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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埋香 ...


  •   在最后的那通电话里,戴局长责备道:“叫你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你到底在搞什么恒韬!?”

      电话那头的明楼是这么回复的:

      戴哥,丝绸厂那边已经令他们连夜赶工了!

      戴哥,天天派人在苏州盯着呢!

      戴哥放心,您放一百个心,出不了一丝纰漏,一定误不了您的事儿!

      “放——心?那么几匹吴绫,一个月前就跟你讲,给我找最好的丝厂,最好的织工,去南京前必须给我运来重庆!好嘛,过两天就要飞了,影儿呢?”

      “戴哥要不行,我来趟南京,保证您在见到蒋夫人之前拿到东西!”

      “南什么京!一落地我就要去见校长,我还跑去找你?!”

      “不不,自然是我在机场候您!”

      “这路上的事情啊,说不准,万一气候不好,降落点有变,我再要通知,麻不麻烦?恒韬,做事要动脑——”戴局长语重心长,点到为止,心下认为恒韬这回是拎不清了。

      明楼,成功制造了此种错觉。于上贡之物,无论数量品类,戴局长势必过目之习惯他岂能不知?不管有无条件,这位领导势必在其中占去一个恰当的比例,绝不放过任意可出手之机会,他又岂会无视?

      然而此番的戴局长,是一落地就要乘专车前往/领/袖/官/邸,去献那把九龙宝剑。那么,司机、卫兵、侍从双双眼睛探照着,任飞来只大肥雁,也拔不掉一根毛!所以,他怎么可以和明楼,和明楼带的东西在机场见面呢?想得出来!

      “拎不清”的明楼在戴局长的教育下显然开了窍:“那——我亲自送来重庆?”

      戴局长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于是,明楼推进着计划,再次试问:“到时能否借戴哥专/机一用?节省时间嘛,也防止货品磕到碰到。”为保顺利,末补一句:“回程我坐民航,当天去当天回!”

      一嘴巧调滴入声声“戴哥”兑成的那碗迷魂汤使得话筒那头起了一声长叹,长叹也是默许。

      戴局长,哪怕一件极小的事,都不会轻易表态。“是”与“否”两个爽利字眼常年在口中虚化,似乎每一桩事他都很为难,每一句话都不好说,不时展现出一副模棱两可的奇景。然而,该体现他领导风采地方绝也不含糊,比如:“你说你早干嘛去了?事情提前准备,提前办,哪用得着现在这般麻烦?点点小事也要我来问心,看给我拖的!小赤佬!”下令,“把东西送到罗家湾公馆海棠那!”他这么说了。

      照道理,哪要明楼亲自前往,只需把贡品送上机,甚至都不用卸下直接跟着去南京。然而戴局长另有算盘,明楼自有计划,计划里,他熟练地拨着戴局长的算珠,把对方算成了自己的同谋。

      对于送货地址,明楼有点诧异:“不送曾家岩胡小姐那?”

      胡小姐去了鼓浪屿,戴局长说,给海棠一样:“不正好去看她一下吗?”笑,“省得你几天一电话!”

      此言一出,明楼更为诧异,自回沪后,从没和人联系过,何来几天一电话。转念一想,戴局长大概是问起过俩人关系的进展,海棠帮忙圆的谎,谅必是了。于是,摸着戴局长的脾性,明楼恰如其分地难为情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戴局长仿佛真瞧见了话筒后头的那份赧然,大悟而曰:“我说你这段时间怎么心思不在工作上?事儿怎么就给我办成这样?哈哈——”

      明楼适时含羞,连忙结巴:“不,不是啊,上回重庆出差,积压了很多工作,回来都没时间处理,”他头脑清晰,语无伦次,进行着他满意的解释,“还有…..”

      “好啦,不要还有啦!”戴局长打断,笑说也别当天去当天回了,“公馆住一晚再走!”

      “可局里安排了事儿啊,我又得赶民航,回程不好再用专机了。”

      也是!挂断前,戴局长再次强调,东西一定要尽早送到,他早答应了蒋夫人的,这次去,要带最好吴绫给她做旗袍。末了,不忘添一句:“谈恋爱归谈恋爱,不要影响工作!”

      “是是,再见了,戴哥!”

      “嗯!”

      明楼,如愿以偿登上专机,掐在戴局长出发当日的那个清晨,再次赶赴重庆,没有阿诚。

      说是小副官啊,原本要跟着去的,就在起飞前生生被长官给撵下了机,这是当天两名机师的见闻。话是不假,但里头有一个插曲。

      小副官,尽职尽忠,在自家长官登机前硬要上去检查一番,这就让两名机师不大高兴了:什么意思?不相信我们?全都检查过的!

      小副官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例行检查,他有责任确保长官的人身安全。

      机师其一,笑指飞机,你能懂?小副官回,还真懂。

      机师其二,大手一挥,让他去查:“要能查出什么异常,我当场吞了!”

      那位长官则静立一旁,仿佛有点尴尬,只好讲:“这小子就是这倔脾气,我说话他都听不进,两位担待!”

      未几,小副官从机上走下,机师们没观察到什么异常,同时一抽嘴角。正待开嘲,小副官摊开手掌,往机师其二面前一送:“吞了!”

      凑近一瞧,赫然两根/雷/管!这下,事儿可就大了!

      小副官,立时要将此事上报总局、上报戴局长,乃至军/委/会!他要让上头派人调查,为什么专/机上会有两根雷/管,若非自己有心一查,那后果不堪设想!坚持要自家长官取消这趟行程!

      两机师涨红着脸辩驳,起飞前都仔细检查过的,绝不可能有什么雷/管,双双咬定小副官有意夹带,是要陷害他们,甚至谋害自己的长官!

