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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零落成泥 ...

  •   雨珠疾打着琉璃瓦,声声碎玉,凌乱逼人。廊上挂着的宫灯在风雨中摇摆着,忽闪着,朦朦胧胧,若明还灭。
      他的心似乎也随着这灰暗的天色黯淡起来,涌出一阵不妙的感觉,脚底下加快了步子,旋身便到了门前。
      殿中静得无一丝人声。他轻轻推着鎏金的兽状辅首,门便开来。
      内里是昏黄的光,落地的人形铜制香炉烧了沉香,一缕一缕的细烟往外冒,渲了一层又一层,直欲扑鼻。门外泄进来一线风,香气稍稍淡却开去,却让人辨出一丝腥膻。
      “凤皇?”
      白纱的帐幔随风轻舞,帐中的人也时隐时现。他不确定地唤了一声,只闻见帐内人儿的喘息一下子急促起来。
      他举步欲前,冷不防劈首接着一句:“滚!滚出去!!!”
      他一呆,不知出了什么事,好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凤皇……怎么了?”
      “不走是不是?”帐内人儿动了起来,摸着一件东西迎面砸过:“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哐啷,铜镜落地的声音响煞人耳,碾转成千万片,片片映出他迷惑不解的脸。
      不再犹豫,他一把掀起纱帐,入目一摊凌乱的床褥,中间一张煞白的小脸。
      一头涡云也似的黑发铺满半床,末梢依旧带着让人迷离的金褐微卷;眉目如画,却白得像要透明不见。最诡异的,是那双平日清湛傲然的眼睛,蓄着两池泪光,偏偏倔强的不肯落下。
      “你出去!”凤皇别了脸,恶狠狠道。
      “到底怎么啦?”伸手想碰碰他,他却如受惊的兔子,一闪到了床头。
      乌龟讷讷地把手放下,这才发现凤皇白皙脖颈处栖着几处青紫的痕,他一惊:“谁欺负你了麽?”
      凤皇并不理他,只咬着唇,双手抱膝坐着,整个人蜷缩一团。
      “你倒是说话呀!”他急了起来:“又不是乌龟!”
      平常他说这样的话,凤皇肯定笑出来。可少年今天头也不抬,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真的出大事了,他想。左思右想良久,把声音放软了道:“凤皇,咱们还是不是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
      “诶?”
      “我要你这样的朋友来做什么。好看我的笑话?”
      他被他疏离讥讽的口吻吓到:“你……”
      “你走吧,”少年面无表情的扬眸:“从今以后——”
      乌龟打断他:“你把事情说清楚啊,我哪里又惹到你了,别一个人自作主张好不好!”
      凤皇定定的看着他,倏地扯开白缎衣袍,露出单薄瘦削的躯体:“你还不明白?!”
      乌龟闻言仔细打量两眼,上面除了有些跟脖颈处一样青青紫紫的斑痕外,再无其他奇怪之处。他摸摸脑袋想了半天,道:“……你被人打了?”
      凤皇刚拢了衣服,一听之下扑上来,朝他又咬又打:“死乌龟!臭乌龟!笨乌龟!烂乌龟!”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
      “乌龟王八蛋!什么都不懂的木头乌龟!”
      “是是是,是我不好——”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真的真的恨死你了……”
      暴烈化成呜咽,最终,他的肩头下起滂沱大雨。
      窗外,天黑云沉。

      “以后,就不要来了吧。”发泄之后,凤皇的眼眶仍红,说出的话却冰冷如刃。
      乌龟没有回答,只默默用锦被密实地将少年裹住。刚才触到他的时候,感觉那个身子在不停地发抖。
      凤皇木然看他动作,继续道:“时至今日,我始方明白,谁也帮不了谁,是不是。”
      他手下一顿,寻着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却在瞳仁里寻着掩不住的耻辱,和仇恨。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心里一片迷茫,竟不知如何是好。
      凤皇掸开他的手,拥着被子走下床去。赤足刚刚接触到地面时,似乎瑟缩了一下,然而他已经不在意了,甚而生出一种快感,略略抵了心头的如火恨意。
      天上,看不见月亮。
      是啊,连月神也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是污秽不堪难以入目的吧?
      强行按捺下想要作呕的心情,蓦然瞅到地上的铜镜碎片。慢慢俯身拾起一片来,毫不犹豫便往脸上划去!
      “你做什么?”碎片应声成粉,乌龟大踏步过来,皱着眉。
      “做什么?我倒是想问问,男子汉生了这张脸做什么!”
      “凤皇,你听我说,”乌龟抓住少年的臂膀,以少有的严肃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们一族爱憎分明,性烈如火,但是,太强烈的爱恨都太耗费精力,像我们乌龟一样,凡事看淡一些,不好么?”
      凤皇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吃吃笑起来:“若如你所说,我是凤凰转生,又如何与你乌龟相提并论?”眼一瞪,眉一竖:“可笑你口口声声自称是我朋友,竟劝我……竟劝我低眉顺目,甘心做他人玩物!倘是个不知情的说说倒也罢了,你却是看着我慕容一族如何国破家亡沦落受辱的,如何也说出这番话来,教人心寒!走,你给我马上走!”
      “凤——”
      “走!!!”
      乌龟见他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现出些红晕来,嘴唇直抖,知他是气得急了,咬咬牙,终于跺脚而去。
      凤皇背转着修长而倔犟的身子,始终没有回头。

