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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倾国之殇(下) ...

  •   车马辚辚的在路上走着,天上飞满了暗灰色的寒云。树叶萧萧刹刹,突兀的枝上宿着不知是冬青还是其他的什么鸟儿,聒噪着,车马一过,一下子全飞起来。
      慕容温放下帘子,回头对车中另外两人道:“说不得今晚又要在外扎营了。”
      慕容泓横躺着身子闭着眼,凤皇呆坐在另一头沉默。
      慕容温又道:“冷么?”
      还是没人应他。
      他轻叹一声:“到了如今地步,这是跟别人怄气呢,还是跟自己怄气?是我慕容家男儿,当忍得下耻辱,看得到将来。”
      两个少年的目光射向他。
      他对慕容泓道:“七弟你,老是遏不住脾气,不把死放在眼里,不错,看起来很痛快,但也只是一时痛快。你死了能干什么?让苻坚不亡我大燕国?让我们不要迁往长安?……你什么都做不了,不过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慕容泓腾地坐起来,脸色涨红,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
      “怎么,我说错了?”他看着他捏紧的拳头,面不改色:“引颈一快,不过莽夫所为。留着自己一条命,好好想想到底该干什么。”
      慕容泓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复国。即使慕容家只剩我一个,我也会坚持下去。”
      慕容温拍拍他肩。
      凤皇忽儿道:“二哥……真的死了吗?”
      乐安王慕容臧,与慕容评及兰家兄弟在城破时一齐护卫慕容暐出逃,半途遇匪,慕容臧与兰家老大据说与贼力战而亡,赢得时间让皇帝等继续奔命,可惜皇帝后来仍被杨定擒回。
      慕容温怔忡半晌,才答:“该是吧,有小卒说亲眼瞧见的……当时那么乱,若留得命在,怎么也不会不回来。”
      凤皇道:“二哥曾在楸梓坊感慨说,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方是人间绝景。他去过大鲜卑山,那里峡谷万丈,鹰鹫翱翔——”
      “他少时跟着四叔到处打仗,与我们大不同。”
      “也许二哥并没有死,他只是去做他一直想做的,江湖遨游,消遥自在。”
      “你一厢情愿这么相信罢。”慕容泓哼道:“我听说道翔说不出话了,怎么回事?”
      慕容温答:“当日六叔将他打晕,兰老爷子把他送回了宜都王府。他醒后得知丧父的消息,又不知从谁处知道了他父亲是那样一个死法,绝食三日后披麻戴孝,等到宜都王妃察觉出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十来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
      “变哑巴了?”
      “我们后面第三辆车就是他跟宜都王妃乘的,从邺城出发到现在,我还未见过他露脸。”
      凤皇道:“是不是只是他不想说话而已。”
      慕容温摇摇头,“王妃逼过他开口说话,但好像真的失声了。”
      慕容泓拍额:“邪门!”
      凤皇道:“六叔平日最宠他,刺激太大,恐怕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这样。”
      慕容温点点头。
      马车突然停下来。传令兵的声音一个接一个道:“陛下有令,今晚于前方小树林扎营!”
      “天色还早嘛!”慕容泓奇怪道。又是秦兵又是燕人的,本来队伍就庞大,这么走走停停,几时能抵长安?
      慕容温喃喃道:“说不定有什么事哩!”

