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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铁血 ...


  •   梅乐斯摩挲着手中宝剑,翻来覆去,瞠目结舌。

      这般场合出现此等兵刃,怪!此等兵刃惊现这般锋芒,奇!

      在围观人群的啧啧声中,戴局长露出了隐隐的得色。当下,便有识趣的问及宝剑来历,戴局长嫣然一笑,默不作声。无需作声,自有明眸善睐者察言观色、答疑解问。

      此剑,身长五尺、嵌满宝石;整张鲛皮蒙于剑鞘,九条金龙游走剑柄,故称之:九龙宝剑。九龙宝剑乃乾隆帝随葬之物,当年,由孙殿英从裕陵盗得,几经流转,终又回归了爱新觉罗家族,落到了爱新觉罗·显玗的手中。这个显玗,又名金壁辉,自然中国人无疑。却另有一位日籍养父,名叫川岛浪速,于是,便有了第三个名字——川岛芳子。宝剑流转的过程,那位明眸善睐者不提,众人也不得而知。明楼却知,知道川岛芳子被戴局长审讯时供述的一些情况,因之当时他就在现场,进行着现场笔录。

      年初,明楼陪同戴局长秘密赶赴了趟北平,北平第一监狱。

      审讯室里,川岛芳子向他们交代了一条信息:民国二十九年,日本陆军省军务局军务科长田中隆吉,以日本特务机关在张家口开设的“大隆洋行”为饵,诱捕了一位名叫马龙文的走私商。该走私商在入狱后当即供出了一份题为“蓝旗计划”的秘密协定。协定内容尽述了内蒙古王公德穆楚克栋鲁普亲王与军统局商定如何摆脱日方拉拢的详细过程。经调查,被捕的这位马龙文常年化身走私商,游走于陕坝、归绥一代进行情报活动,以此掩盖其军统察绥站站长马汉三的真实身份。马汉三被捕后,为求自保,除却交代所知一切,另有上供一批宝物,其中便有这把九龙宝剑。如此,终于保住了性命,获得了释放。后来,田中吉隆回国,宝剑便交由川岛芳子保管了。

      对于这条信息的真假,明楼不知,也不判,川岛芳子怎么说,便怎么记。审讯囚犯不是他的工作。戴局长审着审着,明楼停下了笔,在对方额头青筋暴起之前,他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戴局长颔首默许,认为这是上下级之间该有的默契。之后审讯室的情况,明楼概不知,不必知。他只知当年马汉三自述通过越狱逃脱魔爪,终于安然回归了组织。此后又陆续担任北平行营督察处长、肃奸委员会主任乃至北平站站长。

      而当年,孙殿英在盗得宝剑后,第一时间便送到了戴局长的手上。他希望通过戴局长进献给委员长。戴局长认为,彼时时局混乱,委员长一心为国,无暇赏珍鉴宝,便交由亲信马汉三代为保管。岂知马汉三为了保命,合盘托出“蓝旗计划”,出卖组织,变节附逆不说,竟还背着自己主动献出了此等心爱之宝。那么,对于这位昔日亲信,戴局长便要重新做一番评估了。最终,评语生成,无他,仅俩字:可惜。若要强调一下内里的情感,那便是:马汉三!真可惜!戴局长如是想。

      戴局长没有当即向委员长献出宝剑,是有考虑的:人要尽其才,物要尽其用,戴局长很务实。可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活人不可控,比如马汉三,尽不了才,便薄了命。现在,宝物失而复得,更不可辜负!献宝要找准时机,要献于刃口,正如当下,当下委员长欲削军统局这个“藩”的口子上,最能尽其用。从这点上看,毫无疑问,死物的价值是远远超过活人的。所以,今天他把宝剑现了出来,当着同僚的面,当着美国人的面擎了出来,擎得光明正大;更在威风得意之余,显尽了那片大公无私。

      戴局长无私的表明,表明此物非是赠予个人,而是献给国家,他坦然以证,证得一颗爱国心。而委员长更有一个爱国心,委员长爱得还要比他深一点,是人民的领/袖,国家的代表,最可爱的人!那么,恳请委员长来帮忙大家保管,就极富道理,极具民/意了。委员长也是民/主的,于民/意,不逆潮流,欣然听取。如此,戴局长献得堂堂正正,委员长也接得理所当然,用他献的剑来削他这个藩,委员长落剑之时,手下也会留点情。明楼如是想。

      小沈跑回阳台,眉飞色舞地把刚才所见所闻跟阿诚作了番复述,末了感叹:“宝贝啊,大宝贝!诚哥,您真不去瞧瞧?”阿诚捏着高脚杯,晃着杯底酒,木然开口:“坟墓里偷出来的东西,有何可瞧?也不嫌阴气重!”小沈立马堆起笑脸,一番附和,承认自己眼皮子浅。在东拉西扯间,内场里竟又起了动静,此番来势凶猛,不比刚才,不是撮堆的热闹,而是齐整的轰响。大动静!

      两人同时探头张望,只见厅内已然踏进一排武装,人群立即被气势冲去两侧,下一秒,武装便已站定目标,瞬时扩出一个扇形,把人围进圈内。阳台上的阿诚见此情境,掼碎酒杯,直冲内场,刚靠近包围圈,便被为首的军官搡了出去。阿诚站定后,认了出来,此人便是上午在罗家湾盥洗间所见的那位遇谁都不招呼的“人才”!

