高贵，也因秦低贱，你为秦效力，最终，也要因秦而亡。”
“颜先生这番说辞，真是感人动听。”赵高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但先生未必太小看了我。”
门外有宫人躬身禀报，赵高挥袖示意入内。
“禀丞相，子婴殿下召丞相觐见。”
赵高阴笑着转身，真刚随即撤去压制颜路身体的脚，紧跟在赵高身后。
“还不知道是谁笑到最后。”
风卷着战场上的枯蓬，割在沾满尘土的营帐上，帐外的汉军军旗哗啦啦地响，似乎向所有人昭示着自己不可侵犯的地位。
张良已经习惯这样的行军环境，也吃惯了混着烟尘的米饭烤肉，长期的风餐雨宿使他白皙的手指有了细纹。他的右手手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他刺秦时护卫的尖刀留下的。
其实他还有一道更深的疤痕，在他的心口，每日都在撕裂着，溢出化脓的污血。
厚重的帐子掀开一角，张良符合礼节地起身。而进门的，不是他意料到的某个落魄六国贵族，也不是哪个恨他入骨的诸子百家勇士。
这位贵客的长面纱随风拂动，只穿着平常的粗布麻衣，腰间挂着一块半璧翠玉。
张良上前，规整地躬身一揖：
“姬如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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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称谓用得格外巧妙。不是高月，也不是她原来供职的奉常观星使，更不是阴阳家掌门，单单“姬如”二字，就割裂了张良与过去的联系。
“好。”姬如平静地开口。
“此行劳驾姬姑娘来汉营，不知项王有何托付之事？”
精于谋略、推军弑敌的汉军军师，已经下意识地想到此人与敌方项王的关系，又下意识地推想此人此行的利弊，列出种种对策和可能结果。他不想这么做，但他已经习惯于这样做。谋士冷血无情工于心计，不过如此。
而姬如只是微微皱眉，“我不认识什么项王。”她笑着走近几步，“我只是来看看，和我曾经的前辈——叙叙旧。”
“良多谢姬姑娘感念旧情。”张良微笑着说。“良必不负众人希望，诛秦以还天下光明。”
“众人？希望？”姬如惊诧地侧目。“张良，你居然还有脸提这个？！恐怕逝者在九泉之下要笑掉大牙了。”
“良并不理解姬姑娘这句话。”张良抬起头，正视对方的双眼。“良只是做天下人所托之事，尽自己所能，仅此而已。”
“天下人所托之事，就是让你置诸子百家于死地，让活人一个个去送死？好让你一个聪明人坐享其成，让后人夸耀你的丰功伟绩？”
“如果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为救天下人于水火之中，即使失败，良也十分敬佩他们。”张良说道。“况且，没有一个胜利是没有牺牲的，只要他们坚信所做是正道，那么为此殉道也无憾了。”
“好啊，好啊！”姬如讽刺地笑道。“好一个天性凉薄的汉军军师，我着实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须臾过后，姬如炫耀般弯起嘴角，帐中的烛火拉长了她的影子，也映出了她四周永不止的术法气流。
“可是，我可知道军师大人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张良略惊讶地看着她，想开口询问，却马上被姬如打断：“我就不信，军师大人不曾有过后悔之事。”
张良沉默了片刻，“良不曾有过后悔之事。”
“这可不是发自肺腑的真言。”姬如行至烛台前，食指玩弄烛火。“也罢，我也想着谋略之人难言真话，要你开口说真话，太难了。”
姬如指上的烛火迅速聚拢，刹那间帐中的蜡烛俱灭，四周隐于黑暗之中。
“那么，我就说说自己的真话。”
细碎的光穿过被风刮起的厚帐缝隙，照在姬如弯起的嘴角上。
“嬴姓赵氏为商武臣飞廉和恶来之后，其后人自出生就有遗传而来的血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这个家族千年未变的准则。”姬如踱步至张良面前。“赵襄子弑妹夫平代地，公子成排异己饿死赵雍，嬴稷发动长平之战屈死四十万冤魂，嬴政攻六国致使天下生灵涂炭。”
“这些良都清楚，敢问……”
“不要打断我的话。”姬如双眼微转。“赵长平之战惨败后，会用什么挽救自己的霸主地位？秦夺取六国后，得了天下还会想要什么？军师大人有思考过这些问题吗？”
“我要是没记错，军师的师兄与军师你——向来感情深厚。可惜他入秦后音讯全无，想必你也用尽办法去打听消息，但明显毫无结果。”
