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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红轮 ...

  •   “滚蛋!”

      一记大耳刮子把人扇出了审讯室。

      揣着这巴掌幸运,小沈一路爬回了号子。后来,处理完那身伤,他靠倒床头,低声述起刚发生的事。

      早先,为了贯彻执行公安部《关于加强劳/改工作的若干问题》,各劳改机关、监狱部门纷纷配合开展“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四清运动”,万卷档案文书需得重新梳扒,各类案件也面临摸底复查。期间,服刑人员批批进出审讯室,反复交代曾经的过往,这动静虽是大,但总体算太平。可随之而来的那场“一月风暴”却是刮开了万千气象,由此掀起了全上海造/反派的夺/权/运动,党/政/组织全面瘫痪,各处粮库遭遇疯狂哄抢,监狱单位更是受到了强烈冲击,各级干部被罢官、抄家、拘禁不说,里应外合企图越狱的情况是频频发生,为防止更严重的/暴/乱事件,中/央不得不对监狱、粮库这等特殊单位进行全面军事管制,恢复业已崩坏的机构组织。而就在此后没多久的某一天,几员神秘人物来访提篮桥,点名要见一个姓沈的军统分子,于是小沈便被带去了审讯室,一待待了三天,三天的严刑拷打。

      这三天,据当事人过后总结,他毕生的智慧、毅力都在那期间倾倒了干净。小沈摇着头讲,当主审官开口询问第一句话时,他便意识到了事情的可怕,他须得否认一切真相,定要扛住所有拷问,此乃唯一活路。

      话得从刚进来那会儿讲,和每个人一样,在收监的开初,小沈也写过一份自白书。当时,为了早早表现那觉悟,他用一支奋笔把往昔军委会统计局的工作经历条条列了个透明,却不想其中有项竟可从旁佐证一件不能为人所知的事实,那便是在沪期间曾与一名崔姓同事的工作往来,而那位军统另有一个公开身份——《大晚报》副刊《火炬》的编辑。所以当神秘人翻开自白,问及材料里这位编辑当年和谁交往最密时,自己就下定决心,打死也不说。

      既然小沈这么说了,三位听书人也就拎得清,不问,不该知道的事没人愿打听。可小沈心里憋着屈,三天的刑求,身心的煎熬,必须找渠道宣泄。十年苦牢攒下的信任,让他放心把话说了下去——与崔某交往最密的便是当年那位名字中带个“苹”的女明星,崔某时常写文捧她,对方心存感激也常去他处拜访。

      话讲到这里,老潘低声插了一句,说想起多年前关进来过一个人——国泰制片厂柳老板。

      “知道呀,怎么啦?”

      “知道怎么进来的吗?”

      “说是‘联合借贷案’,三家电影公司成立上海联合制片厂,柳老板其中之一,和另两家各问银行借了为数不小的款项拍片子,五年后不知怎的,闹上了法庭,说要罚款,让柳老板赔十倍钱,那自然陪不出,本还没回呢,好嘛,拿不动产拿来抵呀,长乐路留园二十八号十栋房子!怎么,不乐意?好,请你去提篮桥参观参观!柳家亲属连忙签字,估价,清算,弄了一通,末了被告之全部不动产也抵不净!但不要紧,鉴于一贯态度端正,抵不清的全数给予减免,房子也留一套你住,多宽大的处理!不过嘛,还有些产业,得尽快申请公私合营。”小沈嘿得一笑,“也不知是被哪个同行吃了,还是被谁共了?”

      老潘闭眼一摆手,并非如此。

      “那就是跟大公子关系好。”老金讲,“大公子几次三番催柳老板去台湾,不去!现在好了!”

      老潘连连摆头:“我跟你们讲,”起个手势把大家拢一起,“话剧《赛金花》知道的吧,当初多少女明星争破头,最后选下来俩,难分伯仲,编剧夏衍不得不设AB两组,让两人各显神通,好了,分到B组的不乐意了,觉得B组屈居人下,自认并不比A差,凭啥!就找到柳老板理论。柳老板冤枉,是你们剧团的戏,又不是戏院出品,戏院只是借出个舞台,怎么导、怎么演、让谁演、跟他全然不搭界。他只管每场付剧团三百大洋,无论是否卖座,这桩事情他又找谁去理论。女明星可不管这些,大大地闹了一场,然而没用,一切照旧,于是就彻底恨上了关于《赛金花》的一切,如今这女明星赛过了所有的金花,漫步在云端的她名字里就带一个‘苹’。”

      老潘说书时,每每声调、表情、动作极具说服力,似是真有那么回事儿,以致听书的几人统一认定早已出狱的柳老板大概又要有麻烦,不定已经有了麻烦。

      柳老板有没有麻烦老潘不推断,但A组那个女明星,老潘撇撇嘴,一脸无奈:“不说了。”

      小沈接过茬,要说。说自己有回去崔某处所谈事情,正巧那位“苹”也在,见来了客,还给泡了杯茶端上来,“她还给我端茶递水?给个军统特务端茶递水,你们想想!这种历史能被人晓得?我只能咬死我从没见过她!”又讲自己做情报工作,掌握的信息远不止于此,老潘很想往下听,可他不做声,而老金当场推出一掌,表示没兴趣,小沈看一眼阿诚,阿诚朝他摇摇头,女明星话题就此打住。

      “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那么想我死,这摆明借刀杀人!我要反应慢一拍,说漏嘴了,保管你们再也见不着我!我这辈子,只有这桩事,真也只有这桩事,是他/妈的干对了!”他加重语调,感佩自己的急智,直至多年后,他依然有次喟叹——一生中干得最聪明的一桩事!