      明楼望眼四周,一口饮尽残酒,他侧翻杯身,两指闲闲夹起杯脚,摊着双掌一偏头,他要戴局长给个交代。

      戴局长向着领头军官一抬下巴:“小孙,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这里正在办舞会?没有规矩!”

      孙科长别着金光灿灿的上校领章,威风凛凛一跺脚,中气十足地回复到:“电讯处刚截获一组情报,条条内容直指此人为共//党//分子!属下无意扫兴,事出突然,还请戴局长和各位长官见谅!”话音刚落,满场哗然。阿诚额上沁满汗珠,进不了包围圈,看不到大哥的情况,急疯了。

      戴局长向着前方指了一圈:“兹事体大!你们可不要搞错了!恒韬!党/国的精英!”他一脸严肃的说。

      “证据确凿,绝不会错!”孙科长傲然作答。

      此言一出,明楼面向戴局长,摇着头,指指这位上校,他唇角上翘,不说话。

      戴局长看看明楼,对着同一人,也是遥遥一指,他笑容可掬,不出声。

      明楼剑眉轻挑,一摸下巴,迈出几步,迈到了孙科长跟前。他口中冷笑声声,眸中炽焰熊熊,在冰火两重间,他昂首一正镜框,极富礼貌的询问到:“敢问,是何证据?”

      对于能同时将得体仪态和轻蔑神情无缝织合的技术,孙科长是深表敬佩的。然而一码归一码,谁让他是军统局最年轻有为的上校?孙科长自认才能纵横,故而目中无人,因此勇者无惧,他迎上明楼的目光,开口道:“局本部抓人,无需和你废这么多话,渣滓洞有的是时间让你辩解!”抬手一挥,“带走——”

      小沈驻足阳台,避入了窗帘后头。

      梅乐斯继续摩挲着宝剑。

      姜处长在喝酒。

      “等一下——”阿诚不能等了。

      他无心去思考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究竟又是谁出卖了他们,此时此刻,他唯有一念:绝不能让大哥去那个黑煤窑!

      他快速闪身,劈开武装,跃到了明楼面前。明楼闭着眼,朝他摇了下头。

      孙科长人多势众,并不在意此种状况,他全然不理会来人,勾起武装带的手铐,抓向目标,就要扣上。怎么也扣不上,因之自己的手腕早被上了铐,铐得死死的。孙科长并不挣扎,他扭过头:“这是要抗命?”阿诚一听,却是笑了:“奉谁的命?”孙科长也在笑:“党/国的命!”

      明楼命令阿诚放手,转而又看向孙科长,同时飞了一眼戴局长:“既然如此,那便走吧!我倒要看看,电讯处打算怎么抹黑一位忠诚且清白的三/民/主/义/者?”如此局况,反抗即承认,他没有选择,也没法预料,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去。也许,这将是他们兄弟携手革//命以来面临的最难迈的槛。明楼定定的望向阿诚,抬手在他肩膀上狠狠按了下去,无论此事结果如何,他都希望这位战友不要先行乱了阵脚。最后,他拍了拍阿诚的面颊,闭上眼,转过了身。

      怎能不乱?!

      渣滓洞,阿诚是去过的。几天前,在那里,他表现得相当镇定。所见所闻虽是惨烈无比,但身为一名军人,一位特工,对那样的场景并不陌生。然而,一想到大哥即将深陷其中,他牙关颤抖,贴身衬衫已然全湿。在军统局这么多年,对于审讯的种种手段,岂有不知之理。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唯有一死!折磨至死!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想大哥遭遇各类酷刑的画面,何等的惊骇!

      这段时间里,他有考虑过,考虑过之后如何去营救。可这需要缜密的计划,缜密的计划需要充足的时间,他等不起,他不要大哥受一秒的折磨!大哥的身体并非很好,平时犯个头痛,自己都要心疼,他怎么舍得?怎么能够放他走?他撑不住的!所以,他扼住孙科长,死也不放手。

      可自己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光盯着孙科长又有什么用,武装一样可以把人带走。可哪还有办法,他只能如此,原地不动,久久地杵在那里,杵到天荒地老。他好想哭一场,像个孩童,用自己幼稚的行为无力的抵抗着外面强大的世界。

      明楼喊他,他不说话;孙科长用手肘砸他,他没反应。满场的人都在静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小沈在窗帘里探出了头,梅乐斯抬起了眼,姜处长放下了酒杯。他仿佛那个海力布,为了救人,甘愿化身一尊石像。

      孙科长一肘一肘砸着他的胸口,砸得唇角泛出了血沫,他还是不松手。孙科长不知道此人哪来的这般力量,腕上箍着得五跟手指俨然一个铜虎抓,越挣越紧,始终挣不开禁锢。看着阿诚唇角淌下的红线,明楼冲上前,大喊住手。他掣开孙科长的手肘,却当胸遭遇一记猛拳。捂住胸口,踉跄几步,他后退着扶上了厅内的罗马柱,弯下了腰,止不住的咳嗽。

