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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鏖战枋头(下) ...

  •   “报告将军,西北方向出现了秦国军队!”
      “哦?燕军方面有何动静?”
      “依旧高挂免战牌。”
      桓温按剑而起,来回踱步:“秦军来多少人马?”
      “并不太多,一至两万左右。”
      “可探得仔细?”
      “若无后续,当是此数。”
      “下去吧。”
      挥退斥候,他望向桓冲与郝隆。
      郝隆道:“秦军人少,不足为虑。”
      桓温点点头:“然而他出兵的姿态,很值得琢磨。”
      郝隆笑:“看来氐秦倒也有两个人,深谋远虑。”
      桓冲瞅一眼自家兄长,见他沉思,知他忆起王景略,但笑不语。
      郝隆又道:“慕容垂老是按兵不动,是不是暗中搞什么名堂?”
      “燕军连败之师,但总这么耗着也不是法子,不如兵分多路向慕容垂进攻,诱他出来,一举击破。”桓冲想了想,“只是,我总担心我们的粮道——”
      “粮道深在我境,不必担心。这样,按你说的,兵分多路,探他虚实。”
      “大伯父!”彼一声豪猛粗犷,走进一名麦肤男子。
      桓温呵呵一笑:“镇恶郎来得好,有一事嘱与你办。”
      镇恶乃桓石虔小名,他是桓温之侄,自小勇气过人,曾于猛虎身上拔箭;长大后更是了得,军中一提及他名头,对患疾者竟有怖畏愈痊之效。
      向桓冲郝隆行礼,桓石虔道:“大伯父尽管吩咐。”
      桓温便将出兵之事跟他说了,他一拍胸脯:“鲜卑小儿不敢迎战,正无趣之极,偌让我碰见,给他好果子吃!”

      “父亲。”
      “五叔。”
      帐帘一掀,慕容令与慕容楷相偕走了进来。
      慕容垂正俯身瞧一张地图,抬眼:“怎么样了?”
      慕容楷把连钩戟搁置一旁,笑道:“叔父好谋划,那晋军已连着吃了好几次亏,现在恐怕听风就是雨了。”
      “骑兵对于步兵最大的优势便是速度,桓温既然耐不住,我们就跟他耍耍。只记住一条,不要硬碰硬。”
      “侄儿明白。”慕容楷应着,碰碰慕容令的肩膀:“你立了大功,还不与叔父说?”
      慕容垂闻言望向儿子。
      慕容令怀抱轩辕戈,淡淡一笑。这一年来,做父亲的眼见儿子一身冷厉之气悉敛,从少时的锐利轻狂渐渐转变成稳妥内蕴的深沉如海。虽然他并不清楚是什么促成了这种转变,但他乐见其成:最得意的儿子长大了、成熟了,他之为父能不欣慰感叹?
      慕容楷在一旁按捺不住:“阿令已活捉段思那叛贼,等候叔父处置!”
      “抓到了段思?”他惊起。
      仍是慕容楷道:“不错,一个叛贼还敢带队四处招摇,我们便伏击了他那一支,这厮想跑没跑掉。叔父要审么?”
      慕容垂立了会儿,沉吟道:“不必。”
      慕容楷微愕:“叔父之意——?”
      “此种反复小人,桓温必不会信任于他,不过使唤他带路而已,我们又何必浪费时间。”
      “侄儿明白了。”他一知意,拱了拱手,马上退出去处理事务。
      慕容垂重新将目光调回地图,金城,枋头,金乡……这条线路他现在闭着眼也能描绘出形状,不知老七行到了何处?
      “父亲——”
      猛然警醒,不意慕容令仍在原处:“还有何事。”
      慕容令也把目光投向地图,眼神略深:“各个击破虽然有效,但只是小胜,于晋大军无损。一旦桓温打算强攻,不知父亲何策遣敌?”
      慕容垂道:“桓温并不把我们放在眼内,好乎,坏乎?”
      “敌之轻敌,自然好事。”
      “今时今日,这竟也变成我们所倚赖的一点。”慕容垂似乎苦笑地:“阿令你记住,世上没有所谓的百战不殆,每一次胜利远非事后看起来的那般轻易,不置其中,不知其凶险。所以,当你真的握住优势时,不可志得意满,不可掉以轻心;;反之,当你身处困境时,亦不可轻起放弃之念,抓住了反败为胜的一线生机,才是真正的好汉!”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慕容令答,剑眉一挑,斜飞入鬓,“那么父亲,看来您已抓住了那一线生机?”