      士兵们在林子边缘的空地上架起了大大的篝火,主篝火周围又散了小簇的篝火,又劈了树木摆成长长的案几围起来,竟似举行欢庆的模样。
      慕容皇族们在士兵们的“护送”下一个个出现在篝火周围,每出现一个,席上笑语便停一阵,或长或短,然后接着喝酒侃聊。
      最长的沉默发生在清河出现的刹那,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个少女灼如芙蓉出绿波的明艳惊倒,尽管她衣着并不十分光鲜亮丽。
      “清河,坐这边来。”天王指指他左边一个侧席。那是在主席与左首席中间多辟出来的一个较小的位子,而左首席,她看一看,是王猛……
      “去吧。”可足浑在她身后道。
      慕容氏的位子全安排在主席对面,与天王遥遥相望。
      她向前迈一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母后,皇兄,叔父,兄弟……在火光或明或暗的照射下,模糊难辩。
      一阵凄凉升起来。她竭力装出一种镇定的态度样子,停了一歇歇,向天王走去。
      苻坚先问她喝不喝酒,她摇头表示并不惯擅,他又随便与她聊两句,注意力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她悄悄松了口气,感到对面一道目光盯来,肆无忌惮的打量。
      她蛾眉微蹙,怎样躲都躲不开,思索一番后终于下定决心,抬了首回视过去。
      却是今晚为之恭贺的主要人物——窦冲。
      原来这边秦军主力平燕的同时,窦冲那边也率兵攻打凉州,半个月前凉主张天锡投降,窦冲凯旋,急急赶上这边迁徙大军。
      他见她看他,不但并不回避,眼中光芒更加逼人起来,仿佛要把她从头到尾看个通透。她不抵败阵,又垂了头。
      只听窦冲笑道:“陛下,慕容鲜卑有如此美貌女子,不知凉国的公主您还看不看得入眼呢。”
      “张天锡的女儿?”
      “不错。张老头自己磨蹭着不肯过来,倒把女儿急巴巴的捧上了。”
      苻坚失笑:“张天锡刚过而惑之年,你叫他老头?”
      窦冲干一碗:“做事跟老头没两样,不叫老头叫什么。”又道:“我叫她过来。”
      苻坚用刀切一块羊肉,慢慢悠悠道:“不如归了你罢。”
      窦冲摆手:“还是陛下先看了再说。”
      伊人在两个婢女的跟从下出现了。她优优雅雅地对苻坚施个汉人礼,侧首瞬间,慕容暐一顿。
      她的眼睛深如幽谭,清澈,澄明而隐含一抹坚定。一袭黑纱,一支碧簪,清滟流光。
      他本以为他早放下一切,他本以为可以毫不动摇,然该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他从相似相貌的人身上没有找到、却在此刻感到奇异相近的影子。
      抓起一壶酒,他一杯又一杯斟起来。
      听苻坚问她的名字,她答小字“幼蘅”。
      蘅芷清芬,真是好名字。
      “你不喝了吧,喝这许多酒,是作什么?”可足浑对他道。
      他听了这话,更大口地痛饮起来。心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竟不知向谁说起。
      玉澍坐在一边,静静的,只一壶又一壶在那里替他烫酒。
      他饮了个尽量,天地都旋转起来的时候,听得一个女声在外头叫:“定哥哥!定哥哥!是我啦——”
      坐在窦冲身旁的杨定猛然站起来,望向那还带稚嫩的女音的方向,须臾大踏步跨过去:“容容?”
      拦人的士兵们见到他,纷纷散开一条道路。那小女孩子扑向他,跳到他身上:“定哥哥!”亲昵之情油然可见。
      杨定本有些愠怒的脸不由稍稍缓和下来,扣住那乱动的小脑袋瓜:“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杨容笑嘻嘻地:“定哥哥,我好想你——”
      “不许打岔。”他看她身后区区两个仆从:“又偷溜出来!”
      “我想你了嘛!”她只管扭股麻花儿似的往他身上拱,看得苻坚呵呵直笑:“来来来,卫将军,给我们介绍一下,你妹子?”
      杨定赶忙把人剥下地,牵起她手,走过去向苻坚行礼:“天王见笑。属下僭越,实乃征东司马之妹,名容。”
      杨容自小见惯大场面,先壮着胆子打量苻坚一眼,见苻坚也正打量她,咧嘴一笑,不慌不忙行礼:“仇池杨容,见过天王陛下!”