      阿诚动了。

      他缓缓转过头,双瞳窜起条条火舌,直直喷向孙科长。他满口殷红,血齿狰狞,手脸青筋根根暴起。他不说话。

      要出事儿。明楼想。

      阿诚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从未呈现如此状态,他必须再次阻止。然而,未待迈步,孙科长已然无法忍受。为了彻底摆脱眼下处境,他快速弹开腰间皮盒,掣出一把马牌撸子,拉起枪机,直杵阿诚太阳穴。

      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阿诚瞬时抬肘一击,孙科长猝不及防一脱手,马牌撸子凌空抛出一道弧线,落地后滑行一路,飞速高转着停在了姜处长的脚边。姜处长给自己倒下一杯酒。

      孙科长怒不可遏,咆哮到:“你大胆——”

      随即一圈武装齐唰唰架起长//枪,瞄准阿诚。阿诚不在乎!

      姜处长来了兴趣,屈屈手指,长//枪排排下放。

      梅乐斯拿着宝剑,叼着雪茄,在云山雾缭间欣赏着这一幕。

      配枪不可丢!

      孙科长跑去捡枪,阿诚堵他。孙科长往右走,阿诚侧身抬左脚;孙处长往左走,阿诚侧身抬右脚;孙科长往前冲,阿诚当胸还他一记猛拳,把他敲去了罗马柱。他疾步跟上,横肘一架,杠上孙科长脖颈,死死将人钉上了柱。孙科长憋红着脸,伸手摸向腰间,蒙古佩刀才露半截,便被阿诚一把拍回鞘中。孙科长抽刀不懈,阿诚掌刃直劈肩头。孙科长扭着肩,挣扎中一抬膝盖,阿诚一个侧闪,手肘松开,对方摆脱束缚、转转脖子、银光一闪,整口钢刀飞鞘而出。

      钢刀朝着阿诚砍去。他背贴墙面,快速翻转;孙科长手起刀落,刀刀落空。光滑的墙面受伤惨重,排排斩印纵横其上,蓬出漫天白灰。孙科长一路攻城掠地,把人逼进墙角,在对方进退维谷间,他高举双手,横刀落斩;阿诚顺势张开双掌,在刀尖与眉心仅剩半指之距时,双肩微沉,对准白刃便是一合。孙科长见他迎刀入掌,认定无用抵抗,岂料,凭他如何动作,钢刀始终纹丝不动。他无力攻击,更难以回撤,僵持下,他伸腿踢上阿诚膝盖,阿诚飞脚回予重踹,两人抬膝互抵,还腿相拆,手上无法搏击,脚下格斗不停,他们面沉若水,身劲如松,在满场的寂静中斗得个哧哧生风。

      如此几个回合,双方小腿均已颤抖不止,腓肌紧绷,胫骨辣痛。最后,两人用尽全力,同时向对方蹬出一脚,结束了这场脚斗。孙科长在阿诚的重踹下,身体后仰,失去重心,他紧握刀柄,刃口点地,一路后退,在大理石砖上滑出一地火星。阿诚抓住时机,蹲下身,松了松小腿,便速度离开墙角,向着明楼方向走去。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一心要去看看大哥在刚才那一记重拳下是否有受伤。刚抬手抚向大哥的胸口,就听明楼对着他身后大声一喊,阿诚扭过头,只见孙科长轻拨刀柄,蒙古钢刀瞬时分作两股。他举起一口,向空中斜劈一刀,拎着另一口,冲俩人砍将过来。千钧一发间,阿诚全力把明楼推去了梅乐斯身后。随即,他挪步、矮身、伸手、下一秒,宝光一现,九龙飞天,长剑出鞘。

      梅乐斯握着空荡荡的剑鞘望眼前方,身边的戴局长面无表情,小沈掉了下巴,两位美国军医愣怔原地,姜处长在喝酒,明楼不说话。他眼里的阿诚始终沉稳有节,锋芒得度,遇事从不轻易展露,对于他的性情,明楼了如指掌。然而,今天,明诚这把利剑被彻底逼出了剑鞘,场面已然不可控。没人出声,没人阻止,明楼无力阻止。

      头顶排排水晶吊灯在会场的大理石地砖上打下了五彩斑斓。

      吐一口血沫,擦一下嘴角,明诚,锦衣燕尾,革履黑衣,提剑疾行。

      九龙宝剑剑尖指地,钻石领针和剑柄宝石在灯光照耀下流云溢彩,交相辉映。明诚,披着满身芒炽,踏着一地星辉,站到了孙科长的面前。

      孙科长目眩之余,剑尖已然凝于眉心。“是何证据?”阿诚一字一顿的问道,他说了,他们才有辩解的机会。

      孙科长一晃脑袋,双刀相交,便是一抬:“自有证据!”孙科长认为,带走明楼并非难事,只要人还在此地。而眼前之人却是个麻烦,必须当下解决。于是,他舞动双刀,率先抢攻,凌厉开劈。阿诚后撤几步,横剑于胸,左手两指夹住剑身飞速一刷,刃口上赫然一道红印,他用自己的鲜血为这把沉寂百年的阴剑启了封。