      “未必是你得罪了人,这里头未必有私仇,但定有颗私心——灭了你的口,向上头邀个功。”老金分析道。

      大家不响,默认如此。

      风浪保不定几时又刮来,小沈提醒大家,定要好好回忆当年那份自白书中有无什么细节是可以被人做起文章的,尽快想好对策,以备及时应对。

      大家不响,默认如此。

      “没想到我那么能熬!”伤口的疼痛让小沈难以入眠,他自嘲,也算是把硬骨头!不过话说回来,在没审出东西前就把人给刑求致死,对方也不好交代,他好待算个被优待的战俘,当年那小勤务兵自杀都要把管教给处分了,何况用这种方式弄死个人,监狱的军/管会可不能答应那些神秘人这么搞,出了事上海警备司令部军代表要负全责的,“我也算在夹缝中挣了一线生机。”

      小沈边叹气边摸着脸,说另有一事想来甚是有趣,真真有趣,因了实在审不出结果,就例行问了几句姓名、年龄、家庭、籍贯之类的话,他都如实作答,答虽出生北平,但祖上都是湖南湘潭人,讲到这里,猝然挨了个大耳刮子,“你他妈也配是湘潭人?”小沈模仿着主审人员,老潘配合起了表演:“湘西湘西的刚我大舌头没说清楚同志——”

      许是老潘的表演过于精彩,笑呛了的小沈趴倒在枕上后背不住起伏。后来,阿诚听得一丝别样声响,他抬起手,在那肩上轻拍了两下。

      于公安部“六劳”会议精神的指导下,各劳/改单位在深入展开劳动改造工作的同时对刑释人员的政策也有了重大调整,从原来“多留少放”变为“四留四不留”。被允许回归社会的,责权部门要落实安置工作,保障其生活,提高其信心,降低再犯风险;“改造不好的、无家可归又无业可就的、家在边境口岸及沿海沿边的、放出去有危险的”则一律留下进行二次改造,要求把“绝大部分改造成溥仪那样,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监狱部门也紧跟“改造生产相结合”的方针,分批抽调服刑人员前往周边各区农场进行作业。

      比起在军天湖、瓦屋湾的劳/改对象,被分配在本市造船厂、棉纺场、养殖场等地进行“开门改造”的就相对要轻松一些了。和地方上自负盈亏的那类劳/改场所不同,战俘们所在之处直辖于监狱系统,纳入国家体系,从上到下一切开销均由国家承担,服刑和监管之间不存在利益冲突,人人生活得以保障,也就没有顶着恶劣气候还要从事生产之必要了,毕竟这种环境,干部也懒得带队外出劳作。而每每恶劣气候,一句“最近要加强思想教育”便可默契地把双方留在室内,如此避着严寒酷暑,彼此间尊师重教,气氛融洽,一切分寸,得度稳当。

      战俘们私下里也议论,若劳/改也分三六九等,那么没有高墙电网,没有武装看管,没有繁重作业,没有皮鞭棍棒,真可算是头等待遇了,劳/改大部队的铁饭碗。只是劳动结束领取工钱时得多收获一份额外——出纳人员面上的形容赋予他的债主风采。

      按例,领工钱时都得在表上签个字,然而人员过多,表格排列过密,以致签字时常常出现签岔行的情况,待递过去,债主看一眼,表格掷还你,这一掷颇具王者风范,使得多数人心中疑问不敢出口,便默默找起错误,加以改正。而有些上了年纪的,眼神不好,实在寻不到错处只得惴惴发出个“请问”,债主正眼不瞧人,用两根指头在那错处着力敲三下,算是回答了,那么此种事情在发生几次后,大家签字时就格外谨慎了。

      有回,照例在签完字把表格递还时,那股王者之风吹到了阿诚的身上。拿着掷回的表格,阿诚左右都瞧不出个所以,竟把表格又递了回。王者必不接,自顾自拍着那算盘,十分惜言地吐出两颗金粒:“错了!”

      “哪错了?”

      这一问既缺了个“请”,又少了个“您”,真真大不敬!王者立时抬了眼皮,一字一顿一隽语:“用、黑、笔、签!”

      定睛自己那个蓝色的签名,阿诚懂了,是和前头几排不一色,不和谐了。可是,有什么区别吗,他下意识耸了耸肩。而正当拿起桌边另支黑笔欲把原来所写涂掉时,王者一声“喂”,当即喊停:“你这么搞法,页没还能整洁?用黑笔重新描一遍!”他下令道。

      描就描吧,向来懒得和人绕舌。

      而正在他低头描字的一刻,王者翻出个白眼,同时一句话跟着鼻中气息哼将出来:“不长眼睛。”阿诚当是没听到,表格还回后,总算从那手里领得了恩赐——几张票子并一把钢镚儿。

      “数一数。”出纳斜眼,讲。

      阿诚,直接把之揣进了兜。

      “数一数”三字虽只对着一个讲,可排队领钱的各位无不觉得面上被唾了一口。

      现在,轮到老金领工钱了。一样,抓起支笔,签上大名,表格递回。

      出纳瞧来,五官立皱成团:“我说你们都是色盲吗?都不长耳朵吗?说了用黑笔用黑笔!”表格重重拍上桌面,提高调门:“重签!”

      复又拿起笔,仍旧那支蓝色的笔,老金大笔一挥,“金毅人”三个字铺满整张表格,出纳朝他直瞪眼!

      老金正眼不瞧他,两根指头在纸上着力敲三下,一下一字:“行、了、吗?”

      参加工作不多久的出纳是从未见过此等架势的囚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怔住了。

      “请问行了吗?行了,就把工钱给我,后头还排着队呢!”老金脸上漾开笑,漾得极富涵养,涵养里涌着通身的气派。

      出纳抿了一下嘴,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捧着被老金涂花的表格,那声调立时降了一度,说出一个“毕竟”——“毕竟不符合规定。”

      “什么规定?”老金要问了。

      连忙点好钱,连忙递给老金:“下一个!”

      下一个不敢上,老金不接钱,要定一个答案,他较真了,不让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什么规定?”

      出纳寻来挡箭牌:“上头规定的。”

      “上头哪个规定的?怎么规定的?规定签字都要用黑笔,不用黑笔不发薪?”

      出纳摇起了头,先前那份风范一下被抖落了谷底。

      “那么蓝笔能不能签?”这个问题,老金问得比之前那些都要响亮。

      一声蚊嗡:“可以的。”

      老金蹙眉一侧耳:“什么?”他表示自己没听清。

      “可以的!”

      收获满意态度后,老金示意快把钱给他,交接的瞬间,老金一脱手,钢镚儿撒一桌,有几个滚落地面,很识趣地停在了出纳的脚边,老金站立不动,意思很明了。

      出纳,弯腰捡拾,把钱理好,递还老金,理所当然。

      “数一数。”老金不接,斜眼讲。

      “都对的。”出纳确定。

      “我不大确定,我建议你还是应该数一数,”温言笑语朝人点着头,老金一片好意提醒到:“刚才掉地上了,出了偏差,不好。”

      出纳听闻此理,提线木偶般,用十根手指把为数不多的纸币并钢镚儿反复数了多遍后再次递给老金:“请拿好!”他惴惴地说。

      接过,入兜,彬彬有礼还一笑:“谢谢!”