      慕容垂摸着下颌:“我在——等。”

      “将军,将军!”一名小兵冲入大帐:“骁骑将军——阿,骠骑将军——也在。”他咽了口唾沫。
      姚苌哼一声,他与邓羌一左一右大马金刀而坐,隔得十分遥远。小兵一边不解两人隔这么远怎么议事,一边又想这出兵月余两位终于肯坐在一起了。不知怎么搞的,两位将军事事意见相左,从一开始的行军快慢杠上,到后来去不去拜访慕容垂的各执己见,再到现在是战是守僵持不下……唉,丞相大人怎就把俩对头给一起派出来了呢?
      “梁成,什么事呀?”邓羌对麾下小弟一向爱护,见他低头不说话,以为他被姚苌的狐狸脸吓住。
      “禀将军,晋军的大营已经空了!”
      邓羌立起眉,“你说什么?”
      “晋、晋军撤退了——”
      姚苌不紧不慢问:“晋?不是燕?”
      “确实是晋。据探子报,辎重全被烧光,应该是昨夜连夜撤退的。”
      邓羌已经站起来,一脚踩在杌子上:“燕军呢,他们在干啥?”
      “并无大动作,非常平静。”
      “哈,好玩了。”邓羌玩味地道。
      姚苌脑中快速把消息整清梳理一遍:“再探,桓温一言不发撤军之因。”
      “是!”
      梁成退下,邓羌道:“你对这个慕容垂不好奇么?桓温何故退却,他又何故不追?”
      姚苌道:“我倒猜得出他几分想法。桓温非浪得虚名之辈,即使退却也必有大将断后,急冲冲追上去定讨不得好,说不定反而中招。”
      “难道竟不追不成?”邓羌道:“小心一些也就是了。”
      “桓温已退,燕国脱险,慕容垂经此一役,天下闻名。”
      “咄,还没面对面见过他哩!要真让晋军吃了大亏,才叫有些好手段。”
      “你等着罢。我料他必有后着。”

      “起来,起来!后有追兵哪甚睡觉?”桓石虔喝口大骂。
      桓冲自后赶至,见着步卒满脸疲倦憔悴容色,心中太息。
      那士兵挨一记长鞭,渴睡之心被痛感驱散许多,环顾同伴们一个个强撑着站起来,神色却是个个委顿,心中一激,叫道:“兄弟们几天几夜连跑了七百里,实在跑不下去了!”
      话音刚落,兜头一鞭再次罩来。啪啪啪!接连又是数鞭。
      桓石虔边抽边冷笑:“跑不下去?留了小命去做俘虏?我且先取了你命去!”
      周围一干人等眼见同伴皮开肉绽,却慑于镇恶郎凶威,不敢上前相阻。
      桓冲见状,发声挡了他,道:“将士们饿累已极,你有火也不能冲他们发。”
      桓石虔恨声收了鞭:“这打的什么仗!熊老子的我正面没跟他们比一场,就要跑了!”
      他不清楚退兵的原因,桓冲却是心中有数。慕容垂瞒过他们耳目,暗中派人夺了金乡运河的闸子,运粮船通不过,没饭吃自然也打不上仗了。兄长好名,自不愿把失算的事传扬出去,只是下令撤兵,搞得很多人莫名其妙。
      忽略侄儿的粗口,他悠悠道:“你只知道以命相搏,须知真正做大将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
      桓石虔掏掏耳朵。桓冲知道说了白说,不再多言,对士兵们道:“大家再挺挺,过不远就到了我们的边境,到时让大伙儿休息个够!”
      士兵们一听,这才提了些精神。
      忽而马蹄沓起,如岳撼山崩,众皆失惊。桓冲正要派人去探,一飞马急驰而至:“禀大人,燕军杀过来了!”
      “赶紧集阵!”桓冲暗道不妙,此刻正是士气最低落之时,一面又吩咐道:“快去报告大司马!”
      桓石虔摩拳擦掌:“叔父,侄儿去迎迎这个慕容垂!”