      他执剑起势,赤流顺着血槽蜿蜒而下。孙科长欺近身前,阿诚挥剑急挡,在漫天血点里,他抬手一格,五尺长剑瞬时架住一对刀刃;孙科长全速下压,阿诚顺势下沉,触地之际,猝然伸腿横扫,孙科长眼疾脚快,速撤两刃,一个腾跃,稳稳落地。阿诚剑花一挽,挺剑直刺,孙科长双刀一交,架起十字。“叮”的一声,“十字”中心已然落下了一道陷坑。

      阿诚挥剑再刺,连出数招,孙科长避开锋芒、左右开弓、刀刀汹涌,直削下盘。阿诚跳跃腾挪、抬脚沉腰、双腿一收、一个纵身,脚尖已然点于对方的肩头。孙科长刃口朝天,直上直下,不觉后肩处猛遭一踹,刚一扭头,便闻顶上一阵呼啸,阴风阵阵间,是来人荡开的一道金光。他转身回挡,出招峻猛,刀刀直指要害;阿诚回剑反格,疾疾卸势,磅礴巨力下是四两拨千斤,铮铮寒光里是刀锋破层浪,剑尾掣流星。双刀一剑在空中扭做一股,擦出满天流火,流火在彼此鬓边不停闪滚,又暴雨般纷纷洒落,一并带落半盏水晶吊灯,“砰嚓”脆响下,是大理石地面溅起的一地星光。

      踩着星光,孙科长一刀守,一刀攻,他抓住九龙宝剑五尺剑长,贴身难以进攻的劣势,便不住欺身。阿诚被他缠死,手上招式施展不出,只得脚下作起文章。他一记又一记伸腿横扫,扫起一地玻璃,扫出漫天璀璨。身后燕尾“呼”的蓬起圈圈黑浪,孙科长沉浮其间,有如置身茫茫夜海,一时难以立足。

      猝然间,阿诚挺身直立,飞速后奔,孙科长提刀去追,追至末路,他快步上前,急欲下手,却见对方飞身蹬上罗马柱,凌空一翻,却是九龙宝剑直挺挺向着自己咽喉疾刺过来。孙科长措不及防,急架双刃,岂料阿诚剑锋陡转,转刺腰间;双刃已然不及回撤,孙科长无法阻格,冷汗滴淌,却觉腰肩一松,“哐当”声下,整副武装带刷的掉落,枪盒、刀鞘、手铐、军刺等物散溅一地,厚达一寸的鳄带上是齐整一道断口,军装完好无损。阿诚抓准孙科长垂首的一瞬,踢飞满地零碎,速度把宝剑架到了对方脖颈:“特训班出来的吧!哪一期的?”

      “第一期!湖南临澧特训班!你又是哪一期?”

      阿诚不回答:“格斗谁教的?叶翔之?余乐醒?还是沈之岳?”没待对方回答,接着便说:“就教出你这种?”

      孙科长冷笑一声:“赢我的是九龙宝剑!”

      “谁赢谁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命在我手中。说,是何证据?”

      岂料孙科长浑身是胆,毫不畏死,他凛然迎上剑刃,还是一样作答:“自有证据!有种你砍下去!”

      砍了他便要上军/事法庭,无罪都有罪了!这点理智阿诚岂能没有。

      孙科长见他凝剑不发,抓紧时机开口道:“没种就放下!放下宝剑!你我一人一刀,再战一次,你赢了,我就回答你!”

      “我若赢了,你又不答?怎么办?”

      “这就看你敢不敢赌了,你没的选!”

      宝剑移开。

      孙科长见阿诚弯下了腰,只待他放下此物,公平开战,岂料顷刻间一团黑影擦肩而过,他右手一松,佩刀离掌,后背瞬觉凉风飕飕,凝神一看,军装已然耷拉襟前,竟是从左后肩到右下摆被生生劈成了两爿,兀自飘动不已。孙科长速速转身,只见阿诚左手提宝剑,右手收刀锋:“你还是输了,这回我可没用剑!”他如是说,说完,轻轻一甩,掷刀于地。

      “你使诈!”孙科长没想到他出其不意,来了这么一招,这哪还是公平决斗,轻蔑道。

      “是变通!特训班没学过?你怎么毕的业?”

      “你胜之不武!”

      “你泥古不化!”

      “我不会告诉你!”

      “你本来也没想说!”他且说且走,站到了梅乐斯面前。

      阿诚卷起礼服一侧燕尾,擦去剑身血迹,反手一送,还剑入鞘。梅乐斯对着他,举起了手中半杯酒,阿诚接下,一个仰脖,倒置空杯,还于对方。

      明楼捂着胸口,不为孙科长那一拳,只因紧张,从来没有如此紧张,现在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腔子。他清楚阿诚的格斗技能,几年前就已超过了自己,他应该对此有信心。但,还是担心!不管阿诚成长得多么强大,那个起初抱着他小腿,躲在身后,一声不响的小不点模样始终占据着他心里最柔软一处角落。看着他一年一年成长到今天,他欣慰、他骄傲;越如此,越担心。他没有孩子,却完全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这颗心,甘愿担上一辈子。

