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百姓放火 ...

  •   慕容冲醒来的时候,有一种迷迷糊糊和不真实的感觉,上空似乎漂浮着一堆面孔,看起来好像都是同一张脸,都有着铜铃眼、倒眉毛和一口白闪闪的牙。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帐子里,脸上沾了什么,极不舒服,底下有一床毯子,当然,还有一群漠无表情的装扮奇怪的男人。
      鲜卑人?氐人?羌人?匈奴人?他一时分辨不清,脑中轰隆隆的,于是不想费劲再想,脱口问:“这是哪儿?”
      其中一人开口,他嘴巴张合,喉咙滚动,然而慕容冲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听懂他在说什么,不是鲜卑语,也不是汉语氐语羌语他所了解的任何一种语言。难道是龟兹语?不,他们长得也不像西域人。
      那个男人停下来,仿佛说完了,可他半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突然之间,他似乎变成了哑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哪儿,这些又是什么人,他急切地希望此刻能有个人出来,哪怕是敌人也好,跟他讲明白说清楚。
      男人们冷漠地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动物。他试图把头抬高撑起,脑中马上一阵昏眩,他不得不重新躺回去,接下来一阵反胃,继而,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率兵攻打苻坚,被杨定突袭,他在指挥后退的时候莫名其妙倒下……那么,他昏倒了多久,昏倒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是什么使我昏倒了?被谁在后面给来了一下吗?”他狐疑地想,这时有人拿了一个囊袋到他嘴边,他嗅到刺鼻的气味。
      “不,我不需要。”
      但拒绝无效,他们把他的下巴仰倒,酒灌进他喉咙里。他不住咳嗽起来,头更胀痛得难受。目前他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意识到,但天性使他奋力挣扎,甚至不顾一切想要站起,他们木着脸把他按了下去。
      一阵热血充上他脑部,他竭力抵抗他们,天旋地转的混乱。他瞳孔收缩,一瞬间回到那个噩梦里,那个阗黑大雨的夜晚,令人心悸的疼痛,伴随着不知是谁的高声叫喊,还有闪过眼前的光亮……像一股久被压抑的地下泉水突然间爆发似的,随即又膨胀成大河里汹涌的浪潮,他跳起来,紧接着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他重新陷入半昏迷状态。
      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到他耳朵里,他依旧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且现在,他全身上下,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意识渐渐迟钝。
      这时,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说着鲜卑语:“呀,醒过来了吗?”

      那是一个穿着脏旧褶裤的少年,有一张黑黑的又带些淘气的脸。见他睁开眼,他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还认得我吗?”
      他点头,那个与他们慕容家勉强扯得上关系的自称是拓跋代王的孙子,拓跋珪。
      “你……你怎么……”他努力挤出几个字,听到熟悉语种的激动的同时也让他慢慢将理智找了回来,要知道刚才那刹,他觉得自己濒临崩溃。
      拓跋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告诉他,他被人放了冷箭,背后护卫一锤过来,挡开冷箭,却也“很不小心”地把他给砸了。主帅一晕,秦兵势头更猛,突袭的两千人硬是把他们万把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在一片混乱中看见他从马上掉下来,鲜卑人跑光了,遇到了路过的独孤人,所以,他们现在在独孤人的小队落里。
      “独孤?……匈奴?”
      拓跋珪点头:“他们似往西南去,难道去找姚苌?”想了一想,带队的是刘罗辰——他在自己和凤皇脸上抹了两把泥,小心着没被刘罗辰瞧见——刘罗辰带的人不多,但都很谨慎的样子。到底去哪里干什么呢?因为思索,他的大拇指与食指中指无意识间交替摩挲,慕容冲瞧见,却是一顿。
      “他们说你好像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也是,他们用的是独孤部的一种土话,跟常用匈奴语有很大不同,出了他们那范围估计也没人懂,幸好我还知道。你不用殆气,现在好些了么?”