      随后,大家见老金举起那支蓝色的笔讲:“这笔我用得很顺手,下个月领工钱我还用它来签名,好——吗?”

      “好的。”

      “那下个月见。”把笔别上出纳前胸的口袋,他拉起阿诚出了门。

      走廊里,老金对阿诚讲:“也只有你,受得了这种气!”

      直到所有人领完钱,出纳前胸的笔依旧未被拿下,众人暗里评价:“真是贱呐!”

      一阶段劳动完成后,回到墙内,照旧听着墙外沸反盈天,按部就班过那日子。时而也要站去窗边看几眼,看人群牵着牛/鬼/蛇/神来来去去,看各派联队械斗,看传单漫画满天飞,看跳舞,单一步伐的舞,只是看,不言语,在极富戏剧性的场面下,仍能管住吃饭的家伙是能耐。

      这期间,管教人员一茬接一茬的换,有位与众人相处最和睦的,因了平日酷爱养养小金鱼,摆弄摆弄盆景,被认为有点享乐主义倾向,略具资产阶级思想,有堕落腐朽之嫌疑,自然,要斗他一斗,稍微斗一斗,毕竟级别还不够。那么在经过一疗程的自我熨烫后,大家再见他时,便发现换上了新爱好——收集领/袖像章。

      “嘴上讲仁义,肚子里藏诡计,鼓吹克己复礼,一心想复辟。”老潘偶尔会跟着墙外哼起这首歌谣,重复群众的唱曲是最安全的话语,他和着这曲主旋律,唱出了自己特有的声音。

      “个个都当自己是主角,都抢着当主角,其实都是龙套,也只能是龙套,无论什么戏,主角只有一个!”如今的小沈,身为一员文艺分子,在听完组里文艺骨干那些个争议后,常会回来发表几句他的高论,一如此刻。

      老金把手握上了铁窗栏杆,是人群中有位正被几个少男少女揪着衣领,推搡过了街道。那人反剪双手,拖着脚镣,脖子里垂着块牌,垂得很下,恰似一只熟了的虾。牌上写什么,老金望不见,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一眼认了出,几十年的老同学,缩成个轮廓,也能辨识。老金脸上失了协调。

      一阵骚动突起,不知何故,那原本有序的队伍瞬时乱作一团,打闹声、叫喊声布散在了空中,老金见老同学绊倒在地,被挤去了卖油条的早餐摊前,油条小哥的女儿抓起炉边煤块就扔去:“坏人!打死你个坏人!”十岁的丫头一边骂,一边扔,当爸的见着后,上去一把领子提溜走:“煤块不要钱啊!”

      随后,油条小哥三步上前,拽起倒地的人,一把搡出自家摊头。而就在搡人的那刻,老金见他趁着混乱,速度把那根嵌入老同学脖颈间的铁丝提了起来,挪到了衣领的外面,接又指头轻一勾,让衣领包裹了铁丝,老同学回了一下头,在对方一声“滚”中,这位曾于提篮桥监狱工作了十几年的管教干部,再次垂着首,走向了他该站的位置。这一连串的隐微动作也落在了阿诚的眼中。

      同样这一天,阿诚也从人群中发现了个身影,一样揪着领子,反剪双手,拖着脚镣,挂个牌子。在途径提篮桥高墙时,在那人抬头望来窗户时,阿诚才确定,就是唐主任。唐主任在这条街上被牵来牵去若干个来回后,终于消失在了阿诚的视野中。

      老金常会站在窗边,于人群中搜索着老同学的身影,终究没能再寻见。老金夜里做起梦,梦见两人一同求学、联手抗敌、分道扬镳。后来,他问老同学,事到如今,在两人当年所争论的观念上,他还会坚持原来的看法吗,或者有没有一刻怀疑过。老同学不说话,挂着牌子,拖着脚镣,一步步走在了自己的道路上。他喊他,追上去大声问他:“这就是你们要的平等自由?你们定义过平等自由吗?彻底地自由是超越道德的,如此还有终极平等可言吗?你们还不容纳异见,还不自我纠错,如此还能建起理想的圣殿吗?你回答呀——”老同学不驻足,背影烙在了老金心头。

      心头也珍藏着那张全家福,那年风波亭泡了几夜雨水,泡烂了原先的一张,老同学便把自己存着拿给了他,成了漫漫黑夜最大的慰藉,从今以后,这张照片在慰藉之外,也承载了一份重量。

      阿诚收起了一些东西,以后要习惯没有它们的日子。这些生活用品,保暖的,防暑的,十多年来,从不断档,方寸之地,铺满痕迹,唐主任的痕迹。回想早年唐主任说过的话,哪一天,只要哪一天他出现在提篮桥,就意味着转机。这一度是希望,希望一度未出现,而今天,当他终于再见唐主任时,只生出一个看法——唐主任,老了。

      油条小哥的早餐摊被取缔了,他的油条炸得比国营铺子的脆,包子得比国营铺子的白,葱油饼比国营铺子的香,这是不对的。所以油条小哥选了一个对的行当——倒马桶,仍在这条街,给原先负责倒马桶的打下手,很是太平,毕竟没有国营倒马桶的。油条小哥当然也想被“结合”进国营食品单位,为新社会出一份力,然而他的层次到底太低了,“太低了”,街道主任曾这么对他讲。

      之后那几年,每每清晨,油条小哥便会提起各家各户放在门口的马桶,一趟趟进出弄堂的公共厕所,刷净,晾干,再送回。往往活干完,日头也高升了,这时他便点上一支大前门,坐在自家台阶前抽几口,几口也灭了,主动摁灭,存起来,留待下回再抽。

      这些年,学校没了老师,十二三岁的丫头也就没学可上了,丫头是个胆大的,常跟着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爬火车,全国各地到处串/联,先走周边地区,再跑中心城市,一圈兜回后觉得自己见了世面,有点看不起爸爸,琢磨着是该造一下爸爸的反了,爸爸给她一顿生活,抄起马桶刷子,辣狠狠打上去。竹捆的刷子打两下就散,换马桶盖子,使劲拍,当街拍。后来,丫头用红领巾擦干眼泪,乖乖跟着倒马桶,再也没提要去天/安/门见伟大/领/袖的事。