      最后那招,在少年时期他便教过他,在花园的草地上。这小子记得,他教他的,他全记着。

      孙科长脱下了军装,捡起了散落的物品,他依旧傲然而立,他并不服输。再次走到了明楼跟前,他要强行把人架去出,时间拖得太长了,任务要尽快完成。

      阿诚见状,阖目定息,这回他没有冲上前。明楼却见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迈去了脚步,正欲喝止,便听得一声昂然之音如此说到:“戴局长,孙科长直指明先生□□/证据确凿,这一点,我,不作辩解。”

      此言一出,孙科长当即转身,破口叫骂:“你他/妈什么级别?敢和戴局长用这种口气说话,长官面前有你放肆的地方?”戴局长是孙科长的偶/像。

      明楼不住提醒阿诚切勿冲动,不料膝弯处遭逢一击,撑着手掌跪倒于地。正待爬起,已觉两支长//枪抵上肩胛,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阿诚回头,横眉侧目,急促喘息,心头焚起烈焰,眸中凶光涌现。只要自己还在大哥身边,就绝不允许他受这等屈辱,然而此刻,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咽下一口唾沫,他抬手遥点孙科长。姜处长盯着他滚动的喉结,竟听他说到:“孙科长事事确凿!那我明诚作为共/党/的证据,你确凿不确凿?”身后是明楼的一声喝斥,直斥他疯,疯了阿诚全然不予理会。

      孙科长笑了,咧着嘴刚吐了一个字,便被截断了话头,只听阿诚抬高调门:“我明诚从小由先生教导成长,又和他共事多年,先生要是□□,那红/帽子绝少不了我一顶,你织没织好?拿来我戴上!织得不好,回去重织!你先给老子戴舒坦了,再去罗织他那顶!”

      “你自己不就在织?那不劳我动手,一起走吧,我连夜审你!”门口的孙科长向着阿诚勾勾手。

      阿诚阔步向前,指着孙科长笑到:“承认是在‘织’了?只要我随手一织便是?那我当场也给你织一顶,你是中//共//华东//情报/局潜/伏/军统多年/地/下赤/匪,代号‘孙子’,上线便是老子!”点点自己的胸口,“是老子当初在上海发/展了你个孙子!”

      “放你娘的屁!老子是军统临澧特训班第一期毕业的优秀学员!”

      “优秀?”阿诚嘴角绽开了弧度,向着四周人群一摊手,一副“请人评定”的姿态。接着又是一顿抢白:“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们这么些人滑得像泥鳅,哪都钻的进去。特训班就不会混入匪/谍了?我记得当初还处决过一批,戴局长,您说是也不是?”

      戴局长一点头:“倒也是。”

      “戴局长!您别听他!他狗急跳墙,见人就咬!”

      “孙科长——,”阿诚语重心长地说,“戴局长明心镜目,红白是非,自有定判!你又是什么级别?敢在此左右领/导?莫非,你认为戴局长眼昏耳聩,需要你来当他唯一的明灯?你存着如此心思,可见,你应该就是□□无疑了,渣滓洞,一起吧!”

      孙科长被莫名戴了顶/红/帽子,越是辩解,越是绕不出,气得七窍冒烟,满场重复着自己是特训班才质最好、资质最老的学员。大家笑了,没有人相信阿诚的话,除了孙科长自己,孙科长颇为天真,大家笑的就是他的天真。阿诚当然知道自己在胡扯,之所以扯,是因为他清楚的了解戴局长生性多疑的特质,他要在他心里播下一粒种子,也许哪一天,戴局长午夜梦回,种子也就发芽了。他还要把这个局搅浑,浑了,也许就有变数了;而且多扯一句,就多争一妙,时间一拖,或许又有转机了。

      他盯着孙科长来回的扯,孙科长要/操/他/的妈,他哈哈大笑,笑说自己从来没有妈,孙科长哪天要见着了,别忘了告诉他。他一壁笑,一壁走,走到了明楼面前,绕去了他的身后。看一眼场上气氛,他一脚踢开两支枪杆,把人扶了起来。帮着掸平裤腿,擦净手掌,阿诚收起笑容,对着明楼说了一句话:“大哥,得罪了——”

      随即,他双手抓向明楼衣襟,向着两侧撕啦一扯,顷刻间,哗啦啦崩落一地纽扣,现出满是伤疤的胸膛。

      剑指明楼左胸一处圆形旧疤,阿诚说:“各位,当年力/行/社和/中/央/俱乐部青/白/团/交/火,万钧之际,明先生不畏刀枪、不惧火海,保住了团/社最重要的资本!”抬头凝视着前方,“戴局长,爱将如子的您,必定不曾忘记这份忠肝铁血!”

      “阿诚,住口——”明楼清楚,清楚人在高位最忌讳什么。多年来,他在人前从不居功居傲,就是为了让自己这枚楔子长久稳固的楔进军统的心脏。如果今天阿诚不提,他差不多已经忘了,忘了在自己刚投身报/国的少年时光还有过那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他有回更衣,不巧被他发现,问及此事,自己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对方当时没说话,没料想竟一直记着。明楼摸了下胸口,他觉出了心疼。

      听到明楼的斥止,阿诚一点头:“当然,我明诚今天不是要在诸位长官面前给明先生歌功颂德。先生十五岁便追随了三/民/主/义,二十年来为/党/为/国、劳心尽力、拼死搏命,这原本也是大家都知晓的事情,更是身为/党/国/军/人义不容辞的职责。”

      “阿诚,可以了!”明楼拉了拉他的袖口。

      “不可以——”他一甩手,他还有话要说,“因为这个伤疤,先生在医院躺了足足有半年,当然,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他指一圈周围,“可是,可是那半年里,力/行/社有哪位去瞧过他一眼,又有谁去照看过他半天?没有!半年!没有一个人!”伸出食指,在眼前摇摆了一下,“一个都没有!”

