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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何以双成 ...

  •   建熙七年的初冬,宫中始终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氛围。
      吴王于月初上奏请往大陆泽狩猎,携家带眷浩浩荡荡出发。过了半月幼子慕容麟一身风尘立于文昌殿中,以稚嫩又沉静的嗓音道,他的父亲,名为冬狩,实则将趋龙城,不会再回来。
      朝中波澜顿起,太傅慕容评展示了他的手腕,立即派人飞马传书龙城守将严阵以待,若见吴王,但捉无妨;又连发数份通告,命令沿途各州府出骑搜寻,一有可疑踪迹,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月末范阳府衙来报,吴王一行曾在显陵原被围,然先有慕容令慕容楷万夫不挡之勇,后又天显异象,风沙大作,猎鹰飞扬,众骑被迫驱散,致使吴王逃脱。听说已杀白马祭天,越黄河而去。

      “吴王真的投奔秦国去了么?”鸣鹤堂里,凤皇擦着剑,忽然问道。
      他问得十分认真,慕容温微愕,许久才答:“他心里并不愿意的。”
      “那他以后就是大燕的敌人了?太傅说他早怀谋反之心,是真是假?”
      慕容温默然久立,只觉得这些问题便似劈面扔来的砖石,一下一下,砸得生疼。
      凤皇又道:“皇帝哥哥真的相信他谋反么?”
      “陛下即使不相信,也没有给他退路。”慕容温定定神,叹中带涩:“慕容……慕容家!”
      “姨妈这些天哭得可凶了,母后说再哭就不让她进宫了。”
      凤皇边说边想起那日散朝后长安君匆匆赶到殿中的情景:她颤抖的抚了抚贺麟的脸颊,细心的帮他掸去衣冠上的尘土,眼眶中蓄满泪水……吴王出城时带上了所有孩子,连慕容楷都一齐叫上,还携了段元妃等……偏偏他的正妃,孤零零的被他留在了吴王府……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的无可言喻,吴王让吴王妃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吴王的孩子却成为吴王妃所有的安慰寄托——不是亲生,胜似亲生。长安君进宫卖力演出,就是为了让贺麟不受牵连吧。
      慕容温一言不发。天气严寒,凉意似乎也笼上他的心头。目光轻轻移向堂外,慕容德槖槖而过。
      凤皇跟着觑见:“七叔近日同样跑得勤。”
      慕容德神情郁郁,身后的侍卫们自动离得远远的,慕容温不消思索,也知定是为五叔之事。只是……
      “凤皇啊,”他叹,“你要快快长起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司马才好。”

      邺城内一向车喧马哗。一青年走进路旁食肆。
      肆内人头涌涌,却极干净,青年四处一瞧,一人在一张桌子上朝他招手。
      叫上一碗牛肉面,两人边吃边聊。不多久聊完正事,先到者道:“有人接手最妙不过,堂堂将军,干这些差使!”
      言语间愤愤色。
      青年一笑:“听说你接下来去凉州。”
      “不错。”稍为压低声音:“张天锡脑袋发昏,居然暗地里招兵买马想打我们,还把我们派去的两名使者乱箭射死了,呵呵呵~~~”
      “窦将军似乎挺高兴?”
      “要打仗了,想着上战场就手痒呀!只可惜这里的牛肉面,好吃得让我把舌头也吞下去。”
      青年又笑。
      “这边要遣使者到我们那里去,那里好像也要遣使者过来……你说,两国不交战,整天这么‘交流’的,能交流出些什么来?”
      “表面自然客客套套,你以为燕国派到我们那儿去像你我这样的人就少么?”