      长久以来,乌龟奉行的最高准则是诸事皆少管,一觉睡千年。但是,他发现,自从救了那个一定要报恩的凤凰起,他好像离他的理想生活越来越远。
      例如,他破天荒地关注起凤凰投胎的这个朝代的历史,发现只有一个字可形容,就是华丽丽的乱啊——好像是五个字,没关系,简洁一点讲,乱就一个字嘛——民族多,国家也多,一群人充分发挥狗抢肉骨头的精神,整天咬来咬去不咬个满嘴毛仿佛就誓不罢休。再说到慕容家,这个好一点,他起码跟着他认识了绝大部分,唉,你说好不容易熟悉了环境吧,慕容燕偏偏又被灭了,一家老少被迫迁到长安城里,见一大堆不认识的人物——这会儿他刚刚用法术追溯过去,了解了凤皇所遭的事儿……真是……
      “睡觉呢,还是发呆?”有人敲了敲它的龟壳。
      是阎君。这个阎君也奇奇怪怪的,从他被禁在忘川之日起,有事没事就喜欢过来跟他瞎聊,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像他这样时不时跑到人界跟凤皇见面,他亦睁只眼闭只眼。连带孟婆也跟着歇菜,除了给过奈何桥的人猛灌孟婆汤之外,好像完全忘了还有盯梢他这码事儿。
      “我还是比较喜欢小母龟。”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阎君一听,哈哈而笑,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唉,我到底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啊?”
      “到轮你投胎的那一刻。”
      “那我啥时候可以投胎?”
      “快了,快了。”
      乌龟泄气:“每次都是这句。”
      阎君奇道:“你不是一向无所谓的吗?怎么,动凡心了?”
      “我只是不明白凤皇怎么想的,也许转世为人之后,我比较能了解他的想法。”
      阎君又是一阵大笑:“阿武啊阿武,阿雀要是听到这句,肯定从神座上跳下来找你。”
      “阿雀?哪个?不认识。”
      “以后见了自会认识。”阎君笑得讳莫如深,又有点不怀好意的样子:“那可是美得跟凤凰不分上下的神鸟哦!”
      “是吗。”乌龟随口应道:“哎,你占得到人间的未来吗?”
      阎君扬起他骄傲的头颅:“当然。”
      “帮我看看?”
      “不行,会泄了天机的。”
      乌龟撇撇嘴:“装象!照我以前那会儿,还不是一样可以占到,只是现在法力大失——”
      “不不不,有些事情并不是法力高就可以办到的,因为你是神——”
      “……神仙么?那会儿我还只是只妖精呢。”
      阎君叹了口气,那眼神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可惜,不发一言地消失了。
      乌龟想了想,决定去做一件事。

      古书曰: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竹叶不食。
      临幸隔日,天王陛下派了人来,在鹓鸾殿内种满了青翠的梧桐跟竹子,命殿内之湖名为醴水,明明白白显示了对殿中之人的宠爱。
      宫女们嘻嘻而笑,一口一个“小郎君”,叫得格外糯软香甜。
      倚窗而立的少年搭了件素色的袍子,神色分外清冷,益发显得眉如远山,晶莹出尘。
      “小夫人来了!”门外唤了一声,他回过头来。
      清河公主款款而入,雾鬓风鬟,袅娜致致。她看一眼几上摆的一长溜漆盘,随口问道:“陛下赏赐?”
      “是的,”一名宫女答:“刚刚送到。珠翟玉二十片,玉坠饰镂雕变体龙虎纹十二,凤尾嵌套金质带钩六,琉璃瑜石玉瑱一对,托里金口圈一副,碧玺佩一,还有红地盘纹织锦八匹,鸾衔长绶绛紫花纹样绢八匹——”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快不慢,煞是悦耳。不过清河并没有心情,打断道:“都撤了吧。”
      “是,小夫人。”
      大殿中仅剩姐弟二人。
      清河拨弄着珠翠玉片,玉石在指间碰出清脆吟响。
      “凤皇。”良久,她低低唤了一声。
      慕容冲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不过,看着她,又似不是看她。
      她走到他跟前,握起他的手,把他的指节一个一个掰开:“不要捏这么紧。”
      “我想回家。”他道。
      清河吸一下鼻子:“这怎么可以呢,天王陛下要你住在这儿呀。”
      “三哥……母亲他们,都知道了?”
      “……嗯。”清河没敢看他。
      “那么,是他们——”
      “不不不,”她急急道:“他们只是以为天王格外喜爱你,他们并没料到天王真的会对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想找出一个词来安慰他,来告诉他这没有什么,可是,她发现她偏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我明白了。”
      无比沉静的口气,与她意想的大不相同。
      “你……还好吗?”她迟疑问。
      “挺好的啊,”慕容冲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淡淡道:“不过如厕有些不便罢了。”
      清河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突然大哭起来。
      “……真的挺好的啊,呐,不就是住在这儿?”
      “凤皇,”他越如此,她抽泣得越发厉害:“我知道你受不了,可是,可是,都已经这样了,我们没有办法……呜,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你看,反要我来哄你来了。怎么会死呢,不会的,我只当是被脏东西咬了一口……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真的?”清河抬起梨花带雨的脸。
      “当然。”他甚至笑。
      “那……让我抱抱你。”
      “……”
      “不愿意?”
      他知道她看穿了。现在的他,十分厌恶人体接触,哪怕她是他的亲姐姐,哪怕他嘴里说着没什么。
      “凤皇——”清河巴巴地道。
      他倒退一步。
      她放下手,不知该说什么了。
      天上的云一缕一缕飘过。
      “我弹箜篌给你听吧,像小时候一样。”她拿起随身带的乐器来,不待他反驳,兀自道。
      木拨一振,声冷鸣索。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
      她幽幽唱着,望着云,突然想,以前三哥总说她的箜篌没有感情,那么,现在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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