      在丫头被马桶盖拍得乱嚎时,站在窗边的四人看不下去了,老金和小沈都是有姑娘的,觉得油条小哥真是下得去手。老潘有个小子,闹腾的时候也就打两记嘴巴,揪几下耳朵,抄家伙的事没有过。阿诚想到了小侄女,也这个年纪,无父无母的,小娘鱼现在哪里,过得如何,去没去爬火车,明台夫妻俩在青海什么个情况?他常在深夜想这些个问题。

      这阶段,睡眠又开始不好,心里很慌,莫名心慌。夜里时常听到呲呲声响,电流一般,绕在耳旁。问同室人员,没人觉察,去医务室瞧过耳朵,没有问题。然而那“呲呲”一天比一天响,扰得无法休息,休息不好,越发心慌,刚进来那会儿也不曾这样。

      有一晚,伴着那声响,竟陡现一道光,红色的光。起身去捕捉,已然无形迹。这样的情况在重复了一夜又一夜后,他悄悄跑去看了眼睛,没问题!如此,便不好跟人多交流,到底瞧见的只有他,若被判为精神出了问题,就麻烦了,然而自身不免也有此种担心,可紧接着发生的一桩怪事反倒把担心打消了。就在那红光复又闪现之时,胸口一阵刺痛,定下神,抬手一摸,湿湿黏黏,他知道,这是流血了。

      后据医生诊断,伤口是啮齿动物造成的,在监狱这种地方,自然老鼠无疑了,不过能咬出这么深个口子的,应该是够大,建议让管理处喷洒药水,多摆几个鼠夹。这么一来,大家也都松了气,什么红光电流的,就是只大老鼠,“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吧!”小沈倒来杯水,说。

      阿诚送完药,坐床上讲,这地方住了十来年,谁没见过老鼠,可有这样的吗。

      “所以说是大老鼠嘛!”

      “这到底能有多大啊?”

      老潘小沈议论着,老金一拍膝盖,今晚不睡了,“静辰,等下你安心休息,我就坐你床旁盯着,倒要看看那家伙啥个样!”

      然而大半夜过去,什么红光电流都不现,阿诚更是难入眠。他轻声跟老金说,此地又不是山野丛林,老鼠再大能大到哪去。老金讲自己带兵打仗,缅北山林倒是见过个大的,手指比着阿诚伤口:“可也咬不成这样!”

      “那么伤口到底哪来的?”

      正在两人琢磨的档儿,墙外爆起一阵打砸,吵醒了本已入睡的另俩。老潘小沈异口同声:“又来了!”说完,拉被蒙头,继续呼睡。知道这是常规现象,知道不会儿就消停了。

      哪知一声历叫划破夜空,把一室擭去了窗口。只见街道上站一中年男子,一手擎着十字念珠,一手举根火把,正向着面前的红/袖/章大声嘶吼,状态近于癫狂。男子不停挥舞手中火把,红/袖/章也抄起神圣的棍棒把人围在了中央。如此僵持了一阵,男子突然跪倒于地,昂着头,把十字念珠贴上眉心,他阖起双目大声诵起了一段话。

      他说:“愚顽的先知有祸了!他们随从自己的心意,却一无所见……没有上去堵挡破口,也没有重修墙垣……这些人所见的是虚假,是谎诈的占卜……他们说,是耶和华说的,其实耶和华并没有差遣他们,他们倒使人指望那话必然立定…..耶和华没有说……”

      在他反复吟诵《以西结书》这段时,红/袖/章找准时机,木棍长矛齐齐招呼头上,大片红流从那头顶往下蔓延,男子却是跪定地面,一动不动,拄根火把。而当一员骁将上前擒拿他的瞬间,那人一挥臂膀,众人疾疾后退,却见他把火焰挂到了自己的身上。

      于熊熊烈焰中男子站立起来,一步步迈向红/袖/章,口中不住念诵:“因为你们都成为渣滓,我必聚你们在耶路撒冷中。人怎样将银、铜、铁、铅、锡聚在炉中,吹火熔化,我也必聚你们,把我烈怒的火吹在你们身上……银子怎样熔化在炉中,你们也照样熔化在城中。”人群弃械四散,在漫天的烈焰中,男子嘶出了最后的怒吼:“耶和华将愤怒倒在你们身上…..必照你的举动行为审判你……审判你……”火团追赶着一众,把逃得最慢的裹进了中心,扭动,拥紧,直到两方对立熔在了一起,家家户户才关上窗,街巷复又宁静。

      黑夜里,路灯下有团焦炭滋滋冒着白烟,几只飞蛾盘旋在了上面。

      一言不发望着这景,老潘最后咕哝了句:“日日夜夜弄事情,总不能天天这么搞吧——”

      “手握十字架,口中诵《圣经》,料是个基督徒,《摩西十诫》第六条——不该杀人。更不该自杀,是什么让他背叛了信仰?”有人这么想。

      自然,这一晚,无人安睡。直到后半夜,阿诚终于有了点睡意,却于迷糊间又做起那个梦,他时常会做这样的梦——湖畔旁,树林边,溪水轻淌,雀鸟鸣唱。有片草坪,摆着可口的小食,甜蜜的糖果,亲人围坐一圈分享。蓝蓝天上飘着各式风筝,蝴蝶、燕子、金鱼、大蜈蚣,需要很多很多人一起合作才能放飞的大蜈蚣……,孩子们拍皮球,踩童车,追逐嬉戏,和小猫小狗一起。空气中飘来了一丝甜津津,身处的画境立时变得熟悉,依稀曾于某天经历,可到过此地吗?似乎没有。气味是最易消散的物质,却能打开记忆之阀,回到童年一个又一个午后,午后背着书包从学堂到家,黄梅天楼梯槽缝的霉味,书架顶上取物件蓬出的灰尘味,厨房的油烟味,衣柜的樟脑味,浴室的肥皂味、雪花膏味,枕被上的阳光味……所有的味道融合到一起,甜津津,却是毫无意义,和马奈《草地上的午餐》一样,毫无意义,唯有色彩和谐。而在这和谐之中,陡然有垛鲜红的颜料掉落画面,不及反应,四向铺散,越铺越开,直至覆盖整个画境,这时他从梦中醒来,把手摸向胸口做起深呼吸,手上湿湿黏黏,是那个伤口又流出了血…..