      未及慕容冲答话,由远及近忽似山岳崩陟,男人们都往帐口赶,拓跋珪出去瞅了一眼,回头来一把抓起他的手臂,也大步出门,因他与众人混熟,立刻就通过了。到了外面,慕容冲才明白那震天撼地的、使人不安的声音是什么。
      一群不知从哪里奔来的野马,多达上百头,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如洪雷,猎猎鬃毛如随风招展的旗帜,形成一幅壮美而迤逦的画卷。
      独孤人都被吸引住了,他们大喊着,纷纷从扎营的帐子中出来,有的又匆匆回头去拿套索马杆,有的已经迫不及待的跨上自己的骏骑。驯服野马是草原人从骨子里抑制不住的一种血性与激情,整片营地呈现一片狂乱骚动的景象。
      “好机会。”慕容冲想。这时拓跋珪拉着他跑起来,他喊问:“你干什么?”
      少年答:“好机会!”
      可是自己并不会驯马,慕容冲想起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有片刻失去把握。
      然而已经不容多想了。
      不多时到了庞大马群的边缘,一匹匹马风驰电掣闪过,它们高昂着头,披散着鬃髦,仿佛在骄傲的宣布人根本别妄想驾驭它们。
      但拓跋珪只是集中精力凝视着,他既然要逃,那它们中就一定要有一匹为他出力不可。
      突然!
      他动了,像一头发现了食物的老虎,只不过极其短暂的一瞬,他迅速的揪住一匹白马的鬣毛,顺势荡了上去。从没让人骑过的生马哪能容忍这样的欺辱,乱蹦乱跳着要把附身的异物甩出,周围人看得热血沸腾,幸而拓跋珪颇具力气,身手也够敏捷,他死死搂抱住白马脖子,然后用力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人立,前蹄高昂,慕容冲想此刻要有人敢上前肯定被踢死了,而马上人大半个身子也被丢到了空中,一圈又一圈,尘土飞扬,一切落地的刹那,他被拖了上去。
      所有的东西呼啸着急速后退,独孤众人仍未反应过来,还在兴高采烈的欢呼。少年扭过头来对他咧嘴大笑,一片一片的云彩自头顶流过,百草荒芜,风冷劈面,然而心里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爽快了。

      杨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双膝一软,跌了下去。
      后面并无追兵追来,她喘着粗气,稍稍放心,想要站起,两腿却犹如筛糠。歇了一回,终是不敢久留,又勉力强撑,慢慢朝前走去。
      四顾荒野,偶有秃鹫扑下,啄食饿殍白骨,然后,像嫌皮包骨的人尸并不美味,嘎嘎叫着腾翅离开。
      长安该朝哪个方向走,到底还有多远,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纷乱的想着,吃的没了,刘妈妈也没了,只剩她一人,是不是也要饿死在这里?
      原以为,因饥饿而人相食已是至痛惨剧,却不料,因乐趣而食人,彻底把人当成了畜牲,这样的人,还是人么?
      她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她想起以前,她还没成亲的以前,那时她是仇池公主,常常偷溜出天水到外面玩,见到很多事,虽然一样有很多不好的事,但不至于到这地步。这世间,到底怎么了?
      哭啊哭啊,哭了又想,想了又哭。
      “小哥?”一个声音靠近道。
      她猛然抬头,泪眼蒙胧中出现十来个人,带头的,是那个曾怀抱少女求一碗水的男子。
      男人名俱石子,他说他是氐人,鲜卑人屠了他们的村庄,当时他正上山砍柴侥幸逃难,红了眼睛,星夜赶往邻村。邻村多与他们姻亲,村长更是他舅舅,众人心知势单力薄反抗肯定不是鲜卑的对手,便协议不如携粮去长安襄助天王。百来人分成两队,他们这队运气不佳,三天前碰上了慕容永,死伤大半,为了掩护剩下的人离开,他眼睁睁看着他的表妹被打死。
      “那个……姑娘,是你表妹?”她听了,久久无言,终于问。
      “唔。”
      她不说话了,低头赶路。
      “小哥也是仰慕天王所以要去长安的吧。”
      “……嗯。”
      “跟你在一起的妈妈呢?”
      “死了。”
      “莫非——也是鲜卑人干的?”
      “嗯,妈妈为了我——”
      俱石子深吸一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哥,振作起精神来!鲜卑人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好多兄弟无辜死在他们手里,总有一天,我们会为他们报仇!”