      窦姓将军哼地一声。
      肆角起一阵骚动。
      两人望去,一中年人侧扶首,捂住一目,似是痛疾发作。桌子周围几名护卫起身挡在他前面,拦住众人目光。
      窦姓将军拂过一眼,轻道:“原仆射悦绾。”
      他虽不乐意派在他身上的差使,但不可否认,他做得极好。
      青年点点头。悦绾是慕容恪的下属,慕容恪死后,他接掌了太宰职务。甫一上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上书废止太原王制定的所有政策,引来骂声一片。旋即各层官员联合抵制他所颁之新法,呼吁太傅慕容评掌政,慕容评不负众望,把悦绾赶下台,连贬带降,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全套制度。
      “他眼皮上有个瘤?”青年问。
      “看来病得不轻呀。”窦姓将军看戏似的笑。
      那瘤色如灰李,下垂覆目,想必影响视物。悦绾身旁一名侍从面色焦急,见悦绾强制按瘤止痛,不知如何是好。
      肆内有人道:“去请医士吧!”
      侍从未及答,又有人道:“瘤包可否割除?”
      侍从道:“早已请多名医士,皆不敢割,用药亦无效。”
      众人啧啧。一人长身而起:“小可略通医术,非用刀割,不知使君可愿一试。”
      侍从盯住他:“这位郎君有何奇术?”
      “不是奇术,针刺而已。”
      侍从再问:“郎君出于哪处医馆?师从何人?尊姓大名?”
      问题未完,悦绾道:“让他试试。”
      侍从返头:“大人——”
      “死马当活马医。”悦绾虽痛,话音仍镇定,对自荐者道:“你过来。”
      那人微笑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扁平布卷,展开,哗,从四寸至一寸,一长溜粗细长短不同的金针。
      “使君此病有多长时日?”
      “百来余天,羞明隐涩,或肿或翳,作止无时。”
      自荐者略略思索,喃喃道:“宜上星至百会……”
      一肆静下,皆看这位医士如何施展妙手。
      医士从九针中选出长约一寸六分者,以拇指、食指、中指持之,针尖朝上,针尾朝下,缓进缓出,四五十刺后,侍从惊叫,众人顾盼,却见悦绾右手食、中两指出血如泉。
      “这是怎么回事!?”侍从既惊且怒。
      医士从容答:“不必惊慌,放血驱邪罢了。”
      侍从看向悦绾,悦绾眉色间已有舒缓,点点头。
      侍从放下心来,取碗接血。血出足两碗,众人瞪大眼睛看。
      “接下来我要在使君眉际十一刺,请使君闭目。”
      悦绾依言而行。
      医士换一次针,取用比刚才稍短刃三偶者。此次入针神速,大家眼花缭乱的还没搞清楚他进了几针,医士忽然面色一变。
      “怎么了?”侍从发觉。
      医士不答,他的动作似乎滞住,针陷在肤内,竟拔不出来!
      医士微微冒汗,知针为气所吸,越拔,反而吸入越速。
      众人也觉出不妙。侍从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观者嘈嘈,谁道:“扎错针了?”
      “这叫做‘吸针’,”青年声音不高不低,正巧使大伙儿都能听见:“用针时此类情况尤险而危,最好快请人来。”
      侍从闻之变色,上前揪住医士衣襟:“速解之!”
      医士擦额:“吾不能解,惟求……惟求兰汗圣手!”
      侍从咬牙切齿:“谁都知道他不在城中!”
      事态紧急,人语杂乱。侍从发狂,将医士一推:“你要害死我家大人!”
      一名护卫随之一刀架在医士后项。
      医士嗫嚅道:“我也是一片好心——”
      侍从早不理他,迭声吩咐几人赶紧到附近医馆请人。
      悦绾从头到尾闭目,不发一言。
      门口踏进两人,一主一仆,圆脸小厮对兰衣主子道:“郡——府君,这家的牛肉面您一定要尝尝……咦,今天这般热闹?”
      他声音脆脆,引得青年扫过一眼,一看之后,却停住了目光。
      兰衣少年走到风暴中心。
      侍从感到他身上高雅之态,觉得似在哪里见过,张了张嘴,竟没作声。
      “悦大人。”少年轻唤。
      悦绾睁眼,先是微讶,随即有丝笑意漏出来:“是你。”
      少年转身取一针,他手法纯熟,比之医士又多了一份说不出的美妙。道:“大人有疾,应该找我才是呀。”
      “岂敢。”
      众人听他俩谈话,不由猜测这清贵少年是何来历?