      “好罢,你先抵挡一阵。”桓冲点头,唤亲兵去召各路将军,回过头来还想嘱侄儿不要轻敌,桓石虔早已拍马而去。
      月白风高,喊杀阵阵,旷地之中骑兵对步兵简直是虎入群羊,好比那利刃破帛。
      晋兵本因奔命而劳累不堪,又不知燕到底来了多少人马,没两下已兵败如山倒,个个乱窜。桓石虔掣剑而上,手起刀落砍倒大片,下人头不过割草芥耳。众燕骑纷纷避退,满场杀气迷漫之中,他到处鬼神皆嚎。
      这时左右有两人围上,一齐大喊:“弟兄们不用慌,此人已被我们包围,加把劲杀了他,以绝后患!”
      桓石虔蔑笑:“这么些手脚就想困住我,实在可笑!”吼一声,略略侧身一闪,转眼一剑洞穿两处心窝。
      惨叫连连,惊得众人胆寒,一时无有敢上者。
      桓石虔仰天长笑:“不过乌合之众尔!”
      话音落处,一戟横空刺来,桓石虔挥剑相迎,当地一声,火光迸现。镇恶郎但觉右臂发麻,心喜遇到对手,忙抬头望去。
      只见一年轻将领,头戴双鹖冠,身穿双重襦,外披褐色铠甲。手持长戟,当胸峙立,真真是锐目含光,烁然有神。
      “汝是何人?”
      “前锋慕容楷。”青年应着,“阁下身手不凡,愿讨教一二。”
      “正合吾意。”桓石虔双手一抖,三朵剑花刷开,分袭慕容楷头、胸、腹三路。慕容楷不敢大意,起手抡出一个戟圈,剑花瞬间消失无形。桓石虔叫一声好,臂一翻又是九朵紧罩而上,慕容楷从容不迫,一一挡开。
      外围聚了一圈人,其间有两三个想上前搞搞偷袭,均被桓石虔一招结果了性命。于是全在慕容楷的喝令下不许插手,充当起了活背景。
      金铁交鸣,嗡嗡不断。
      桓石虔越打越起劲,啸声一扬化开慕容楷的四个戟圈,直取他右臂!
      众人齐呼。
      慕容楷不想他破了自己招数,肘未及缩,眼看剑已贴近跟前!
      叮!白光闪起,斜地里探出一物,生生将他的剑外带开去。
      “好,好本事!”桓石虔转动虎口,刺痛感丝丝传上,“莫非是慕容……将军么?”
      他本想问是否慕容垂,但眼前人年纪明显不对。
      轩辕戈和它的主人一起转向他。
      如果说前一个可称英气逼人的话,那么这后一个就是气魄过人。桓石虔拱拱手:“龙亢桓镇恶。尊驾怎么称呼?”
      “区区慕容令。”
      “慕容令——”他爽快大笑:“请!”
      此番三人混战一处,外人看来是团光闪闪,身影交织,你进我退,眼花缭乱。
      桓石虔将一柄钢剑舞得密不透风,慕容令与慕容楷始终攻不进去。慕容令心忖得找到他罩门才行,矮身长入,双手连转,但见短戈套在了长戈之上,陡地锋长半丈!
      桓石虔大吃一惊,剑幕被破开,慕容楷抓住时机,一戟扫来。
      桓石虔好生了得,生死之间剑吐龙吟,沉力反转竟把他的连钩戟压住,随后往上一吸一提,恰恰用其挡住劈空而来的轩辕戈!
      眨眼之间,戈戟争鸣,两子各退数步。
      桓石虔欺身而上,一剑直指慕容楷,慕容楷一惊,忙不迭提马让开。谁知镇恶郎这招只是虚招,剑收人闪,一晃去得远了。
      两子微愕,并不穷追,半晌相视而笑。

      晋军半战半退,战的大部分玩了命,退的好容易逃出十几里,猛然前头一声锣响,一阵箭雨密密袭来,星星点点的火箭,就像老天下火雨。
      “中埋伏了!”
      “被包围了!”
      “救命啊——”
      手中的刀剑被人血泡成深红,盔甲上溅满了血渍,鼻中闻到烧着的人肉焦味。
      晋兵几乎精神崩溃,一颗心死了活,活了死,不知还要受多少刺激。
      “不好了,大人被抓去了!”谁叫。
      “快追!
      “阿呀!”
      “大人——”
      一阵豪迈而激昂的笑声,来者一矛挑落桓冲手中双剑,示意左右将人擒住。他神情憔悴,双目布满红丝,显见多日未曾好好歇息,但眼中光芒凛然:“桓大人,对不住了。”
      桓冲一看:“是你!那个带头偷袭我们金乡运河的人!”
      “咦,大人识得本王?”