      长官闻言,刻意看一眼副官,副官刻意跳脚,对着机师其二做专项攻击,骂他不带脑子就想学别人挑拨离间,自己真要谋害长官还能让大家知道,反咬机师提前埋好雷/管,准备找机会谋害戴局长,达到不告人的目的。他来回盯着一人咬,撇下另一个,以免两人拧成股绳。

      机师其二,一样骂其不带脑子就想学别人栽赃嫁祸,真以此种方法谋害/领/导,自己不得搭上命啊!

      小副官呵呵一声,说谁知道,谁知道你藏有什么逃生之术于紧急情况下!又或许信奉了什么奇/教怪/义甘愿做此等怪事也是未曾可知的呀。不管怎样,如此严重的情况,他身为党国的军人,是有责任第一时间上报最/高机/关的,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必须的!”

      机师其二,听了这话,想,真他/妈的毒!

      那位其一,刚开始参与着骂架,后来只就帮腔,眼下干脆连腔也不搭,思忖着军/委/会真要派人查,就算还了清白,也得落个失职的罪名,军/部/处分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影响仕途还小,关键戴局长怎么看?会不会哪天,自己就莫名消失了?不寒而栗啊!

      正盘算着解决的方案,却不想同伴和小副官你一言我一语,是火力四射,硝烟弥漫。激战之余,听人脱口一/炮:“查就查,怕你,老/子没干过就没干过!妈/了/个/逼/的!”

      小副官指着人:“我现在就去挂电话,他/妈给/老/子等着!”

      机师其一,拍额一叹:“娘/的,完了!”

      明楼,差不多该登场了,他拦起适时走过身侧的阿诚,捏起他手心那两根雷/管,装腔作势,细一研究,判定,没用。末了又说,这种玩意儿吧,很可能是飞机在运送一些军/用/物资时遗落的零碎,东西太小,卡在边边缝缝里不怪察觉不到,“都是哑件,起不了作用!”

      “对对对对对——”顺着明楼搭的梯子,其一当即滑下,表示上回的确有运过一批军/用物资;其二神色也有所缓和,配合着点起了头。

      小副官表现着他的恼怒,他居然不理会长官的态度,非要把事情闹上军/委/会。说出来的话,句句诛不死你,两机师不愿过多纠缠,目光乞求长官。

      长官最后表态,已在此地费时良久,别再耽误下去,误了戴局长的事,大家都麻烦!说着,便迈开步子准备登机。

      小副官抢到前头,拦住他,说不安全,不能走。

      长官摇头,责备他神经过敏:“你觉得不安全,你留下!”语毕,夺过吴绫,踩上舷梯。

      小副官追上,拽住,长官掰开他手,一字一句:“细心是好事,可事情的轻重缓急也要分清楚,处理起来的度,也要把握住。一个小问题,大家私下能消化就消化掉,不要动不动就铺开、放大,恨不得上达天听。你这样不是帮我!能力强自然可贵,但也要明事理!回去吧!”

      两机师闻言,心生感激,连忙表示如果这位副官仍旧不放心,他们仨可一道再检查遍。明楼说,不必了吧。阿诚想既然做了这场戏,那就来个全套,查——

      明楼朝机师耸耸肩,阿诚假模假式翻检着机上各部位,一切完毕,便带着吴绫上了机。

      机师其二,在驾驶舱里做着起飞前最后的准备,其一则和明楼闲扯着篇。期间,明楼撑着椅背,对着那箱贡品,不时指导蹲在后方的阿诚如何摆放、如何固定,切不可在飞行途中遭遇一丝磕碰,因之里头还有对从琴川綵衣堂取来的绣屏,并翁同龢书法一幅:谁知瓶隐庐中客,别有江湖浩荡天。有意无意把一箱子内容报了个齐全,机师扫过一眼,便也移开目光。

      明楼和机师相谈甚欢,欢愉之际,他请对方借一步说话,好似有意避着副官。他引着那位走去最前排坐下,自己则站在驾驶室舱门前,遮住了那块唯一可以望见客舱的玻璃窗。

      站位完成,他轻声对人讲,其实那/雷/管吧,是不是哑件真不好说,机师咽着口水,心底认同他。明楼跟着叹了声气,说理解他们的工作压力,有时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大家都是给戴局长做事,平日的辛苦,他是完全可以体会的。谈话间,机师见他偏头张了一眼那边干活的副官,接着压低语调一呶嘴,说,他吧,年纪轻、工作拼、又直又倔,但人是好人!不是非要和你俩过不去,一根筋而已!请机师不要把刚才的事放心上,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代那小子向两位道个歉!”

      长官是如此的通情达理,搞得自己反倒不好意思,机师立时要从座上起身,明楼抖抖手掌,示意坐好。

      摆着头,跟人交起了心,明楼感慨,虽为上级,但也不好随意批评部下,小伙子一心一意帮你做事,不能寒别人的心;领/导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很多方面都是需要平衡的呀。

      是是,机师显然被带入了话题,说自己底下也管着一帮小子,我懂我懂!

      交心继续,明楼讲,今天这个事情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讲,一旦被人逮着作起文章,谁都可以被扣个天大的帽子;往小了讲,掉个东西而已嘛,就看怎么说了,“对不对?”

      “对!”一句话点中了机师的穴,机师前倾,低语,“长官,我是这么想的,我想今天这事儿就不要再让旁的知晓了,您看……”

      明楼闭眼一点头,说庆幸专机他先坐了,若待戴局长晚间过来,若待查到了,就不定讲得清了!

      那是当然!机师擦汗,松气,坦言自己刚才当真害怕,怕闹上军委会,更怕闹去戴局长那,到时候别说仕途了,有没有命都难讲。听言此语,明楼心头一揪,揪着心的他又听机师叹起了自己的饭碗:收入是高,是体面,可常年也不着家,孩子都认不得他,太太倒不和自己闹,但他知道,心里憋着怨。

      明楼不能再忍受他讲下去了,赶忙切掉话题。机师想,长官大概也没兴趣听这些家长里短,就识趣打住了。

      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票子,硬是填到机师手心,不及机师开口,明楼一顿抢白:“你不要跟我多话,我该付的机票钱!多出来的一趟行程,你们辛苦,落地后,找个好点的馆子,把午餐解决了!”