      戴局长阖起了双目,听着他继续讲到:“一个个都不露面,就怕遭遇/C.C./暗/杀,可革//命就是有牺牲,就是要流血的啊,诸位——”

      此言一出,明楼赶忙上前把人从戴局长身边拉开,“你太出格了!”他不能再让他讲下去了。戴局长却抬起一手:“让他讲!”

      “好——”阿诚并没有疯,他清醒得很,下面的话确实不能再讲了,于是他说到,“诸位长官,你们大概不晓得,明先生因此落下了头疼的顽疾。他的三叉神经受到了严重损伤,终生无法治愈,多年来常靠药物镇定,对此,他没有一句怨言,是为/党!可我看在眼里,我心疼——”他剑指点点自己的心尖,下一秒,抽去领带,扒下外套,掼掷于地。他拉住自己的领口,撕啦又是一扯,伴着一记裂帛之声,打斗间早已崩裂的白衬衫瞬间破成片片碎条,纷纷飘落于地。

      赤/裸/的上身布满道道伤疤,新旧交错,阡陌纵横;匀健的肌肉上滴淌着条条清流,在裤腰处汇成一圈水渍。阿诚甩去颏尖汗水,并指点于左肩,对着周围原地转过一圈,他说:“民国二十八年,上海司各特路,为设计刺/杀特/高/科南田洋子,明先生狙/击/枪贯穿我肩甲,是为国!”闭眼摇头一抿嘴,“小伤,我不在乎!可先生看在眼里,他内疚!”他并拢四指,举过头顶:“为国流血,为党忠,青/天/白/日/满/地/红;光我/民族,促我/大同;矢勤/矢勇,必信/必忠!”左手指着明楼胸膛,右手拇指直戳自己的左肩,他点头瞪眼,昂首四周:“这——就是党/国戴在我们兄弟身上最荣耀的勋章!”转向孙科长,“说明先生是□□,”伸出手背敲敲对方的脸颊:“特训班一个白皮嫩肉小赤佬,侬帮帮忙——”

      姜处长舔着唇角,瞥了下阿诚,却把眼波送给了明楼,此刻,她想卖对方一个人情。明楼捕捉到了她的信号,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戴局长瞄了眼身边的梅乐斯,开始发话了:“你们对党/国的忠诚,日月可鉴!我,实为动容!然而,面对条条情报,总局也不能全当不知道!事到如今,如果没有正当的处置,总局如何向军/部交代?中//央//党//部又会怎么看我戴雨农?会指我包庇部下,那将来我部以何立本?或说我袒护爱将?那身为领导又凭何服众?再说,各部门也有各部门办事的规矩,岂好轻易干涉?这么多年,我忝居局长之位,全赖各位相扶,要是每个部门我都横插一脚,那还像什么话?接受调查,才能还你清白,是不是?恒韬,你也是当领导的,也管着一个分局,你的副官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要紧,我知道,你懂!”

      明楼一点头:“好!我跟孙科长走,如果真如孙科长所言一切确凿,明楼任凭军/法处置。”他定了定心,静待发展。

      “明事理!识大体!不负/党/国之栽培!”戴局长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影重重跪倒自己跟前,跪进了一堆玻璃碎碴。阿诚仰面抬头,凝视着身前的人:“戴局长,明诚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没有资格在这里和您谈条件,但我还是期盼,期盼您能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我剖心明志,让您服众立本的机会!明诚跟着先生生活共事多年,先生若有□□嫌疑,那明诚也难逃干系!可真若孙科长所言□□无疑,试问,何以不见逮捕令?何以不按正式流程拘捕?那么,今天,明诚就有一句话了,烦劳戴局长,烦劳在场的诸位听上一听。

      “当下,抗战虽已取胜,时势却依然严峻!如今,两/派/分立,致九州不同、四海分流,苍生万民在自己的国/土上仍旧家散人亡,流离失所!明诚悲今之弱,为本/党/前途,更为家/国社稷,不忍在此非常时期,以非人手段如此耗费人才,如此裁剪纲/纪/法/度。所以,戴局长,明诚恳求,恳求以我一条贱命换得党/国/上下一心,换取先生阵前效力——”说完,伏下身体,向着大理石地面重重磕去。戴局长没有回应,他再叩,不停的叩,在玻璃碎碴里叩出一记又一记的闷响。前额鲜血淌过眼角,在地上打出点点红日,膝下也蜿蜒出了涓涓赤溪,泣血陈辞,即是如此。明诚,别无他法。

      明楼心碎了,即便他猜得内情,一颗心也生生被磕碎了!咬紧颤抖的牙关走到戴局长面前,真真假假,他必须配合下去。谁知刚要屈下膝,就被阿诚控住脚踝:“大哥!您这双腿是用来为家国奔行,踏关山不平,不是跪在这里乞兄弟这条烂命——”