姬如笑着看向张良，“噫，我也是忘了。军师大人送秦一椎，惊动天下，在嬴政的暴怒下，活下去的希望就更渺茫了。就不要提那胡亥还有子婴，赵高当政后，为报复要捏死一个反秦大军首席军师重视的人，可谓易如反掌。”
姬如看着张良慢慢卸下谋士冰冷的伪装，尽管竭力克制，但还是流露出难掩的吞没一切的悲伤的气息，于是更加满意地说下去:
“但如果他就这么简单地死了，那他以前遭遇的一切不就没意义了。”
顿时，张良向来平静的面孔瞬间崩塌，他颤抖着嘴唇，努力压抑心中莫名升腾起的惶恐，也努力不在心里演算各种结果，最终，他还是用谋士最冷静最无情的口吻问道：
“……他在哪里？”
“我为何要告诉你？”姬如一字一句说道。“看着你现在生不如死，我心里格外痛快。”
“如果军师大人想用计谋让我说出口，想必会格外失望——我身边故人大多命丧黄泉，活着的也像陌生人那般，军师大人还能拿什么要挟我？”
姬如笑着转过头，看着被无尽阴影吞噬的张良。
“我没说错吧，军师大人现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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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至极的冬季，秦王子婴赤足白衣，携赵高人头和传国玉玺恭迎刘邦大军。是时秦灭，国祚十五年。
刘邦意气风发地纵马上前，接过子婴手中的玉玺，高举过头顶，这时四军响彻嘹亮的欢呼声：
“汉王必胜！汉王必胜！”
张良握紧手中的缰绳，城门前跪地不起的子婴丝毫未动，一点没受周围欢腾气氛影响，冷风刮过他披散的乱发。
一个时代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了。
颜路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他意识到自己昏厥了很久，浑身的乏力感让他几乎无法动弹。周围墙壁刻满了古老的铭文，而现在却异于往日地没于黑暗，那个龙纹金盒依然摆放在前方，他看着这个让无数人渴望不可求的东西，然后撩开遮挡面颊的长发，用尽力气匍匐上前。
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隐隐听到室外回荡着宫人四处逃窜的声音，咸阳宫恐怕要易主，威震天下的大秦也终归成为往日史书的一部分。
颜路的手覆上冰冷的盒身，盒上的螭龙纹似乎能腾云而起，而在他的指尖碰触表面的同时，这个太古玄妙的机关又默默地转动起来。他自嘲地笑了笑，扯下了拢于脑后的玉簪，簪身长而尖锐，沾着他手心里粘腻的汗水，人的咽喉向来柔软，一簪足能终止一人的生命。
现在的他有种难以言表的兴奋感，好像他的过往只是一场梦，他总算可以让梦完美地结束了。
他捏紧簪子，对着自己脆弱的咽喉，狠狠地扎了过去。
也就是那一瞬间，颜路感觉到他轻薄的外袍微微飘动，有熟悉的气息围绕着他——是他无数个漫漫黑夜思念的那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那个人。
张良紧紧握住那只玉簪，任由锋锐的簪头刺入他的手心，然后张良颤抖着，无言地拥颜路入怀。
“师兄……无繇……”
颜路睁大了眼睛，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他只知道对方竭力地握住这只夺命簪，又死死地把他拥入怀里，像挽回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他的眼眶涌出了一行血泪，滴在张良整洁的外衣上，慢慢晕开。
“无繇，求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到了此时，张良所有谋略之才都已枯竭，向来金口成篇的他只能挤出几段残破的语句。
“这个世界并不只有痛苦，就算只为了子房……所以，求求你……”
不要再堕入深渊，不要再抛他而去。
颜路缓慢地闭上眼，捏着玉簪的手慢慢滑落，张良就这样抱着他，眼泪从脸颊滑落，滴在怀中人轻若烟雾的襌衣上。
“不，你会告诉我。”
“为何你会这样想？我已恨你入骨三分！”
“因为你同情他，同情他的命运，也就是同情你自己的命运。”
“……”
“我不相信人的命运就此由天注定，人有能力逆天改命。”
“呵，那你又如何去改？”
“我能去改变他的命运，我会耗尽我所能。”张良道。“首先，你得告诉我他在哪里。”
张良轻柔地吻着颜路的额头。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