      机师简直感动的要哭,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工作,这到底也太多,都抵过月薪了。

      明楼眉眼一弯,一摆头,好啦!最后不忘提醒,今天这事,什么缘由,谁的责任,没法追究,追究也没个结果。关键是,从接下来到晚上戴局长坐飞机前这段时间,千万注意不要让人靠近,你俩至少有一个不能离开这里。眼下是查过好几遍了,但保不定谁靠近了,就不好说了,还是要打起精神,不能疏忽,机师赞同。长官细心、和蔼、通达、明理,两个字:舒服!真的!

      阿诚终于从后头站起身来,说东西固定好了,请长官检查。明楼拍着机师的肩走了过去,机师跟在后头,跑去看了一眼,正要回驾驶舱,听那长官说:“你回去,我不要你跟着,尽给我添乱!”副官不要,长官光火,撵人下机,真有道理。

      斥责间,有句悄悄话是不可被旁人听到的——等我回家吃晚饭!

      飞机起飞后,阿诚驾车回家。

      路上,处理掉了那两根事先带来的雷/管,接着就去了趟小菜场。太湖白鱼、春笋、茭白、莼菜、酱汁肉,并一些时令水果提在手里,离开时,瞧见赤豆,称上一斤,准备回去熬煮赤豆糊,做桂花糖粥用,大哥一直吵着要吃!

      他一心做顿丰盛的晚餐,旁的事一概不想,因之他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和机师吵架时也显得特别无耻。

      明楼,把大衣盖上膝头,小眯的间歇,见到了机师的家庭:父母健康、太太端庄、孩子可爱,幸福的一家!于是,就醒了,强迫自己醒。

      中午,飞机抵达重庆,落地那刻,他伸脚座椅底部,在大衣的遮盖下,脚底轻舔机簧,开启了那个固定好的装置。十二小时候后,一切宣告结束。

      机师主动帮忙扛下箱,望着那掮箱下梯的身影,明楼扭过了头。分手前,除了强调别让人靠近飞机外,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问:“晚上送戴局长去南京的还是两位吧?”两人点头,明楼说辛苦了这一趟,便可好好休息了。

      “对,回家抱儿子去!”一个说。

      明楼拍了下那个臂膀,拎起箱子,转身告别。

      “长官——”另一个在后头喊住了他,他回头,见对方并拢五指,在额前一扬,“谢谢长官,您是个好人——”

      明楼闻言,落荒而逃,他满脸通红,觉得自己无耻至极。

      罗家湾公馆难得能飘出饭菜香。餐桌前,明楼对着面前那盘响油鳝糊评价说,松鹤楼的都及不上它,“比得过那里的大师傅!”

      海棠春请明长官千万不要拿她取笑,大师傅哪有不做松鼠鳜鱼的,她要有这能耐,一桌子苏帮菜也不会独独少了它。

      松鼠鳜鱼,卖相是好,但整条下去,牙也软了,明楼说,吃伐消,“还是这个,”夹起筷清蒸的太湖白鱼,“清清淡淡,原汁原味,老新鲜!”

      “那当然啦,活蹦乱跳的!赶早去的小菜场,还是找了几个摊才见着!不肯卖给倪呢,说刚从苏州运的来,人家大饭店定了,可姑娘板定要,喏,被人宰了!”丫头小德,在捧上太湖莼菜羹的同时插了这么句话。

      海棠朝她一瞪眼,随即拿起只小空碗,盛下两勺,赶在明楼开口前递去:“明长官,喝点汤!”

      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幸而面前一碗汤,明楼喝尽,直呼美味。

      小丫头吃了那一瞪,麻花大辫儿一甩,扭头嘀咕:“实话还不让讲!”

      海棠春两颊飞红,说小德年纪小,不懂规矩,还请明长官见谅。

      明楼摆头,不搭界的,不要我一来就搞得大家那么拘谨,该说话说话,该吃饭吃饭,说着让海棠和小德各自拿副碗筷,一大桌菜自己实在无能为力,“你们吃过了也再吃点嘛!”

      未及海棠开口,小德已摆上碗筷:“长官说话就是比姑娘好听!”鬼脸一扮,明楼哈哈一笑,海棠摇头不止。

      小德一入席,便成了座桥梁,使得双方交流通畅,不似先前那般尴尬。她引着大家,有说有笑,桌上气氛欢快了不少。

      小德随口一句,很久没见姑娘笑得这么开心,说的不在意,听的都入心。海棠总也脸红,脸红总不忘强调:年纪小,不懂事儿,少了规矩,这小丫头,“请明长官见谅。”

      明楼,早已发现小德实在是个伶俐的丫头,不该说的一句不多,该撂的也绝少不了:好姑娘!对于海棠身边有这么个伴儿,他倒觉出了点安慰。

      小德时不时也要争辩几句:“我都十四了,早大人了!”海棠笑她,大人走路会走到河浜里?小德大呼,不能怪她,那天雾浓!

      闲扯间,明楼得了个发现:有回清晨,朝天门码头,丫头走着走着一脚踩空,掉进路边小河浜,叫半天没人应,好在还是被听到,来人便把她拖上了岸。

      “真的,我掉下去那会儿,死死抠紧河沿砖缝,拼命叫,叫到后来,嗓子哑了,手也麻了,绝望之时好在来了位大哥,还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给了我,让赶紧回家换衣裳。”小德心有余悸,“我算是知道了死是怎么回事儿!”忽而一露得色,说虽也雾浓,还是看清了大哥的模样,“他真好!”