      次日,一切照旧,该重演照例重演,没人在意过去时间发生的那些,死者是谁,何故如此,无人探究。只是从此地面上多了一块烧过的印痕,在人们经过它时被瞥上一眼,而已。

      伤口反反复复一个来月,总算结了痂。所谓大老鼠一直没瞧见,那个梦也一直在浮现,命运让其在封闭的环境中加工着回忆,再现曾经的生动,成为一个备受折磨的梦想家。梦想家醒来——于红色颜料掉落的那刻——他摸向胸口,是道长长的伤疤。

      因了苏/联生活的一段经历,私下里老金会和他讲些话,从自身经验出发,老金认为任何组织都有内部纯化的阶段,在一切以阶/级论为背景的境况下,“你这样的出身,绝不会被认为完全具有无/产/阶级/思想的,是首要被纯化的对象。更何况长期在城市地下进行活动 ,与农村的联系不够紧密。”

      “纯与不纯怎么区分?”

      “看政/治/忠诚度,可忠诚度的解释权不归你有。”老金朝墙外扬一扬下巴,“让你走在这条街上,你会恐惧吗?会因为恐惧而干一些平日里绝想不到去干的事吗?”握上铁栏杆,“也许你该庆幸有它们,把你和那场火隔开,也许都该庆幸有它们,在这里我们至少还像个人。”

      “金师长如何看待红色?”

      “我没想到你会问出这个问题。”

      “不是您所想的那样,就是问纯粹的红色,三原色中的红色。当你看到这个颜色时,它带给你的感受是什么?”

      “温暖、光明,热烈的感情,是希望;杀戮、鲜血,冰冷的尸体,是死亡。”

      “何时是希望?何时是死亡?”

      “取决于所占面积,面积大到你看不见其他颜色时,就离希望较远了。其实也不光是红色,任何一种色彩,黑、白、蓝、紫等等,在铺展到你望不见他者的那一刻,都会带来恐惧,无不如此。”

      “我眼前常会出现一幅和谐的画,色彩和谐,气味和谐,可每当我沉浸于这份和谐时,总有那么一块红色颜料会突然掉落下来,迅速泛散,直至覆盖整幅画。我又想到之前夜里那道红光,它无形无相,不可捉摸,我一度认为这是幻相,可又如何解释我胸口的伤疤?现在,我时常还会看到它,它一直都在那,我枕着它入眠,仿佛也接受了这个存在,可有一个问题一直横在我的心头,它到底是什么?以及那块红色颜料,它又是如何掉落的?”

      “等到数代更迭,当我们生活的地方变成一遍废墟,当我们的所历、我们的墓地,我们的尸骨变成各科学者研究的对象、扒梳的材料,到那时,一切才有可能大白于天下。”

      “达洛维夫人上街买花,见到一辆遮罩马车后的所想。”

      油条小哥的早餐摊又支起来了,因了一场病,再拎不动马桶,丫头身板薄,也干不好这活儿,父女俩为了吃口饭,便向街道申请恢复原有的营生。考虑到这户家庭实际的困难,街道终于同意把这位无/产/阶级/者联合起来。自然,新摊子属于街道,每日收入上缴,按月领取工资,算是“结合”进了国营,提高了一个身价。

      “诶,他那油条还能跟以前一样吗?”街坊们都要问了。

      十多年来,运动不断,呼吸着墙外紧张的空气,人人佝肩缩背,聚在一起收听学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类宣告。

      有回,正当广播里传出“一架飞机坠毁于温都尔汗”时,老金猝然倒地,这把管理方急坏了。优待战俘的政策一直没变过,别说老金这级别,任哪个在监狱出了问题,相关人员都是要被问责的。鉴于目前形势,普通工人中都在落实阶级路线,干部们更要时刻警惕无形中犯下“错误”落入别有用心之手,于是,个个争先恐后把老金抬到医务室。

      好在医护人员细心治疗,老金终又回了牢房,揣着大把的药。此类场景一年里大概要发生个几趟,老金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

      老金有时会跟阿诚讲,自己大概熬不到出去的那天,阿诚从不安慰他,心里默认这看法。老金开始写遗书,几笔也就写完了,他固来是个统一的人,利落了一辈子,人生最后的句号也要利落的画上。

      老金把遗书交给阿诚,并多年劳动积攒的钞票,将来有机会去台湾,请他一定将这些交至妻女手上,阿诚接下:“请金师长放心。”

      老金又跟小沈讲,自己一贯看不起他,其实现在也看不起他,但是……,小沈截断那话:“你还没死呢!”老金认为生了这种病保不定哪天一磕栽就再起不来,自己和大家说得每一句都将可能是遗言。小沈说,那就停留在“看不起”上吧,免得讲了后头的话,自己将来要想他,“我可不要!”老金笑笑:“也对!我一直都是看不起你的!”指指人,“小特务!”

      老金从自己那小柜里拿出一瓶药酒塞到老潘手上,那是当年第一批特赦的黄埔校友去了□□后给他带回的——老师给的——他一直藏着,一直用不上,大概也没机会再用上。老潘不知道药酒的由来,但老金没有关节炎,还总藏着,料东西珍贵,任如何也不收。老金一声令下:“我用不着,也闻不惯这个味,你常犯关节炎,你用!不要再废话!”老潘眼神问阿诚,阿诚目光回应,不要拂人好意。

      老金再次病发时,狱方当机立断,直接送去公安部职工医院,一室三人帮忙抬着上车,老金抓住阿诚,说自己抽屉里有些粮票,让拿着,“平时多吃点,你这么瘦!那个,别忘了,别忘了…..”

      阿诚点点头,请人放心:“放心去吧,他一定将遗书带到。”这半句僵滞在了口中。

      举起颤巍巍的手,老金往墙外某个方向指:“天天在楼上看,看了将近二十年,好想尝一下那根油条的味道…..”

      “我也想,我要你请我吃,你请我们大家吃!”老潘含泪说。

      小沈握紧老金的手,说早年两人打架,怕你个黄埔军官面子上过不去,自己手下留了情,别以为你姓金的了不起。老金挤出一息:“扯你/妈的蛋!”

      小沈顶他一句:“回来,回来我一定撂倒你!”