      在俱石子的带领下,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十余人终于进了长安见到苻坚。村民们将拴在腰间的褡裢呈上,望着那黄澄澄的黍麦,虽然数量不多,但穷时半口粥胜过富时山珍宴,苻坚真切感受到一片赤诚的心意。
      “将孤的羊牵来!”他忽然喊。
      “陛下?”左右不解。
      “去,把杨定权翼他们也召来,大伙儿很久没吃什么像样的了,干脆今儿宰了羊,和众义士一齐分享!”
      “可是陛下,那是最后一头羊啊……吃了它,要是……”
      “哪那儿罗罗嗦嗦的,叫你去就去!”
      侍从突然抹了把泪,低头去了。
      杨容混在众人之中,因面容脏污,又是男儿打扮,故以苻坚并未认出她,她也并不急着上前相认。
      俱石子知道此刻城中连草根泥土皆已挖来充饥,宰羊而烹,实是苻坚从嘴中抠出最后一口。他大为感动,叩头道:“陛下,陛下恩泽广被四海,我等有幸沐之万一,已无以回报,那羊还是莫宰了,以后留待大用罢!”
      苻坚摇手:“壮士们冒死前来,一头羊算得了什么?将士们有吃的,孤不会亏了自己;将士们没吃的,孤也不会独个儿吃肉。若是注定要饿死,仅仅一头羊,也是无力回天的。”
      俱石子洒泪:“陛下乃当世仁君,必得天佑。可恨那些白虏,残虐无道,上逼明君,下涂生灵,我等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实在太苦。陛下!”他抬起头:“小人有一想法,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但说无妨。”
      “小人恳请混入白虏大营,约定时间,放火以作内应。”
      “放火?”
      “是。”
      苻坚拧紧眉头:“可是,一旦被——”
      “我等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报效天王,如果老天开眼,让我们真成功的话,就算死,也心满意足了。”
      “壮士!”苻坚叹,扫一圈余下十几人:“你们呢,你们也都愿意这样做?”
      汉子们二话不说,齐齐跪下。
      “这是白白看你们送死,让孤于心何忍啊——”
      “请天王成全!”
      苻坚下来台阶,亲手一一扶起每一个人:“罢了罢了,时运不济,演变到如今局面也是天意。孤不想让你们放火,是觉得对战局无益,但诸位若铁了心,便好自为之吧。”

      高盖在段随处吃了几盅酒,酒很烈,他又多饮了几盅,出来时感觉有些微醺。
      秋天已尽,北方的风“呜儿呜儿”地吹过来,卷起一地枯草。
      四周人迹寥寥,经过校场时他看见场边高高耸立的几根木杆,木杆上悬挂着数颗新鲜的人头。
      又有秦军将领死了,他喃喃,其实他对那些硬汉颇有好感,自围城以来,大大小小的秦将他们抓了不少,却从未有人吐过半句软话。对付他们的刑罚越来越酷烈,像这一次,他看着在人头间飘动着的一张张黄褐色人皮,它们被风鼓动着,慢慢张展成愤怒的形状。
      “将军!”一名士兵迎面跑来。
      “何事?”
      “将军,大司马回来啦!”
      “什么?!”本来不多的几分酒意全散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找着大司马了?”
      “是啊是啊,不过不是属下们找着的,是大司马自己回来的,刚刚才瞧进大将军帐子里呐!”
      他不等他说完,疾步往慕容泓营地走,两日的愁容一扫而空。
      那天他们以一帮妇孺为盾牌攻泰一,果然苻坚不敢放箭,泰一即时被克,以多日培养出来的习性士兵们又是好一番掠夺,殊不料正最松懈时刻,杨定领了几千骑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斩杀俘虏他们近万余,不但硬把他们逼出长安城外,还追出老远,更要命的是,一片混乱中大司马居然不见了。
      高盖自己因为先前抗命之事被慕容冲冷落,故冲杀中未能近守在身旁。问段随,那家伙答他当时紧着组织四散的部众且来不及,何暇旁顾?“再说,大司马不是很厉害嘛,连盔甲都不用穿的,难道还能被秦兵困住?”他道。
      可后来事实是,大司马确实没有回到营中。再问那些逃出来的士兵,大家也都一片惶然。
      他为此两天两夜没合眼,带兵四处搜索,甚至一度怀疑大司马是不是真被氐人抓了,可长安城内并无任何动静。他疲了累了,找段随喝酒,出来却得到好消息。
      远远一人从慕容泓帐里出来,肤色苍白,但掩不住容颜皎皎。他迎上前,卟嗵跪下:“属下有罪,请大司马责罚!”