      “一个英俊的好人!”海棠揶揄,还告诉明楼小德总也这么念叨,“大衣洗净留着呢,说哪天若能遇着,定要亲自送还人家!”

      小德不怕海棠笑话,甚至坦言,自己选丈夫定选这样的。海棠扶着额,说真也不害臊!小德抢白,学堂里的女先生常跟我们讲,爱情、婚姻、事业,件件都要自己争!

      说得轻巧,海棠叹,天底下多少求不得,岂是你想争就能争得,笑丫头天真。

      小德也笑,尘世的霜杯雪盏她岂是没尝过,正因如此,才要迎霜冒雪,争那一争,海棠才是天真!

      海棠仍旧摇头,爱情不能争!

      小德据理力争,怎就不能争?

      海棠说,人要清楚自己能力的边界。

      小德说,能力可提升,边界可突破。

      明楼专心吃饭,并不言语,小德硬要他判:“长官,您来讲!”

      明楼放下筷,回说,没争过,没有发言权。

      小德问,那事业和婚姻呢?

      明楼说,他那所谓事业不好以常理来论,至于婚姻,自己也不曾体会,但想来该是门学问,光有爱情还不行,还得懂经营。

      小德还要追问如何经营,海棠见她叽喳个没完,便打发去厨房把早已熬好的桂花赤豆糊糖粥拿出来,当做甜点,盛下三碗。

      明楼闻着那份清甜,叹言自己真是许久不曾尝过。上海少有,虽说苏州离得近,但也不常去,竟没想在山城吃上了,说着又把海棠夸了一番。因之这赤豆糊熬煮起来特别的麻烦,叫名是粥,但制作过程着实吃工夫,自己知道。

      吃什么功夫!小德插话,只要这样,那样,如此这般便可,一张巧嘴把那复杂的过程说得专业明晰,饶有意趣。明楼讶异,海棠一笑,所以明长官刚才那番夸赞她不能领了,熬粥的是小德。

      小德说父母卖糖粥为生,母亲每天半夜起来熬赤豆糊,父亲清晨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笃笃笃,卖糖粥——”学着记忆中的那般吆喝,小德喊出了声,趁把大家逗乐之际,就着笑声低头喝干了那碗苦涩。她一抹嘴,迅即起身,“再去给大家添一碗。”

      望眼厨房,灶台前,小德背身、抬肘、蹭脸颊,明楼看看海棠,海棠给出个无奈的笑。

      饭后,小德抢过海棠手里的碗筷,说她来收拾便可,怎好把长官一人留外头,“还总说我不懂规矩!”海棠语塞,明楼表示不用管他,自己看看报纸,“你们忙!”

      被小德推出了厨房,厨房门也被砰上。海棠很为难的走到了沙发旁,她是不大情愿和明楼单独相处的,非是旁人那般俗见,什么暧昧、单恋、皮薄,全然不是这样。她有自己独特的理由。正因为独特,说与小德,小德不懂,别人也不懂,他们都不懂,大不懂!但明楼能懂,海棠认定,可这个理由,偏就不能说与他。

      明楼,其实也想走,但没有吃了饭就走的道理。故而,他在沙发旁的杂志篮里翻检起了一摞报纸:几个月前的!

      奉上杯茶,海棠解释,这罗家湾公馆,戴局长现在最多过来午休下,所以报刊杂志不是送去办公室,就是送往曾家岩。明楼点头,了解,拍着手上的灰,让海棠别总站着,海棠隔着一臂之距,便意意思思坐上了沙发。

      喝口茶,明楼讲,这次过来实在麻烦她,本不想如此打扰,害她忙活一早上。

      海棠摆手,昨晚戴局长特地交代,不可怠慢,总不能来一趟,饭都不给吃。

      “哦,对了,”见明楼从大衣口袋摸出个丝绒盒子对自己说,“这给你!”

      海棠接过、定睛、无措。

      明楼一抬下巴:“打开瞧瞧!”

      打开,合上,连忙送回,挤出个笑:“我不能收!”

      不好看?不是。

      不喜欢?不是。

      贵重了?不是。

      不是她海棠不懂礼数,不是她要驳长官面子,单就东西讲,她真是喜欢,这对珍珠耳坠简直和之前掉落的一模一样,可她就是不能收,“谢明长官好意,请明长官原谅!”

      明楼立时收回盒子,说上一句对不起,料想一个贵重的首饰可能在无意间带给了海棠一丝羞辱,海棠极其敏感的自尊他应该考虑到。当下后悔买了这么个东西,什么不好送,偏偏送这个,哪怕一缎绸,一本书。

      然而海棠像是看到了明楼心里,她赶忙表态,完全不是明长官想的那样,说对不起的,该是她。

      那么明楼就好奇了:“我能请问一下是何原因吗?”

      海棠也好奇:“我也想知道您送我东西的理由!”

      这下可把明楼问住了。

      他怎么就想到要去买这么对珍珠耳坠?怎么就一个人跑去银楼里挑了这首饰?还跑了好几家才找到个一模一样!当初人家掉耳坠那会儿,自己不是装没瞧见吗,感情上不是从不生枝桠,从不上演那种还君明珠的戏码吗?怎么偏就买了这么个东西呢?要说空手登门不像话,也不是非得送这啊?他想了想,或许出自一种补偿,可补偿什么呢?不知道!

      那一晚,如果发生了什么,还说得过去。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啊,是海棠推开了他啊!那么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了?是上天让他去做这个补偿了?可他到底欠海棠什么呢?他如此想着,听到自己回答,说一眼瞧见这东西,觉得挺好看,应该适合你。

      海棠望进了明楼眼里,说长官讲的不是实话。

      明楼笑着摇头,说实话,实话:“不知道。”

      海棠眉眼一弯:“不知道才是大实话。”

      海棠的问题,明楼算回答了。明楼的问题,海棠是既不想讲实话,也不想欺瞒人,所以还是一句对不起,“不能收,不可讲!”