      “请大人卷起衣袖。”
      侍从有些慌张:“大人——”
      悦绾道:“照做。”
      侍从只得上前帮忙。
      少年在上臂穴下飞速一刺,突,眉间吸入之针应手射出。
      医士不顾大刀尚在脑后,激动赞道:“高人矣!人间之技,可尽窥乎!”
      少年瞧瞧他,“你所用医治之法,倒也不错。不过用针之道,务宜有素,最忌临事仓惶。”
      医士仿佛只听到前面半句,兴奋答:“你也赞同放血法么?”
      青年身旁的窦姓将军道:“看来热心人颇多,不知是否又是一个半吊子。”
      青年漫声应:“他可决非半吊。”
      窦姓将军奇道:“你识得他?”
      青年只笑。
      窦姓将军仔细瞧瞧兰衣少年:“此人应出身显贵……不可能呀,邺城高门中没有我不知悉的人物……杨将军,你别说话,让我猜猜。”
      那边兰衣少年找到攒竹、丝竹两穴,直入直出,瞬时完成十一刺。每一刺,悦绾感觉脑中发有大声,似冲墙倒壁而出;旋而鼻侧再走两针,豆大血滴滴下,侍从赶紧拧了巾子擦拭。
      少年不加迟疑,闪手换针,挑破瘤处,顿时一黄色半固体飞出,瘤肿已平。
      观者目定口呆,半晌爆发出阵阵掌声。
      悦绾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明,叹道:“百日之苦,一朝而解。多谢兰郡——府君了!”
      侍从捧着巾帕道:“大人小心,鼻下还在出血呢!”
      兰衣少年笑:“血尽而止,自然止血。大人回去再轻服两日大黄,泄风泄热,以消病根。”
      侍从服了他,一诺声应下。
      窦姓将军已然明白过来,拊掌大笑:“原来是她!”
      青年颔首。
      “可是,杨将军,”他接着道:“你初来邺城,又怎会一眼即认出她?”

      兰双成回到府中,换回女装,经过花园一隅,看见一个人正独坐在凉亭阑干上灌酒。
      叫住一仆从:“范阳王什么时候来的?”
      “回郡主,已来了两个时辰了,与老爷在书房谈了一会儿后,便在亭中一直喝酒。”
      “去吧。”
      “是。”
      复扫一眼亭内大大小小的酒坛,她站一回,往书房走去。
      “爹爹。”轻轻推门。
      兰建伏首于案,抬起头来,露笑:“双成儿。”
      父亲喜欢在她名后亲昵地加一个“儿”字,尽管他有许多儿子,尽管他在儿子们面前从来都端持威严,不失半点为父气派。他让她从小跟着兄长们读书识字,要是她不喜医术更爱舞刀弄棍,恐怕他也是不会阻拦的。他喜欢说“我的女儿从来都与旁人不同”,即便调皮做了错事,那也绝对是惹她的人的错。
      她上前,帮父亲磨墨。
      兰建却放下笔,揉了揉眉头。
      “爹爹面色不佳。”她观察片刻,道。
      “没事。”
      双成本想提提在外面喝酒的范阳王,话到嘴边又住了口。
      “爹爹在写折子?”
      “唔。”
      “外头纷纷传言,说皇上这次会派爹爹出使秦国呢。”
      “去看看也不错。”兰建笑:“看看他投奔的秦国怎么样。”
      双成想,那该是段名垂千古的相会,天王苻坚亲至长安郊外相迎,携手相笑,拜将赏爵。只可惜她无缘亲见,只是间或听闻。
      “据行商们讲,长安至于诸州,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清陇升平。”她道:“对比起来,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为数不少的庶民,却似逃难。可是附近并没有战争,不是么?”