      明楼摇着头慢慢下蹲,掰开他的手,抚上他的鬓边,拇指擦去额头不停滴淌的鲜血,擦了又擦,总也擦不完,他不擦了。拍拍阿诚的肩膀,站起身来,他并拳向上,伸到戴局长面前,喉间是一个喑哑的绝决:“请孙科长马上把我带去渣滓洞!”身后是阿诚一声哭喊:“大哥——”

      “晚了!你的副官讲得很有道理!考虑得也周到!我深感惭愧,大家也都需要反省。我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所以,答应这小子的请求了。”向着身后一摊手,谷景礼摆上一把花口撸子,戴局长一拉枪机、蹲下身,交到阿诚手上:“党/国会记住你的!”

      阿诚接过枪,给了戴局长一个满是谢意的眼神。当着众人的面,尤其当着美国人的面,他知道戴局长不会食言,不敢食言。放心把枪口抵到自己赤/裸/的胸膛,他转向明楼,膝行几步,所过之处,是两道殷红血痕。

      他听到自己笑着说:“以前在明家,都是大哥说了算,今天在这里,阿诚想做一次主,还请大哥成全我!”他向着明楼一叩首,“阿诚十岁来到明家,喝明家的水,吃明家的饭,在明家长大;长兄如父,给我家、予我爱,我这辈子,无以为憾!手足之情,小弟今生铭刻;教养之恩,唯有来世再报!”

      最后抬眼望着明楼,他喊道:“明诚无法再携手大哥共建/民/族之业,无法在并肩大哥共/效党/国之忠,功名尘土、云月八千,他日九州一同,还请大哥在小弟坟头插三支香烟,酹一杯薄酒,地上地下,共祝关山万里,河海长流——”

      寂静的会场回荡着这片声响,久久不见平息。无论周围环境亦真亦假,这一刻明楼真真切切感受到来自肺腑的悲怆。他落泪了,落了一半的泪,他不可以让戴局长觉得冷血无情,更不可以被他抓到真正的软肋,对付他没关系,利用阿诚绝不可以,于是,他把另一半的眼泪落进了心里。

      明楼湿润的双眸仿佛一个万花筒,阿诚在里面望见了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这些生活的片段随便怎么组合都是朵朵盛开的鲜花,那么多彩,那么美丽,真好看,怎么也看不完。不能再看了,定格那最繁茂的一朵,他从中辨认起了每一片花瓣:这一瓣是他的姓、那一瓣是他的名,还有他的房间、他的书籍、他的球拍、他的画笔……十岁那年,他拥有了她们,这朵花是他的天地,是他的世界,是他的家园。他幸福的笑着,死灰的眼神一下泄出了星芒,泄得行云流水,晶晶点点,是淌出的明媚春光。最后,对着挚爱张了张口,他无声的说了三个字。在明楼的一阵呼喊中,阿诚双目一闭,扣下了扳机!

      没有反应?再扣!没有反应!他恨苍天弄人,子弹竟在此时卡膛!连扣五六次扳机,依然没有反应?!他睁开眼,是大哥向他伸出的一只手,他一搭上去,便被紧紧拽起,烧出掌心一片滚烫。看眼四周,他弹出弹匣、复又推回;勾起扳机护圈,小花口在手心三百六十度一旋,面无表情地拎去了戴局长面前。他双手恭恭敬敬奉上,戴局长收回枪支,交给身后谷景礼,一抽口袋巾,举到了阿诚额头淌血的地方。阿诚侧头、后退,接过口袋巾,快速叠出一个小三角,彬彬有礼地塞回了戴局长的礼服上袋。随即九十度一躬身,原地后转,走去了会场中央。

      他抄起地面领带,甩上脖颈,捡起礼服外套,单手一掸,裹去了明楼身上:“大哥对不起,刚才把您衣服扯坏了,山中夜凉,快快披好。”他柔声的说着话,化开了明楼一身的冰碴。

      一秒都不要呆在这里!他要速速把大哥带离这个鬼地方。他迈步走,他不回头,他紧紧抓住明楼的手,他永远不要松。他感到周遭一切全都静止,全都沦为背景。人群自动退出一条通道,只有门口武装依然杵立。他直眼前方,以万钧之势,逐个搡去,过道里瞬间卧倒两排。

      戴局长示意武装全部退下,笑言:“给两位俊才让路!”

      明楼回头一躬身,望着戴局长,指指孙科长,他说:“司命厄我过甚,狐鼠侮我无端!”

      戴局长望着明楼,指指孙科长,心虚之余,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恒韬,我把他交给你发落!”他习惯性的又玩起了他的/政/治/权/谋,他要部下之间保持相争相恶,如此便能相生相克,他们不团/结,才能紧密/团/结到他这个中/央。

      然而明楼没有满足他这个心愿:“戴局长,我累了,头也疼的厉害,我不想再牵扯他人,让这个误会到此结束吧,祝各位尽兴,恕属下失陪!”