      说话间,小德忙完手里的活儿,借口出门,对于丫头的自作聪明,两人心照不宣。但也不妨碍其成为打发时间,缓解尴尬的话题。于是海棠告诉明楼,小德是她从街上救来的流浪儿,打仗时,父母死了,刚跟着亲戚逃来重庆就被遗弃,见缩在街角被打得浑身淤青,就带人了回家,一听又是家乡口音,就决计留她在身旁。戴局长起先不同意,说真觉孤单寂寞,弄只小猫小狗就好,屋子里多出个人,不好。自己好说歹说,又把丫头领到跟前,丫头机灵,便成了。“我能谢戴局长的也就这事了!”海棠垂目,轻言一句,一句“谢”里折叠了层层的“恨”,明楼想。

      海棠全神贯注绞着布艺沙发上一条松开的绣线,漫无目的谈着小德,说看到她啊就想起儿时,所以让小德去了学堂,一个人不读书怎么行?“明长官现在还教书吗?”

      明楼曾说,自己在东吴大学讲过几个月的课,校门上还刻着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那天麻将桌前随口一句,海棠一直记得。

      明楼没有报纸可拿,茶杯又烫,捧不上手,双手抱臂不妥,插兜不妥,怎么都不自然,索性拿来个靠垫摆弄起来,抠着靠垫边角一个香烟洞,他说:“我倒是想回学堂,时/局不允许。”

      “等太平了,就好了。”绣线成了根解救尴尬的稻草,被海棠越绞越长,绞得那块区域揪作一团。

      “太平,”明楼发现靠垫另侧还有个香烟洞,一下抛弃了前一个,“也许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离开讲台这么久,还不晓得能不能讲得了课?”

      “会在国内吗?”

      “真若太平了,自然留下来教导自家孩子。”

      海棠抬起头:“真若回学校,我能做您学生吗?我悄悄过来听,坐在最后头,绝不打扰您讲课。”

      明楼放下靠垫:“真有那天,你随时可以来!”

      “真有那天,您可得通知我!”

      “想学些什么?我还可以介绍其他□□。”

      “文学。”

      “可惜我教不了这个。”

      “不管您教什么我都来听。”

      海棠想,真有那天,她只管听课,不请教,不沟通,听完就走,日复一日。她眼里不要有先生,先生也不要发现她,都只关注授课内容,就像那一晚,她唱曲,他听曲,环航于各自的世界,无关彼此。

      明楼一个闪念,海棠若能学一门没接触过的知识,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尝试着再拓展一个学科。“也许我也教得了文学。”

      海棠说,一定。又问明楼看不看红楼,明楼说,自然。

      海棠问,喜欢谁,明楼说不上来。海棠说了偏爱的人物,明楼料想必是。

      海棠讲,不能清清白白地活,但可干干净净地死。

      红尘一世,哪有清白可言。明楼话到这里,悔不迭。

      海棠果真自嘲起了“肮脏”,明楼当下为这两字换上一个读音,解嘲说:“骯髒”。

      海棠问区别,明楼取文天祥一句诗回复:“骯髒到头方是汉,高亢刚直也!”自己才“肮脏”!没留意海棠对他自我评价显示的惊讶,低头再一句:“真脏!”

      立时转了话题,海棠问晚上要不要等戴局长来,明楼说不了,要赶飞机,再坐会儿就走。海棠心底一个松,口中感慨,为送这么一箱子东西,远距离来回奔波,明长官也是辛劳!

      明楼无奈,谁让戴局长交代的事情没办好。海棠理解,在戴局长身边做事谅必不易。明楼笑笑,习惯就好。海棠想起联谊会那晚的传言,低语一声:“习惯会要命!”明楼赞同。

      海棠许久未回家乡,很想再去看看,晚上和戴局长说说,这趟行程能不能把她捎上,到南京后,她自己坐车回苏。

      明楼一听,不觉后背冷汗连连,赶忙断其念想,不合适:以他多年在戴局长身边的经验,这会给海棠惹上麻烦!戴局长可是公私分明的,而且他计定的事,一是一,二是二,不可随意更改变换,更是讨厌擅做主张!海棠虽不比部下,不至遭遇面斥,但心下不免产生看法……他如此等等提醒着对方,万不可因小事失大,真要回苏,等下跟他走,飞机落沪后,他还能派车送海棠。

      明楼控制着自己语态,但海棠还是从瞬闪的眸光和细微的表情里逮到了一脉流星赶月的反常,她搁置了心头的问号,笑言:“我想跟您走也不成啊,我不得等着戴局长过来拿箱子?明长官糊涂啦!”

      和海棠谈话本就不设几多防备,刚才心头一急,便犯了糊涂。然而明楼管不了这些,反复强调着那番提醒,回苏州也不急在一时一刻。海棠从善如流,说最近戏班子事儿也不少,确实该等忙完这阶段再说,明楼松气。

      海棠谢过关心,适时聊起了家乡的风情,问有没有去过穹窿山。

      回说孙武、韩世忠、朱买臣,一座山多少的故事,自然是去过的,是个隐居的好处所。

      “也是块安眠的好地方。”海棠说,死后,想躺那。

      “落叶归根,人之常情!”

      “不要茔,不要碑,不要再漂泊异乡,烧了,埋了,让我回家就好。”

      明楼无言,无言半晌,看看表:“打扰多时,该走了!”

      海棠送至门口,两人再无客套,各自一句“再会”,门合上。

      几分钟后,门响,明楼折回,臂弯里抱着小德,他径直走去沙发:“小丫头门廊上打着瞌睡,太阳下山了,外头凉。”

      放下小德,再至门口,迈步前,明楼不禁再一提醒:“别跟戴局长走!”海棠仍旧只道谢。该道谢的是明楼,他谢海棠那一餐。

      披着落日余晖,海棠倚门而立,望眼前方模糊的身影,她无声一句:“再会!”