      “小特务……”

      抢救室门口,狱方负责人三令五申,无论用什么办法,花费何等代价,定要救活,必须救活。“目前在押的国民党最高级别战俘,绝对不能死!一旦出了事,我们担不起,你们医院更担不起!”

      当晚,老金床铺空荡荡,小小一空间,是三人心头的大缺失,没人知道老金能否再回来,很可能眼下的情境将是接下来的常态。

      小沈讲,若以后再见不到老金,他大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接受。“我和大家在这个空间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老金不在一晚我都不习惯,将来出了这堵墙,我一个人如何才能生活下去?一想到此,我就觉得一切全没意思,我出去有什么意思?诚哥,老潘,我特别怕变化,特别怕,我有时甚至觉得一辈子呆在这也没啥不好,只是见不到妻儿很遗憾,可将来真和妻儿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也会怀念这里的生活,这是我被关进来的那天怎么也想不到的,想不到自由是如此的可怕!”

      翌日,消息从医院传来,老金果然不负众望,好消息!

      大家松了口气,为老金,也为自己。

      躺了几个月特护病房后重返监狱,老金一踏入牢房就要揍小沈,小沈讲:“我懒得理你!”

      因了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大家就要问老金“死”是何样。老金却说起了几个月来病房所历——他这个病,命是救回了,但治疗过程相当费事,院方为了让他尽快康复,所用药品都选最先进。国内没法生产的,向苏/联进口,苏/联没有的,管欧美要,欧美对大陆实行封锁,怎么办,公安部就派人去香港、澳门采购。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个小瓶:“这种,我每个月都要吃几瓶,医生讲,得长期服用,吃完再给送来,让我安心养病!长期服用,长期派人出境采购,这个医疗成本多高?你们想想!刚做完手术那阵,我一动不能动,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天天有人清理服侍,把我弄得干干净净,让我病得有尊严。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想,我能活下来,以这样的方式活下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老潘听到这里,讲来一番话,说自己和三位不同,没有优渥的家庭环境,没有成长在发达地区,偏远农村一种地出身,为了生存当过匪,抗过日,剿过共,最后“五马倒六羊”倒了进来,阴差阳错赚了碗饱饭,说到底算个投机分子,无文化、乏气节,社会上很多事情以他的智识水平难以理解,可有些切身体会他也不是没感觉——那年大/炼/钢,监狱里没搞;困难年,天天都有牛奶喝,有肉吃,虽然减少了。“我小时候常饿肚子,自家种的粮食要上缴,只能看,不能吃。当匪时,打仗时,我们这些个小喽啰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特别害怕饿肚子,没经历过的人,你们体会不到这种焦虑。可到了这里,这种焦虑没有了,我每顿都吃得很饱,我不怕被人笑浅薄,我确实也浅薄,这二十年来,我吃得满足。也不怕你们知道,我很喜欢劳动改造,养鸡、养鸭、喂猪、放牛,都是打小天天干的事,干完后爬上草堆晒太阳,我童年最大的幸福。”老潘转向阿诚,“有回农场喂猪,干着干着,我就觉得很愉悦,我立时就要把这种愉悦和你分享,可当我拉你站到猪圈门口,指着里面高谈阔论时,你脸上的神色让我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你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愉悦,虽然你很耐心地听我说完了那些。”

      阿诚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听了这番话,他笑着垂了垂头,老潘也笑,笑叹一声“哎呀”,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合心合意,谁也无法体会他那乐趣。

      小沈也抒发了一点情绪,说监狱几次组织大家外出参观水利工程,参观汽车工业、参观桥梁建设,他心里生出了很多感慨,特别当车子行驶在武汉长江大桥上时,他那感受,怎么说,觉得这么多年来,年年在打仗,打得一片废墟,怎么就平地起了这么个庞然大物,怎么蹦出来的,很震惊,很费解,很激动:“我们自己造的!”

      “那几年国民经济逐步发展起来了……”老金望眼窗外,由于很多事情出乎情理,后面的话就没再往下讲。

      大家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经这么一番闲聊后,都被抛去了云外,唯有阿诚依然记得,私下里他问到老金:“人在濒死时看到的是什么?”

      老金告诉他,自得病后时常思及那一刻,见不到妻女最后一面到底遗憾,一想到这辈子没照顾好家庭,走也走得不安心。可说来奇怪,真到那时候,躺在手术台上,他看到的却是一根“铁丝”,那年油条小哥从他老同学脖子里帮忙提起的那根铁丝,为不使木牌重量将之嵌入皮肉,又用手指把衣领卷于其上的那跟铁丝。“我看到的是这个!濒死的一刻,看到的就是这个!静辰,你还记得曾和我说过的那个梦吗,湖畔旁,树林边,一家人围坐在草坪上,天上的风筝,地上的皮球,小猫,小狗,甜津津地空气……一片和谐静谧,可就在这时,有垛鲜红的颜料掉在了画上,它越铺越开,直至铺满幅画,于是,你醒了,你摸到了胸口长长地伤疤。我濒死时也有一个梦,我的画境充满黑暗,似乎是你那梦的辩证。黑暗里我奔跑于长夜,浑身冰冷,如坠寒窟,可陡然间我也看到了一点红——那根铁丝——越烧越红,当我几次想要抛弃这个世界时,我看到了她,是她把我牵了回来。那道深渊中的曙光,那簇寒窟中的火苗,那声喊着‘拉撒路,出来’的声音,她在我耳畔回荡开来,越喊越响,‘拉撒路,出来!拉撒路,出来!’于是,我醒了。这一星红光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我庆幸当年站在窗边看到了她。时至今日,我仍旧无法回答你关于红色颜料的问题,可我知道,那时站在窗边的你也看到了我所见的,那根铁丝,一旦落入你的眼中你再舍不得抛弃这个世界,这粒种子足以开满整片心房!”老金的手覆在了阿诚的膝上。

      那场大病后,老金便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劳动是早就无需参加了,纵使这几年病情稳定。而近阶段,管理人员对他的关怀是越发的深切了,不光老金,他们这批战俘集体都得了一份有别于平日的恭敬,如此,一些浮光掠影的想法不免要在心里生起。

      一日下午,狱方通知明早有一场大会要开,什么会没说,只让集中礼堂,布置会场。

      老金的扫帚被管理员夺下,让赶紧休息,老金非要参加劳动,没有理由人家做事他闲着,管理员拧不过,只得安排他去主席台铺桌布,摆鲜花,十来分钟也就完事。无所事事的老金左晃右晃着实闲得慌,便跑去帮阿诚挂彩带,阿诚只让扶梯子,老金觉得自己真废人。