      戴局长一听这话,扫了眼孙科长,怕孙科长以眼神致谢,和明楼结成联/盟,心内不免担忧。然而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孙科长舒出一口气,他并没有半点感激明楼,对戴局长要牺牲他的行为更是没有半点想法。他依然在佩服着他的戴局长,佩服着他导演了这出戏,只要是他的长官,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干什么都会吃进。世上就是有一类人,他们甘愿放弃自己的一切,去当一头顺服的绵羊,他们常常把头领的话当作圣旨,当做真理。他们真诚的崇/拜着自己偶/像,不因其他,仅仅因为他们是牧羊人。可站在食草动物的角度,非要逼着吃肉,也会消化不良。

      远处的谷景礼看看孙科长,他掩嘴偷笑,他想问问戴局长,这,便是军统局最年轻有为的上校?

      从个人角度说,戴局长有点不忿,从全局角度讲,他又相当骄傲。和身边的梅乐斯一碰酒杯:“你总说我们的特工不如你们中/情/局,今天你看到了,一个临危不乱,识德识体;一个纵使受辱,绝不折节;为/党/为/国,俱理俱情!你们的情报/人员有这份冷智和热血吗?”

      梅乐斯吸一口雪茄,在流云泄雾中笑言:“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戴局长真情上演!”

      没等翻译完毕,已经走到门口的阿诚回头遥指梅乐斯。他剑眉倒竖,怒目圆睁,咬紧牙关恶狠狠挤出一句脏话。

      梅乐斯一看口型,很欢迎。他叼着雪茄,夹着酒杯,一偏头,遥遥地向他张开了双臂。

      阿诚只顾护着明楼走出大门。前额鲜血淌过眼角,顺着面颊在锁骨处汇成了浅浅一汪,两条西装裤管湿嗒嗒紧贴小腿,他挂着领带,打着赤膊,如此经过了孙科长的身边。霎时,他飞踹一脚,向着对方膝弯悍然铲去,咵啦一声,孙科长惨叫倒地,跪倒在了明楼面前。明楼怔了下,只是一下,便看到阿诚脸上淌出的笑。他护着明楼径直向前,正眼不瞧地上的孙科长。于几步外,阿诚撂下了一句话:“父母没能教会你为人处世的规矩,这个社会会教你!教到你会为止!”最后回了下头,把孙科长刚才骂他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他说:“我/操/你/妈——”

      戴局长心情复杂,极度复杂。

      他千算万算,偏就没能算到一个小副官,横空杀出,破坏了他的全盘计划,也让场面完全失去了掌控。在他的计划里,明楼会在今晚顺顺利利坐进渣滓洞的黑牢。他会经过一系列的审讯,从灵魂到□□都要过一遍堂。这是他对明楼的最终考核,时长大概几个月。

      在这几个月里,明楼需要完成一份试卷,戴局长作为他的师长会亲自参与监考。若不及格,那么揪出一个高级/匪/干,便是一份大功劳;若及格,戴局长便会以救/世/主的身份普度众生,带着奄奄一息的人离开地狱,重返人间。如此,对方便能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目他为宗,做他永远的好朋友。从各方面考虑,戴局长都希望明楼能取得一个好成绩。救人乃快乐之本,这是戴局长的一片好心,然而今天,明楼却辜负了他的这片好心,他好伤心。

      他急切的需要人才,需要不二之臣,这是他试验不二之臣的不二法门。却被一个小副官彻底摧毁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下令把明楼强行拉走,所以,这个小副官便显得尤为可恨了。于是,他祭出了最后的试金石——那把没有子弹的枪。他想,人总是自私的,他要看看这小子一心护主,究竟能护到一个什么程度?一个人对自己是否绝对忠诚,在生死抉择间便会得到如实反映。他等着看笑话,他见过太多的笑话了,然而现实却让他嫉妒起了明楼,深深地嫉妒。

      对于副官,他是既要求披肝沥胆,又渴望精明强干。一直以来,他总也认为这两者不可兼得。然而就是刚才,就在小副官的身上,他看到了平衡点!可恨!居然有这个平衡点?他心底很想请教一下明楼,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懂,怎么也不懂,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一番后,他转而恨上了孙科长,孙科长没能完成任务,他恨!孙科长若完成了任务,他会更恨!恨他为什么要完成?这是他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让明楼去渣滓洞?为什么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完全放下心?为什么权/柄/难握更难放?

      他戴雨农,位/高权//重,独善其身,孤家寡人,清寂难耐。他吃不香、睡不稳;白天提心吊胆,夜里辗转难捱,是什么造就了他今天的性格?是什么让他遭遇了这般处境?他又不懂了!他一度认为自己虽然长袖善舞,但总体上人淡如菊。怎么现在会这样呢?他想不通,于是把人为不幸归结于命运的不公,命苦啊!他顿足捶胸。

      姜处长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她晃动酒杯,细细地品上一口。透过杯壁,凝视着前方二人的背影,她想,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不识时务,更俊杰!真俊杰!几天内就识了两位俊杰,真好。醇茶烈酒都是生活所需,全要!

      小沈终于从窗帘后走了出来,他一厢情愿的庆幸自己还是押对宝了。

      浮云散。

      峰峦青。

      月辉冷。

      歌乐山的夜风拂在了两人的身上,拂出了嶙峋的风骨,拂落了决堤的泪水。

      那一晚,明诚护着明楼破冰而行,他惊魂裂魄,气啸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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