      踏上街道的明楼,远远听闻公馆那头隐有唱词飘来,凄凄厉厉,时断时续:

      锦前程镜花水月,巧姻缘海市蜃台,

      枉坠落情渊孽海,论情种岂在形骸,纵无缘情根自栽。

      从今后,任风刀霜剑浑无奈,荷锄归冷雨难捱。

      照青灯离情宁耐?掩风流净土长埋。

      掩风流净土长埋……

      他紧了紧大衣,赶赴机场。

      海棠回屋,关门,最后唱了遍《醒石缘》那折《埋香》。

      梳妆镜里的自己不着水袖、不带头面、不施油彩,身后没有一个观众,这一次,她真真正正只为自己唱。那一刻,她不是什么名伶,什么戏子,什么情妇,她卸下全部的妆,只做一个“小娘鱼”。

      “小娘鱼”整理好抽屉,摊开桌上信笺,留下了一行字。

      依旧是海棠笺,依旧这间屋子,曾有过她人生最美意象的屋子,一个在现实瓦砾堆上打造的水晶球,纯粹、透明、封闭且易碎的存在,所以,她保护得好好的。水晶球里珍藏着那一晚的情境:她反复地唱,他安静地听,不变的画面,永恒的重复,她在灵魂的依托物里随时汲取着生的养分。然而正是水晶球里的人,在中午踏进屋子时,一脚踩碎了它!

      不怪他。

      早已料见这样的结果,所以内心不愿见他,可是他的到来,她无力阻止。结果也正如预想的那样,“再现”彻底破坏了意象,破坏了她经营修剪的那个形象。长官仍是那个长官,她,仍是那个她,然而都不是水晶球中的那般人物,永远不可能是。球中之人,早已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臻于了完美,这种完美不被任何个体所拥有,它只存在于距离,距离是她的图/腾。

      他本该站在相处的门槛之外,然而他跨了进来,踩碎了水晶球,天晓得还带了对珍珠耳坠,把那一地的碎片碾成齑粉。本身在情与境中求得的那方平衡,这下被彻底打破,敲碎。

      所以,怎么能要那耳坠呢?怎么能把这理由说与他呢?

      那双手先给予,再摧毁,是明长官害了她,看来是这样的!

      谁说的?!

      谁又知道诗性填充着她、运载着她、支配着她,毫无空间留给常规生活。即使长官爱慕她,即使有比长官更优秀的人爱慕她,她一样是尘俗课堂里永恒的缺席者,她登上意象之巅,只因迈不了现实步伐。常规生活的要价实在太过高昂,她负担不起,她战栗不已,她只得跳跃它。

      的确是“骯髒”,灵魂高昂刚直,面对现实无法张弛,做不到与之和解,拒绝向其缴/械,她与现实泾渭分明,只得于生死的互搏间坚守灵魂的统一,终于在生存的迷途中寻找到了死亡这条出路。殊不知,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给她判了死刑,她在死亡的裁判所里等了二十年,应该执行了。

      正好,明长官不是不让她坐戴局长的专/机吗,明长官还要反复强调,明长官还表现得那么反常,那她就偏坐了!真要谢谢他!他哪是害她,分明帮她,他用心的阻止给了她一条启示:何必执着死在家乡,还要费心寻抔净土!她这样一人,本就不该来到世上,死在哪处都没分别,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是谁允许她生到这个世上?是谁给他那样的判决?造物主太过随意,害她什么都无能为力,除了死亡!人世间,她能胜任的唯有死亡!所以这一次,她偏要当一回自己的法官,一样是死刑,却由自己来裁定,来反抗造物,把她的精神贯彻到底!

      最后的“再会”没有对象,万事万物在她那里构建着哲学的空间,丧失了原本的面貌,她这朵花,吸纳不了一丝的春光。所以,对于眼前的明长官,她爱吗?根本不爱!懂爱吗?根本不懂!她可不可能真正爱上一个人呢?绝无可能!她先天不足,没有爱的能力,于“爱”,她重度伤残。

      回沪时,天已黑透,阿诚接回大哥后就去厨房做晚饭。

      明楼不声不响吃下了那桌和中午近乎一样的菜式,阿诚说还有个惊喜,端上一碗桂花赤豆糊糖粥!明楼是真惊喜,表现激动的同时还不住夸赞。阿诚得意,还有点赤豆,明天再来熬!明楼说,不用了吧,怕你辛苦!阿诚说,大哥喜欢,不辛苦!硬着头皮吃下了整锅,明楼想,这就是甜蜜的负担!

      饭后,一个书房写字,一个客厅看书,休整于各自的空间,互不干扰。时钟窸唦窸唦走,一钟头,两钟头,三钟头,指针指向十一点时,明楼从书房探出身子:“还不睡?”阿诚说再看会儿,大哥累了,先睡!

      明楼走来,说别看了,这《罗马帝国衰亡史》拿起来就放不下,早点休息吧!说着强行将书合上。阿诚来抢,明楼不给,笑他买的版本不行,以后要看可去他书房拿剑桥 J.B.Bury 编的那套,尽可能得保留了作者原注;或者 Everyman 1910 年那版,注释也比较详尽。阿诚说怪不得读到 The Ebionites 和 The Gnostics 这部分时好多不明白,想来注释不够,“现在可以去看吗?”

      “可以去书房,但不准看了,下去你又要了解 Tertullian 和 Epiphanius 的论著,这我可没有。”说着拉起他手,走去房间,“我有话跟你讲!”

      说有话讲,却是并排坐在沙发上,统一沉默了起来。后来,阿诚看钟,说还有半小时了;明楼嗯一声,手心尽是汗。阿诚紧握他:“一切都将过去!”

