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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子•皇子•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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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十三年,冬。
太傅元常看真面前的三个学生,叹了一口气。
想想三四年前,这间房子还坐得满当当的,吱吱咋咋一片嘈杂,如今只剩了三个,年纪见长,也不再淘气,房间里静得吓人,怎能不让人唏嘘。
中间那人,着黄袍,冲天冠,年纪虽小眉目间已是一片傲然之色,很是不讨元常喜欢。
他叫嘉乾,正宫皇后所出,排行第九。其他人或许不明白,元常却最清楚,皇后外家的势力已帮他除了三个皇子,算上那刚出娘胎就被闷死二十六皇子,整整四条人命。
略靠左边坐着的是二皇子嘉贤,玉清宫崔贵妃之子。在幸存的皇子中年级最长。那一身温文尔雅的学者气派估计是承自清河崔氏母亲家,甚得元常青眼。
自大皇子怨死狱中后,他便成了皇后独孤氏一派的眼中钉。所幸崔氏虽在朝中不得势,却到底是百年以来儒学传家的大族;连元常在内,另有一两位说得上话的文臣从中回护;加上嘉贤自己虽是一派大而化之,精细处却不让人,算计起来也颇妥贴,到底勉强保全。
右边角落里还缩着一位,绛色锦衣,绸带,半散长发,随意用头巾挽个髻算数,眼角藏娇,眉稍含笑,一派春情。
嘉悦,孽种。母亲……来历不好说……
一无地位,二无实权,三无外家势力。
他究竟何以活到现在?台面上的说法,他背后实在什么势力没有,怎么挣也挣不上皇帝,没人和他一般计较。
底下的说法嘛……
他每夜出入皇帝的寝宫。
元常缩了缩脖子,把手炉拨旺。
又是一年隆冬到。
明年春天,还有几个学生能坐在这里听自己讲书呢?
这么想来,竟陡生寂寞。
——皇上半年来病了好,好了病,渐渐不似以前健旺了。
说不准,来年春天,自己便已从太傅变了太师。
谁知道呢……
拿起戒尺敲敲桌面,扯长了音念起来:
“孟子曰: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獨夫所獨有……”
终于下了学。
元常前脚刚踏出门,嘉悦后脚也跟了出去。
还没转过门廊,就被嘉乾堵了个正着。
“九哥哥好快腿。”见躲不掉了,嘉悦只能站定,陪笑行了个礼。
谁想嘉乾一把抄起他的手,往柱子上一按,“咚”的一声闷响:“前儿的话,你想得怎样了?”
“九哥哥,这样不好吧,父皇知道的话……”嘉悦不慌,只是笑。
嘉乾像被热水烫了手般,连忙放开,皱了皱眉头:“我迟早也是皇帝,你不如早跟了我,总有你的好。”
“这话,等你当了皇帝再说。”
嘉悦说着,竟一扭身,自顾自地走远了。
“小贱人!”
嘉乾在他背后,气得咬牙一跺脚,却也无奈何。
隔着窗,嘉贤默默地看着,慢慢地握起拳来,把指甲卡进掌心里。又呆坐了一会,崔妃打发了人来找,才跟着回去了。
“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先生留堂了?”
崔妃本是斜倚在榻上看书,见嘉贤进来,忙站起身来,把他搂进怀里。
“没,是多看了一会书。”
嘉贤任由生母抱着,眉间的结渐渐松了。
“真是的,穿得这么单薄,看身上凉的。”
崔妃把手炉拨一拨,塞到嘉贤手里,母子二人对面坐下。
凭心而论,崔妃算不上极美的女子,眉不特长,眼不特大,鼻不特挺,嘴不特小,五官没一处出挑,下巴颌子还特圆,一低头就压出一个双下巴来。
这不是很美的人,家中也并没有重臣在朝,却能安坐着皇后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第二把交椅。
凡有问起,从当今圣上,到宫里打杂的太监,无不对她交口称赞,说是若论行事谨慎,品行端方,普天下女子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今天读了点什么?”
崔妃放下手中的书,问道。
“也没什么新的,还是讲孟子。”
崔妃点了点头,又问:“去练过箭了没有?”