      慕容冲停住,他低一低头,目光拂过手下的头顶。
      “你有罪?你有何罪?”
      “属下护卫不周。”
      “好吧,既然如此,去领五十军棍。”
      “是。”
      “凤——大司马,那怎能怪他呢?”旁边一个声音道。
      高盖微愕,这才发现慕容冲身后跟着另外一人,他刚才竟未注意。
      慕容冲看向拓跋珪,“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插手管事。”
      拓跋珪直视他淡漠的眼:“高将军当时并不在场,罪不在他。”
      “哦?那高将军,你对五十军棍是否不满?”
      高盖把头低下:“属下谢大司马赏赐。”
      “听见了没。”慕容冲不无讥嘲地看拓跋珪一眼,甩身离开。
      拓跋珪与高盖沉默相对。
      拓跋珪在鲜卑营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高盖是所有将领中最得人心的一个。他武艺高强,对人豪爽,而且难得的,他并不残暴。可是,这样一条汉子,到底什么原因,明明不是他的错,还坚持领罚?真认为自己失职,还是——他明白凤皇需要发泄?如果因为后者,那么,单单这份揣摩人的心思,便足以让他不仅仅只做一个武将。

      回到营中,因属小卒,所以睡的是通铺,一长溜毯子摊开去,可睡十几二十人。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大伙儿都出去了,拓跋珪一头倒下,正要拥毡大睡,一个细细的声音传进耳朵。
      “谁?”他爬起来。
      啜泣声戛然而止。
      他环视四顾,发现最角落的铺位上蜷着一张皮子,里头好像裹了个人,一耸一耸的。
      “喂,怎么啦?”他记起那是一个名叫长孙道生的人的位置,因他姓长孙,他便记住了他,当时还想他跟长孙肥生得可是天差地远,长孙肥大力彪悍,这个人却清秀瘦小。
      “为什么哭,谁打了你不成。”他走过去,扯开那张皮子。
      “你……你回来了?”长孙道生一张脸露出来,眼肿得像核桃:“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
      “干嘛不去吃饭?”
      “我、我疼……”
      “哪里疼?我看看。”拓跋珪想大约总是打仗时哪儿挨了一棍或擦了一枪,刚要拉他胳膊,谁知道生激烈地反手一打,两人都一楞,道生似乎自己也没料到,支支吾吾道:“我,我没事,不用看了。”
      拓跋珪觉出蹊跷来,沉下脸威胁道:“你不是得了什么怪病罢,我去禀告段将军,可别传染了我们。”
      他起身要走,道生唬地一把扯住他:“别别,不是,你千万别去。”
      “那好,你说。”
      “我,我……”
      他以手指臀后,再次呜咽起来。
      拓跋珪一时有些茫然,后在道生半遮半掩的叙述中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慕容泓麾下韩延捣的鬼。
      “韩延,他把你——”他眉毛紧皱。
      “不、不是,他只是把一个红色细长像梨状的东西放进我那、那里,然后不知动了什么机括,进去的那头被摇开,使人……相当难受。他说,那叫、叫开花梨。”
      拓跋珪兀那站起来,怒形于色:“这还了得!走,我们去找他!”同瞬想起自己没有任何身份,有如当头浇一盆冷水,想一想之后道:“大司马生平最痛恨这种事,找他试试。”
      道生慌张:“不要去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过了这次,那下次、下下次呢,他不找你了?”
      道生道:“韩参军是大将军的亲信,大司马不一定管得了,也不一定愿意管哪。”
      “这事不同其他,韩延竟然是这种人,真没想到。”
      “不,我不去。我身卑力贱,就当受了点皮肉之苦好了。”
      “你能忍受得了吗?”拓跋珪觉得自己听的是另一种语言。
      “有什么受不了。为了活下去,我什么苦也可以受得。”道生停止哭泣,“你去找大司马,倘若韩参军推得一干二净,大司马又凭什么相信我们呢?说不定他认为我们胡说八道,遭殃的反而是我们。”
      拓跋珪沉默下去。正无言间,突听有人大叫:“着火啦!着火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百姓放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