      十指相扣,抵到额头:“下来一定会异常繁忙,同机人员的家属尽可能关照好。”提醒也不要做得太明显,阿诚领命。手指关节传来一阵微痛,是明楼用劲儿握了下,说,将来的事情还是要有心理准备!阿诚明白,局面的复杂程度不是某个点上可以料见。

      明楼点点头,讲到自己今天也被人叫了一声“好人”,那个机师,说着无声地笑了开来,又把遇到小德的事情告诉了阿诚,“那个叫你好人的小丫头!”

      阿诚看看天花板,有只灯泡坏了。

      “坏了就换嘛!”

      “我明天来换!”

      “花园草坪好久没修整了吧!”

      “明天找人弄!”

      “楼梯扶手一层灰啊!”

      “你放我一天假,我来个大扫除!”

      “就两人住,每天回来睡一觉,大什么扫除!”

      “卫生总要搞,最近太忙,没时间。”

      “冷冷清清,不怪明台不回家,大姐不在,家不像个家!”

      “大哥…….”

      “我们搬家吧,我住不下去了!”

      “好!”

      枕上阿诚的膝头,明楼说,想想失败了算,心里不至那么难受。阿诚轻抚着他的额发,俯下身,在那眉心落一吻。

      这一晚,两人默契地回避着“好人”的话题,却无法不在心底下一个定义:阿诚想小丫头一定猜不到救他的人是个无耻之徒,明楼想阿诚所想,一对无耻之徒!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人在面对死亡的一刻,究竟会想些什么?于是,两人互为辞典,在对方的词条里寻找着自己的解释。

      明楼离开公馆没多久,戴局长就到了,他翻着那口箱子,选了几样东西,便带着海棠一起走了。海棠只是想去趟苏州,顺路而已,机上又无秘事相商,无聊之余有个佳人解闷,戴局长认为没什么不可。

      登机前,侍卫长要求检查箱子,戴局长表示自己亲自查过,没有问题。

      侍卫长说谨慎起见,不可松懈!对!两名机师也表功,说自己守着飞机一刻没离!戴局长直夸几位工作负责,海棠一旁陪着笑。

      机上,海棠说有点晕机,实在没法陪着聊天,戴局长见谅之余,也颇觉扫兴。

      靠坐椅背,海棠心境平和安宁,无论周遭乱成怎样,她都不予理会,哪怕一声巨响,哪怕急速下降,她一动不动,闭起双眼,迎接死亡的至福。

      重庆方面,在次日接到消息后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会议桌前,各处处长团结一致,不言不语,气氛凝重。大家望定毛主任,毛主任让联系上海站,上海离事发地近,请恒韬去处理此事最是合宜。然而,谁也不动,谁也不想做出头椽子,纷纷低头,团结得更为紧密。唯独姜处长拍案而起,跑去电话旁,直接让挂明楼专线,专线也占线,连挂多次,均是占线,姜处长抓起电话,往地上猛得一掼:“操/他妈——”

      随即,她站回桌旁,说目前的消息虽是失联,但多半凶多吉少,你们不敢讲,我来讲。后头的事怎么办,我不知道!但眼下,上海站联系不上,总局总要派人前去处理,谁去?

      大家不响。

      姜处长望眼底下一群爷们儿,点点头:“好!”拍着自己的胸口,“我,现在马上飞侦察机去南京上空查探!如果跳伞时不幸跳进了/共/区,一样不用尔等理会!”她指着桌上一圈人,“你们不敢去,老子去!”说完,夺门而出,却和门口的孙科长撞个满怀。

      孙科长红着眼眶:“让我去!戴局长对我不薄,我死也把他带回来!”贴近姜处长,低语,“这里没您不行!”

      姜处长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小孙!注意安全!”

      葬礼于一周后隆重举行,在领/袖的领导下,全体声泪俱下。

      姜处长木无表情,再次见到明家兄弟也未有招呼。

      仪式结束,大家纷纷追随领/袖,独独她站在墓碑前,久久未能离去。明楼回头,见姜处长抬脚一个立正,对着墓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此次事件,军/部专门成立了一个特调组。明楼因之接触过专/机,自然不得太平,毛主任显然想趁此机会搞大动作,然而明楼早有准备,明楼又不乏手段,事件最终被归结为气候原因,特调组定了调!

      明楼从重庆带回海棠的骨灰后,便在苏州穹窿山给她立了坟。跟着一起回的还有丫头小德。小德认出了阿诚,把那件大衣还给了他,再次谢了心中的“好人”,其它什么也没说。海棠的离去,又让她成了“流浪儿”,尽管海棠把全部的积蓄留给了她。

      坟前,小德对海棠说,那天饭桌上的争论,你说的对,我也没错。然而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争,就想活个明白,做个好人!

      阿诚问小德将来有何打算,都可以帮她安排。小德谢过他,说结识了一位神父,那位比利时神父解答了她很多的疑问,以后她要追随神父一起生活,明楼让有困难找他们。

      海棠周年祭那天,再次来到了穹窿山。

      墓碑前站着一名修女,一旁的神父正做着追思弥/撒,两人静立远处听完了一段升阶经。撒着海棠花瓣,四人互相寒暄,明楼和神父随意聊着些不干的话题,阿诚询问小德近况,小德回应感恩,送与祝福。

      下山时,阿诚、小德走在前方,明楼、神父跟在后头,神父放慢脚步,轻言一句:“若翰,那年黄河渡口一别,想来已是十载了!”

      “是的,雷神父!”