“还没,打算吃了饭再去。”
“读书的事,认真是好的,但是练武可更要上心。”
崔妃顿了一顿,说:“你在娘胎里就听‘四书’,底子定比嘉乾好的。但是练武的事情,娘教不了,你自己可千万仔细。”
嘉贤愣了一愣,点点头。
其实这话,纵然崔妃不说,以嘉贤的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
圣人书里的道理,是不能用来保命的,何况那书里都是“为人臣”的道理。要活下来,只能靠兵权,车马,刀剑。
可笑的是,比起皇子,自己更像一个崔氏的后人——那沉淀了百余年儒学风骨的,崔氏的后人。
学武的事情,果然是怎么也比不上嘉乾的。
嘉贤心里暗道。
皇后独孤氏祖上是开国三元帅之一,后人也多征战在外。
将门出虎女。
当年匈奴来犯,一个连环反间记将京城的守卫几乎掉空,兵临城下之时只有两百亲兵守着皇宫内院。
当时还是淑妃的皇后,拖着两个月的身孕,拎起阔口大刀,单枪匹马闯入敌阵,硬是拎回了敌军大将的头颅,解了京城之围——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掉了。自那以后,那口大刀便镇在后宫门口,独孤氏也稳坐了皇后之位。任是皇上身边美人如云来来去去,总是没人撼得动这后宫主人。
这样的母亲生下的孩子……难怪,有那么一双火燎火燎的眼睛……
嘉贤叹口气。
就算自己学武的天份着实不高,就算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争权夺利的事情,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自己身后,是崔氏一门五百多口老老少少……几位总是回护自己的忠直老臣,也是拖家代口,万一……
不能有万一。
嘉贤揉一揉额角。
事要做,路要走,无法回头。
本来要去练武场的,怎知心事一重,信步竟来到了御花园深处,抬头一看——
门上横七竖八地粘着封条,是废园。
果然……又走到这里。
咬牙拂袖一转身,刚踏出两步又转了回来,站定了,自己摇一摇头,苦笑,细细地看着那园门,久了,竟有点痴了。
是几年前的事了呢?
记得那时候自己多么小……掂起脚尖儿才和那门口那对破石狮子一边高。那天是自己没背好书,被母亲打了手板,堵气之下,在御花园里乱撞一通,站定的时候,便在这废园门口了。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阳光透过新生的嫩叶一片两片地打在他手上。从废园里依稀传来鸟虫的叫声。宫里关于废园里狐仙女鬼的传说很是不少,可不知为什么,这粘满封条的门口,却意外地并不让人害怕。
“狐仙,真的有吗?”
这么说着,顶上忽然传来“喂!”地一声。
嘉贤吓得倒退两步,站定了抬起头来,一双墨黑墨黑的眼睛,从园门顶上望出来,施施然对着他笑。
那是嘉贤与嘉乾的第一次相遇。
至今回想起来,嘉贤还能记起当时那心瞬间吊到嗓子眼的感觉。
他颤抖着,几乎快站不住了:“你,你是谁?”
那人却笑了,笑得像夏天里热辣辣的日头:“瞧你的衣装打扮,也是个皇子,怎么的就这么窝囊!”
说着“刷”地一下,探出半个身来:“我是嘉乾,按说……大概是你的弟弟。”
当今皇上子女奇多,与嘉贤同年的皇子公主就有七位,都是自小跟在母亲身边长大,互不认识倒也不算奇怪——说到底,当时,他也就认识和自己一母所出的小公主,和容淑妃那边的大皇兄而已。
阳光晃得嘉贤眯起了眼,好一会才看清了,对方穿的是银底勾紫线绣麟的外褂,一头一脸的灰泥,头发散了半边,那歪挂在发顶上的,确乎是顶紫金冠。
嘉贤松了口气,拍拍衣裳,站直道:“我叫嘉贤,排行第二的。”
“原来是你啊!”
嘉乾挣了两下,跳下来,冲着嘉贤甜甜一笑:“我是老九,皇后那边的。”
嘉贤心一颤。
是了,嘉乾,嘉乾。
“皇后所出的皇子,宫里谁也不要和他玩。”
“说不准哪天就死在他手里了。”
“贤儿你要小心,特别防着他。”
“…………”
“……”
——面前的孩子笑得温暖和煦,怎么也不像是阴险老辣的样儿。
“哪,贤哥哥,二哥哥,要一起来玩吗?”
摇一摇头,狠狠把脑子里那脆生生的童音甩开。
到底是要撕杀。
就算是当年一起掏鸟窝,一起跳御池,一起偷爬上宫墙被当刺客捉;就算是自己总挡在他前面,代他挨鞭子,在树下等着摇摇欲坠的他砸在自己身上;就算……
童年到底过去了。
到底要撕杀。
嘉贤转过身,快步向练武场走去。
身后,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废园的门。
嘉悦。
待嘉贤的脚步声远了,嘉悦方从树影里出来,站到嘉贤刚站的那块水磨砖上,一会,摇头笑道:
“真是,这么近的呼吸声都听不出,要是刺客可怎么好。”
踮起脚尖——嘉贤比嘉悦略高半头,嘉悦踮起脚的时候,恰和他一般高——学着嘉贤的样子半仰着头,对着园门看了半晌,也没看什么所以然来。
“你这傻样子,是看什么呢?”
背后忽然响起人声,吓得嘉悦一个跌趔几乎撞在园门上。
来人把他一捞,顺进怀里:“还说别人呢,这么近的呼吸声,你不也没听到?”
“你是妖怪,不算人。”
嘉悦头也没回,腰一拧,把那人手一播,转过身来站定。一看来人,拧起眉头压低声:
“怎么这个样子就逛到这里来?”
“那有什么,反正这儿没人来。”
来的竟是太傅元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