      杨氏属氐族一支,世居仇池,在汉末之时即尽有武都之地。后中原王朝势衰,再后来南北分裂,杨氏便建立了仇池国,以农为主,相对安定而富庶。几年前他们归顺秦国,宗主杨膺被封为征东司马,杨定本是他手下一不知名小将,被王猛发现,一路提擢至如今举足轻重的卫将军地位。
      “原来是仇池国小公主。”苻坚惊讶:“你孤身从仇池来?”
      “是啊,天水住得太闷啦。”杨容吐吐舌,“我来找定哥哥玩儿。”
      张蚝坐在王猛下首,道:“你既是征东司马之妹,怎么又叫卫将军哥哥?”
      “我认他当我的义兄呗!”杨容扫过来一眼,瞧到王猛时莫名感到有些怕怕,继而发现端坐的清河:“哇,好漂亮的小姐姐!”
      众人失笑。清河面色一红,杨定咳嗽一声道:“容容,你还是——”
      “啊,这边还有一位美人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男孩子呢!”
      众人绝倒。窦冲道:“今儿晚上倒凑齐了三家公主,北边只剩下代国公主了吧。”
      苻坚与王猛相视一笑,齐道:“来,喝酒!”

      “小姐姐,他是你的弟弟么?”
      “嗯,是的。”
      “好好看的男孩子呀!”流口水的声音。
      “容容!”
      “是真的很好看嘛,比我们女孩子都好看……可是怎么这么瘦,眼睛都凹下去了?”
      好吵,凤皇迷迷糊糊想。
      只听兰双成道:“他一直没有好好吃东西,晚上寒气凉,所以突然晕倒了。”
      清河轻轻啜泣。
      杨容收回她的狼女视线,不解道:“小姐姐,你为什么哭呀?”
      “没……没什么。”
      慕容温走过来:“双成,你去看一看皇——三哥吧,给他开服醒酒汤,他今晚醉得厉害。”
      “好的。”
      杨定道:“我们也走了。”
      杨容不依:“让我再看看——”
      “以后自然看得到。”
      “那他明天能醒么?哎唷!轻些轻些——”
      杨定拎着她的耳朵去了。
      慕容温与清河坐着,清河给凤皇掖了掖毯子,慕容温道:“清河——”
      清河的手顿一顿:“嗯?”
      “如果以后进了宫去,不要动不动就哭了。”
      “我——”
      “天王看来很喜欢你,怕是免不了了。”
      清河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忽尔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长安?”
      慕容温没答话。沉默了一阵后起身:“我送你回你帐子去罢。”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凤皇睁开眼,在幽幽的火光下一根根辨认着头顶拉帐的绳索。
      不知什么时候他爬起来,风吹打着枯枝的树木呜呜作响。他听了一回,掀帐走了出去。
      很冷。上下牙齿格格地相互敲击着,心似乎也颤缩着不肯多跳动。
      他长长呼了口气,一直走,一直走。
      下了一层薄雪。
      地是白的,天是黑的,他奇迹般地没有当头碰上那些值逻的秦兵。其实碰上也没关系,他想。
      “我想起来了,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什么地方?”
      “……邺城,永平里。”
      “将近十年了。”
      “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当初那个——”
      “乞丐?”
      “人声际遇,真是变幻无常。”
      “郡主救命之恩,杨某永世不忘。”
      “将军这一路来对我们的诸多方便,已足清偿。况且救你的也并不是我,是我叔父。”
      “他那是与人比试医技而为之,真正怀仁慈救人之心的,是郡主。”
      “不过后续一些诊病喝药,将军过誉。”
      “……那是我人生中最低落卑贱的一段日子,甚至自己都觉得早应该死去……呵呵,现在想起来,恐怕除了郡主,都没人肯相信。”
      “英雄不论出身。恰恰相反,你看最后当上了皇帝的石虎,谁不知他开头是个奴隶。天下物何常,今日富他日贫,今日贵他日贱,将军莫不是还要将那些虚妄放在心上。”
      那些虚妄!凤皇震了一震,他不想双成竟如此看得开……也许在她眼里,不论贫富贵贱,只有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加快了步子走着,一个模糊的声音传来:“凤皇?”