      回程路上,汽车途径一条小弄,飘来一阵吆喝:“笃笃笃,卖糖粥——”

      阿诚倒回车,路边停好,于是站在粥摊前,一人喝了碗桂花赤豆糊。

      傍晚,阿诚喊明楼吃饭,敲几下门,没有回应,他轻转把手,推门而入,只见明楼趴着桌沿,沉沉睡去。拿来衣服给他披上,俯身之时,瞧见肘下压着的英文书里有行字被划了下来,笔记簿上则用中文又写了一遍:

      “重复”的爱才真正是唯一幸福的爱。就像“回忆”之爱一样,它没有“希望”的不安、没有“探索”的使人焦虑的冒险性,另一方面它却也没有“回忆”的忧伤,它有着“瞬间”的至福的确实性。——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努斯

      簿子边摆着一个丝绒小盒,阿诚打开,一对珍珠耳坠。

      梦里,明楼回到了那间屋子,他对海棠说,你拒收珍珠耳坠的理由我懂了,我到底不该来找你。海棠仍旧唱着她的《埋香》,并不和他说话,他静静地听,静静地听。

      从今后,任风刀霜剑浑无奈……掩风流净土长埋……

      一九五零年,天主教/圣/母/军案件爆发,小德生活的教堂被/拆,自己被迫还了俗。拿着海棠留下的积蓄,她在上海办了一所福利院,之后,福利院收归国有,小德上头多了个党/委书/记,书/记并不负责实际工作,平时也很少会在,只于重要日子前来视察,小德依然担负着她院长的职责。

      多年后的一个雨夜,有个小毛头来到她跟前,说刚埋葬了自己的母亲,再也没有安身之所,请院长收留。小德望着孩子肩头那拖尸麻绳杀出的道道血痕,想,这是时代的烙印,沉重且滚烫。她把小毛头搂进了怀里,待到天明日出,在第一缕晨曦中,吻着那额顶说:“孩子你看,那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几个月后,福利院里又来了个漂亮的小囡囡,小毛头绕上前:“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黎明!”

      “我可以叫你明明吗?我姓国,今年八岁,你呢?”

      一九七七年,重庆,一搜客轮游经嘉陵江停靠朝天门码头,船上下来两位白发老者,“三十年了,这里变化真大啊!”其中一个说。

      “小沈,走吧,我们去歌乐山看看。”

      (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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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说明:

      1、民国期间,是否有从上海飞重庆的民航班机我没仔细查过。也许有,但未必能直达,战后也未必马上重启,听说是有条沪蓉线,但46年之前好像就停了。

      明楼再次从重庆回上海,其实可以让他走铁路,但戴笠坠机的消息第二天传来后他就要做出反应,就让赶紧回。历史上戴笠专机是从青岛飞上海,也不是去见蒋,考虑到本文情节,就让他从重庆走了,这里从权一下。

      2、对于姜处长,在最后这章里,但还是忍不住添了几笔。熟悉那段历史的一定可以看出她的原型就是姜毅英。

      在读沈醉那几本回忆录时,留下印象最深有两个人物,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女性。记得沈有提过,当时局里接到失事消息时,在座的一群男人没个出来讲话,姜当场就拍了桌子。后来沈站了出来,说他去找戴笠,还专门练习了一天的跳伞。沈说,局里的男人都不待见姜,坦言自己平时也不喜欢她,但这事让他改了观,尤其是他被毛/贬/去云南前,临别祭拜戴笠时,姜开着汽车一路跟在后头送别他,沈的司机几次示意请回,她仍旧跟着,最后沈亲自下车,她才肯掉头。姜能这么做,也是因为沈在戴笠事件上的表现。沈对姜的笔墨并不多,但就是这么两个细节,让我决定要写一下这类女性。姜去台湾后,办了一个学校:雨农小学,想来她对戴笠是比较敬重的,所以文中最后让她敬了那个礼。

      沈醉回忆录里,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人物是位黄/埔/军官,打算在写提篮桥时用一下这个原型。

      3、明楼用中文写在本子上的那段话,出自丹麦哲学家祁克果【克尔恺郭尔】的《重复》【Repetition】。这书近些年才有中译本,所以文里只让明楼看了英译,我没查过46年那会儿有没有英译,但觉得这种奇作应该不会没有。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努斯【Constantin Constantius】就是祁克果出版《重复》时用的笔名。这个名字指向拉丁语constantia,意思是不变性,质定性。所以对照书名,“康斯坦丁”别有深意。

      “重复”是海棠春自杀的哲学依据之一。当然海棠肯定不懂什么哲学,明楼起先也不理解海棠对耳坠的拒绝,直到见着书里的那段话。

      “远离一个人,在理想的形式中对TA回忆”是祁克果“重复”的概念,暗含了他和雷吉娜婚约的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参见《诱惑者日记》。

      海棠自杀依据之二,类似于存在荒诞说,加缪在谈《基里洛夫》【《希绪弗斯神话》】那章中提到过陀翁《作家日记》里的一句话:“我以无可争议的起诉人、担保人、法官和被告的身份,谴责这个自然,它以一种厚颜无耻的随便让我生出来受苦——我判处它和我一同归于虚无。”

      文中两位女性占了中篇最后两章,确实是出于个人的偏爱,要在男性的那亩田里给她俩留出三分地。想到异性间除了常规情感外,肯定还有一些特殊的相处状态并心理活动,那么姜处长对明诚,海棠春对明楼,就算得上是一种“特殊”了,于是就描了这几笔。

      4、明楼和雷神父之间的事情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作为视察/军/统/战/区/督导的特察员,当年黄河渡口大概会有一番别样的见闻。他在雷神父那,另有一个名字:明若翰。这里牵涉了宗/教/间/谍的相关历史,因为想和那个天主/教/圣/母/军案件合在一起写,考虑到写出来又该几万字,就不在正文里发散了。

      圣/母/军案件发生在50年代初,按文中的时间线,似乎楼诚并没有机会参与其中,但我私心要让他俩来破这个案子,所以具体怎么处理,将来再说。神父的形象应该也有历史上两位雷神父的影子。以上一个脑洞,先存在此地。

      感谢追文的妹子肯花时间一路听我唠叨着讲完重庆往事。下面就要唠叨最后一部分了,不全是牢狱生活和老年生活,会有一部分童年和少年的往事。谢谢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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