      “噗通”掼在地上,下梯时一脚蹬空,好在不高,阿诚当即爬起。

      “你当心点嘛!”老金检查他身体。

      阿诚笑笑,没事。

      “你也五十多的人了,当自己二十几岁小青年?”帮忙拍着裤腿的灰,老金说。

      “金师长,不要总是提醒我年龄,二十几岁小青年未必有我筋骨好。”说着又要往梯上爬。哪知闻到声响的管理员旋风般卷来,立命停止工作,围着阿诚东问西问——摔哪了?摔疼没?一壁说一壁翻人裤腿瞧,瞧有无哪里受了伤。阿诚受宠若惊,连忙讲说半点事儿没有。管理员不放心,拉起人胳膊,竟要亲自陪去医务室检查。

      “这怎么合适!”阿诚不觉后退了一步,心下感到这股关怀劲儿似乎过了头。

      “不行不行,现在马上去!”管理员坚持。

      “那什么,我来陪他去吧,您忙。”老金解围道。

      于是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活儿,和老金两个步出礼堂。

      医务室的路上,两人心里都揣着个猜想——情况如此反常,必有不寻常将要发生。但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推断,万一不是呢。

      而自打有了这想法后,阿诚格外留意这里的每一角,每天出操的地方,文娱的地方,吃饭的地方,休息的地方……他甚至想爬去楼顶去看一眼那个风波亭。曾经厌恶的一切,此时此刻却想细细得看上几眼。

      当晚,他开始整理桌上的书籍,这些年在狱中没闲下,坚持读书,坚持锻炼,坚持做工,不使身心发霉生锈。书籍里有不少律法相关,新中国实行什么律法他得了解。还有一些林业方面,是早些年学习的知识,那时的他有个想法,若将来有机会出去,若外面没他的立足之境,凭此,也可在山林里生活,当然没人肯这样,可他总得给自己找一条生路。此外,另有农业养殖类,是近阶段才开始接触的,他也想体会一下老潘所说的那个“乐趣”,希望有一天,能把和“老潘们”的鸿沟给逾越了。所以,时常也会观察学习如何饲养水产家禽,如何播种翻地,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基本连农忙什么时节都没概念,那么下地干几次活,腰直不起来时,也就什么都知道了。阿诚觉得这些都是非常实用的本领,且此类书籍也比较容易申请。尤其那项在狱中习得的缝纫技术——里外穿着一应自己缝制——实在是大有用的活计。当然他最希望接触的还是测绘方面,早年军校学习过,用来绘制地图用,很想加深复习,然而这一类基本不会获批。

      整理书籍时翻到有一本,中间缺了几页,老金当年向狱方申请的,其实也不算,老金想申请另一本,没获批,只给了这个,老金拿到后,翻了几页,大喊倒胃口,撕下几张,就去了厕所,当然遭遇了严厉批评,书是没法再还回了,老金又不要,便扔给了自己。

      “这本书我后来其实看完了的,”老金走来说,“我是不可能炼成那块钢铁的。”

      次日,大会召开。

      全体国民党籍改造人员列队进入大礼堂,礼堂正中挂巨幅领/袖画像,两侧各悬一面国/旗。“特赦战争罪犯大会”的条幅醒目得横于最高处,并“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字样。主席台正中坐着最高人民法院首席法官,左右分列党、政、军各界要员。这般场面于到场的各位并不陌生,自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六年,前后六次特赦,次次如此,只是今日格外隆重,多了好多外国记者。

      “有我?没有我?有我?没有我……”在如此煎熬中,在当大部分人经历前六次失望后难以再抱希望时,那道“释放全体战犯”的特赦令响彻在了礼堂。

      底下鸦雀无声。

      首席法官开始念名字,念第一个时,雅雀无声。

      话筒里重复着那姓名,管理人员连忙走到小沈身旁:“喊你呢,去呀——”

      小沈,几乎是被管理员从座位上拖起的,直至从法官手上接过那张十六开道林纸精印特赦令回到座位时,还是懵懵懂懂的。后来他问老潘,这上头是他名字吗。老潘也让小沈帮着瞧自己那特赦令对不对版。几经确认后,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盘踞在两人脸上。

      拿到特赦令的老金思及了以往——前六次特赦大会老同学次次在场,比他更期盼着法官口中能喊出“金毅人”的大名,如今,他等来了,他缺席了。

      “明诚!”话筒里传来法官洪亮的声响。

      明诚站起身,径直走到主席台前,他双手接过属于他的那份特赦,没和其他人一样鞠上个躬,转身回了座,于手中的东西,他一眼没瞧。

      和老金那“顽固抵抗”闻名于高墙内外不同,阿诚虽也被认为“略有一些孤高”,但大体上算是个相对正常的劳/改对象,所以刚才那举动让各位领导有了点看法,却也仅限目光交流,不作计较。毕竟主/席都讲了,二十多年了,实在不愿意接受改造的就算了,不能一直强迫下去,都释放了吧,释放了吧…..领/袖这么宽大,他们又何必多想。

      特赦令还在持续发放,底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不哭亦不笑。一切结束,领导对着在场各位重申那段话——每个人都有公民权,有工作能力的,政府安排工作;丧失工作能力的,政府负责养老;愿回原籍的,送你们回乡;台湾有亲属的,想过去团聚的,绝不阻止,给足路费,送各位回家,只要对岸允许;将来若想再回,一样欢迎大家。掌声爆起,闪光灯歘歘歘,记录下历史的一刻。

      老金私下跟阿诚讲,昨天咱俩要不小心受了伤,今天被外国记者拍到,被做起文章,那狱方就说不清了。阿诚同意,无怪那么紧张。

      “昨天管理人员对咱俩的态度上就猜到今天特赦必有我们,可我到底没想到,共/产/党全赦了!”老金叹道。

      说话时,小沈一直趴在枕上,老潘喊他,他没反应。阿诚见了,坐到身旁,拍拍他,小沈爬起来,满面泪水:“以后要怎么办?我不想走!”