      半透明的人形漂浮在一丈开外,他启启唇,没发出声音,又抿了抿,乌龟已经飘到他跟前,满脸惊喜:“你看得到我?”
      他一拳挥过去。
      手穿过了形体,是空的。
      他楞了。乌龟保持着挨揍的姿势,也楞了。
      “你——”
      “你……”
      不约而同,同时开口。
      “你……”终于凤皇再度道:“你是人是鬼?”
      “我早说过,我不是普通人。”
      “可是,你这是……”
      “算灵体来着,凡人应该看不到的,你竟然看得到,真是奇怪。”
      凤皇怀疑地眯起眼。
      “是真的呀!”乌龟摸摸头,“不过你是凤凰转世,也许本来就不一样。对了,刚才为什么打我?”
      凤皇道:“你非常人,算不出来?”
      乌龟道:“最近出了一点事……”
      凤皇道:“我们这边也出了一点事……”
      乌龟总算瞧出他浑身不对劲来,正要问询,后边一个略微低沉、让人无法忽视的声音道:“你在跟谁说话?”
      凤皇飞速回头。
      月光下,在苻坚眼里,这个小王子头发晕染一层淡淡金光,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浓重如扇的眉睫,透出无穷灵性。
      梦,一场无法言喻的梦。
      凤皇朝乌龟看一眼,乌龟正望向苻坚,似乎是一种研究而惊讶的神情,而后耸耸肩:“你瞧,他看不见我。”
      苻坚依旧以暗哑的调子道:“你四哥说你病了,病了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到处乱跑。”
      凤皇心说你管我,木着脸没有表情。
      苻坚等了一阵,什么也没等到,酒气倒慢慢被寒风吹散了些,自觉失仪,于是挥挥手:“早些回去吧。”
      凤皇马上调转头。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树木簌簌作响,枯叶纷纷坠落。
      “乌龟——”他停步唤道。
      “唔?”
      “要是没有这个人就好了……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们就不会……”泪水潸潸而流,乌龟不作一声。
      “要是没有这个人,我们就不会——”泪水一滴一滴,敲在地上,也许敲在心里:“——亡国。我们亡国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亡国了!”
      树叶盘旋,兜着圈儿不肯坠地。
      乌龟轻声叹息:“我现在……知道了。”
      理智仿佛消失。
      “我该去、我该去杀了他!”
      “凤皇!”乌龟大喊。
      凤皇冲出几步,倏尔停止。
      “乌龟,你——”
      “你杀不了他。”
      “怎么啦?”凤皇的声音如悲鸣,“你不但不帮我,反而劝我不要杀他?你放开我!”
      乌龟默默不语。
      “你放开我呀!”
      乌龟摇头:“没用的。如果我能帮你……可是,我帮不上……”
      “不用你帮!”
      “他有龙气——”
      “龙气?”
      “杀不了的。不论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现在都杀不了他……”
      “我不要听你这些,你那什么半吊子的法术,放开我!”
      “凤皇啊——”乌龟的眼中充满浓浓的哀伤:“对不起,我竟不知……我竟来得这样晚……”
      不知是谁的泪。
      凤皇看他过来,把自己搂在怀里。
      虚无的形体,然而有温暖的气息。
      他仰起脸,发现对方也在仰着,看着漆黑的夜空。
      繁星似尘。
      那么古老,那么遥远,那么闪耀……那么忧伤。

      公元370年11月,前燕诸州牧守及六夷渠帅尽降于秦,凡得郡一百五十七,户二百四十六万,口九百九十九万,以燕宫人、珍宝分赐将士。12月,苻坚迁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并鲜卑四万多户于长安,前燕亡。
      自公元337年慕容皝称燕王,到公元370年慕容暐降秦,凡立国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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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仇池:今甘肃仇池山。仇池国疆域主要在分布在今甘肃省武都县东南部、四川省平武县一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倾国之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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