      兰建叹口气:“双成儿说的,正是为父在想的。今之各层守宰,既不由乡曲选举,又不经朝廷任命,多为武人,或荫祖余庇,甚至贿赂上流,致使群下怨愤。我一早耳闻,初时不觉严重,进来又听说各地盗寇蜂起,想来真是官吏冗滥,不能纠摄之故。”
      “已经严重到这样地步了?”双成惊讶,“太傅他——”
      “太傅昧财,”兰建脸上浮现丝丝倦怠:“宫中亦是浮靡。我查了查,今后宫之女达四千余人,僮侍厮役人数尚在其外,一天的费用,竟至万金,上行下效,岂是长久?”
      双成说不出话。
      “我想重新保举悦绾。”
      “为什么?”双成道:“所有人都反对他。”
      “因为新法严明,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所以才遭反对。双成儿,我现在方明白,太原王是何等样一个人,没了他,大燕国竟然撑不下去。”
      兰建顿一下,自顾往下说:“法令宽松,就必须得下面的人慑于上位者威望,自发自动服从。以前太原王属下犯错,太原王怎么做?首先替他们遮掩,再次从自己饷中扣薪,罚他自身。越如此,属下越不敢犯错,唯恐连累到他——可是天下有几人是太原王啊!也许吴王是,但朝廷没容下他——不能以德,唯有以法,悦绾其实才是真正看透看准的那个人哪!”
      双成感喟。
      沉默片刻,兰建又同她道:“双成儿,为何不随阿楷一起走?”

      烛火摇曳。晚饭后双成坐在房里,对面一只青瓷盘口壶,一个人玩投壶游戏。
      出邺城之前,他曾来找她。
      “可还记得小时候那些事。”
      “第一次见面我永远记得,哥哥们教我骑马,一个小男孩很神气的过来,在旁边嘲笑我。”
      “我亦印象深刻:随后被兰家兄弟们一个个挑战赛马,赛了整整一日。”
      “所以以后都邀我去欺负别人。”
      “可惜兰族郡主常常不赏脸。”
      “是觉得我的哥哥们是很好的帮手吧。”
      “哈哈,说得我祸害人间似的,邺城哪个不晓我慕容楷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然后挂了伤之后就来找我。”
      “我可是免费让你试针试药呢……双成,我以后让你试一辈子药可好?”
      她突然想,少时他时不时受的那些伤,真是无意?
      当啷,青色竹箭投入壶中,清脆撞响。
      为何不跟慕容楷一起走——爹爹的眼神依旧宠爱,但她看出了他眼底的忧虑。她双十已过,算老姑娘了,兰族族长虽对外宣称自己疼女儿,舍不得她早早嫁人,但谁都明白,凭兰族势力,别说挑个佳婿,就算想嫁进皇宫,也只需花上比吹灰大那么一点点的力气。谣言甚嚣尘上,纷纷针对她这个兰族郡主而来,隐疾啦怪癖啦,有关她未嫁之因,邺城内至少流传一百八十个版本。
      “他已经等了你很久,并不是总能等下去的。”父亲道:“女孩儿嫁个好郎君,才是终身幸福。”
      她知道的。慕容楷对她的心意,她知道,近旁人也都知道。所以父亲从不逼她,大家都善意的宽容她,都在等她接受。然而……
      想起他临走时坚定的眼神:“等我建了功勋,我再回来找你。”
      然而她告诉他,不要再等她,不必再回来。
      “我心底的那个人,不是你。”她道。
      他坚定的眼神闪了闪:“别找借口。你是舍不得你父亲,舍不得你兄长,不想牵连他们,对不对?”
      她多残忍,伤害他,还教他帮她找借口。
      “别等了。你越等,我越累。”
      掉头离开,不敢去看他的神色,硬起心肠。
      她既放不下过往,就不应蹉跎他将来。他值得一个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最全心全意的对待。而她,不配。
      一颗心,一次只能喜欢上一个人。
      无有双成,何以双成。

      ***************************************
      当当当当……
      祝各位走过的路过的飞过的跳过的看文的不看文的过圣诞的不过圣诞的大人们:
      2007年
      圣诞快乐!!!!
      MERRY CHRISTMAS!!!!!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何以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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