      一把话斧劈到了三人心上。

      “大家怎么个安排?”老金问道。他,是肯定要去台湾的,老婆孩子全在那头。虽然共/产/党救了他的命。但是,然而,总之,他是要去台湾的,这是面上的话。

      国民党存在的问题老金全能看见,一直以来,他都能看见,可纵使如此,他也绝不叛党。那年医院里,共/产/党费了好大的劲儿救了他的命,这事儿他一辈子记心头,可正也如此,他才要过去,才要让生命发挥余热,帮助本党进步,当双方间的桥梁,促进统一,实现复兴,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老金从不把理想挂嘴上,也不爱高谈他的信仰,他反感一切狂热,一切空论,所以他不在人前讲这些话,有只手覆上了他的膝头,老金觉得只有阿诚懂他。

      老金又想起了老同学,“易地则皆然”,如今的他,不会再去争论那些观点,他们实在是同一类人。真想和人坐下来,什么都不吵,什么都不谈,安安静静喝盏茶。

      老潘有个儿子,当年托付给了兄弟,他也要去台湾找一找,如果孩子能认他,就留在那,若不认,再说。总之是要去一趟。

      总之是要去一趟,阿诚也是这个说法。他的情况,老金清楚,小沈自认也懂,老潘从不多问,三人议定,一起申请去台湾。

      “你肯定也去啊,你老婆孩子不也在那吗,这样我们四个不还在一起,你哭个啥!”老潘递给小沈一块手帕。

      “嗯嗯!”小沈擤着鼻涕说,“姓金的,你到了台湾可不要甩掉我们,你军阶高,人脉广,我一个小特务,你可得关照我,还有你们俩,本领都比我强,总之我是要跟着你们的!”

      老金给他一记头皮:“出息!”

      下午,阿诚去了另间牢房,他走到那位参谋面前,问人出去后什么打算,参谋很平静地告之,想先回趟沈阳看看,东北沦陷后,他没再回去过。“我台湾没亲戚,老家父母也不在了,一个人,准备呆在北京,去文史资料委员会做个专员,挺好,你呢?”

      “去台湾。”

      “那也很好,我们……以后就…..见不着了!”

      “也不一定。”

      “那个,我想去操场那边走走,你能不能……”

      阿诚推起那轮椅,和他出了楼。

      操场上,参谋感慨,许多年来,他很怕来到这个地方,不是因为阿诚曾经对他的惩罚,而是恐惧自己为何会对一只小猫咪干下那样的勾当,“这不是人能干的事情,我恐惧面对那样的自己,每当我在憧憬美好生活时,那只小猫咪就会像幽灵一样飘到我的跟前,提醒我,我是一个罪人,我不配拥有任何幸福的生活。”

      阿诚把手按到参谋肩头,二十六年可以消弭好多事情,“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小猫咪永远不会再奔跑于这片操场上了呀!”参谋回过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包含了一种惊讶,一种听了某些智识水平完全跟自己不对等的言论所表现的惊讶。“一切怎么可能过去呢,你没做过的事,你不会懂,我跟你交流不到一起。”阿诚认定,眼前的人必在如是想。

      可阿诚怎会不懂,当他在222号专机上装定/时/炸/弹时,当他疯狂踩碎这人双腿时,他觉得自己一样是罪人。和“小猫咪永远不会再奔跑于这片操场上”一样,逝去的无辜永远不会复活,参谋这双腿也永远不会再站立,这种良知的剧痛他怎会不懂!

      狱方通知大家领回当初进来时没收的个人财物,纷纷意外,多数人早已忘了这一茬。

      小沈没什么东西,当年在云南被俘前,匆忙间身上只揣了几根金条。记得被捕后认定自己会枪毙,还拿出一根贿赂押送的士兵,让对方到时候打准一点,尽量一枪毙命。不想人家没要,更没枪毙他,后来金条去哪了,谁知道。

      老潘没什么东西,被俘前倒有一对锃亮的乌龟壳,以他自己的话讲,这宝贝算起卦来灵得要命,后来去了哪,自然毁掉,新社会怎么可以搞封建迷信。

      老金没什么东西,被俘前只有满腔热血和一颗战死的心。

      阿诚有东西,一件呢子大衣,一条法兰绒围巾,基隆港的码头,大哥披到他身上的,二十六的风霜里,它们也老了,没有血肉的填充,失去灵魂的支撑,老得簌落落。管理处认为衣服围巾是用来穿戴的,既然已经失去了各自的价用,那就私下处理掉了,但政/府是绝不会拿群众任何财物的,于是一个小袋交到了阿诚的手上:“金属物品,比不得照片信件之类,可以让你们随身携带,但所里一直代为保管,现在物归原主,请收好。”捏着那只早已失去光泽的丝绒袋,他没打开看一眼里头那枚指环,把东西放进了前胸的口袋。

      打包好了行李,最后望一眼生活了二十六年的这片天空,老金说:“走,我请大家吃油条!”守门的警卫一声“不见!”大铁门哐啷啷合上。

      大家没有回头,径直去了马路对面的早餐摊。

      无数次梦想自己能坐在这个摊子上,今天终于过来了,终于近距离看到那油条如何制作,如何入锅,如何膨胀,最后端到面前,金灿灿的,咬一口,一声“咔嚓”,是自由之歌。

      油条老伯的姑娘给四人端来了豆浆,有只皮球滚落脚边,阿诚捡起,递给个小不点,小不点说声:“谢谢爷爷!”

      老潘看着小不点,问那姑娘:“这您丫头吧,长得和您小时候一个模样!”

      “您见过我小时候?”姑娘惊讶。

      “我们看着你长大的!”大家喝着豆浆讲。

      一辆黄鱼车载着几大袋面粉停在了摊前,油条老伯在白围裙上擦了擦手,便和踩黄鱼车的青年一起把东西卸到了里屋。

      ——你怎么给送来了,我说我忙完就来拿,这多不好意思啊!

      ——等会儿店里要关门盘整仓库,等你忙完估计得吃闭门羹!

      ——又不急,我明天来拿一样。

      ——我正好空嘛,你忙,我回了!

      ——慢走啊!跃进这小子啊,真是个热心肠!

      四人结账离开时,阿诚抬眼那扇铁窗。昨夜,窗下最后的一晚,他借着月光,看了眼那份特赦令。一张道林纸,二十六年的一个了局。二十六年,足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足够一个青年迈向衰老,足够一个世界翻天覆地,足够一个人谱写他的一生,如今,这部分句号画上了,可接下来的篇章又会有多少事,多少人以这个句号为起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红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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