      “怎不认识!范阳王慕容德——”狼狈归狼狈,桓冲竭力挺直身躯:“你这个埋伏设得不错呀。”
      “过奖过奖。”慕容德哈哈笑着,脸上却没一点谦虚的意思,“本王素闻令兄雄姿风气,虎视江东,这种时刻怎不见人影?”
      “呵,我兄长何等人物,岂会在此束手就擒。”
      “原来桓大人是顶了大司马的缺……唉,想不到啊想不到,以前听说桓司马丧礼中手刃杀父仇人,连屠三凶,何等快意,却不想——”
      “却不想实际是一个只顾逃命、弃弟弃卒之人?”
      桓冲惊怔回头,不敢置信的大叫:“大哥!”
      前方出现之人,其声也,声重九皋动;其形也,须作猬毛嵥。
      慕容德心下赞叹一声,抱了拳:“想来对面就是桓大司马。”
      桓温颔首:“贵兄弟令桓某受教不少。”
      “不敢——”他话未说完,桓冲抢道:“大哥,你为什么回来?”
      桓温并不答他,对慕容德道:“吴王何不现身?你们跟在我们后面跟了这么久,事事落入他囊中,再不出来不显得小器!”
      “哈哈哈,承蒙大将军看重。”
      前后皆被燕兵所围,桓温毫不理睬,只上下端详着领兵仗而来、衣盔鲜明、威风凛凛的慕容垂。
      “慕容玄恭未能等到与桓某一战便已仙去,桓某生平恨之。今见其弟,足慰吾憾。”
      慕容垂意外,随即有些黯然:“比之太原王,垂远之弗如。”
      “何必言轻。”桓温扬扬手,“桓某自认当世能与吾敌手的寥寥可数……如今看来,鲜卑慕容氏卧虎藏龙,桓某失之骄矜……出来,吾与汝一战决矣!”
      “诺!”
      长剑与长矛绞战一处,双方士兵先是鼓噪着,随后也缠杀起来。
      血腥味渐渐弥漫,越来越重。
      步兵在单人相对作战力上绝对不是骑兵的对手,然而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他们明白既然回来,就已退无可退,他们崇敬的桓大司马就在他们身边,他们不再畏惧死亡。
      这时,从北面乱哄哄涌来一队步兵,桓温定睛一看,领头的赫然是桓石虔。
      他大喜,叫道:“镇恶郎,赶快去营救你伯父!”
      将近千人的突然杀入,使燕军迟疑了一阵,他们一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慕容垂也感到奇怪,难道被反包围了?他逮空朝慕容德做了个手势,慕容德马上明白,叫士兵们由攻击改为防守姿态。
      殊不知桓石虔只是刚从慕容令与慕容楷那边撤出来,遇上完全属碰巧而已。他一见桓冲竟被敌人擒住,哇哇大叫,不顾那如潮水涌来一波又一波层层叠叠的燕国骑兵,直锁伯父而去。须臾之间慕容德就见一猛将到了自己眼前,他喝一声,双刃矛袭卷而上。
      “熊老子的,都欺负我剑短不成?”桓石虔咒骂一声,气冲牛斗,猛砍猛杀,乒乒乓乓,交戈声火星影令旁人不住咋舌。
      桓温等了一阵,见他还没把人救出来,高呼:“平日勇气到哪去了,令救尊长不得乎?!”
      桓石虔一听,眼一红,一剑而下,一名燕骑竟被从头至腿活活劈为两瓣!
      饶是慕容德见惯场面,也有些恶心。
      桓石虔趁一众迟疑处,一鼓作气,驰驱冲杀,终于将桓冲抢到自己马上。
      桓温见状,不须喘气:“撤!”
      接下来又是一番好杀,晋军以折损将近三分之二的代价,趁黑终于逃了出去。

      “五哥,真的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哈,是呀。”
      “我不明白,桓温是晋第一名将,又大权在握,你不怕他卷土重来,一雪今日之耻?”
      “你我俱在,何必惧之。”
      “但是——”
      “经此一役,桓温北伐之心想来消竭不少,何况晋廷本不赞成北伐。不能以军功来助桓氏雄心,那便只有对内。你猜……司马氏会不会下台呢?”
      “阿——五哥!”
      “况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秦军在我们后面是吃素的?”
      “哼,说到这个我就气,我们一路打下来,他们跟着捡晋军丢弃的军备物资倒是捡了不少!”
      “姚苌是只狐狸,我们放了桓温,他放不放,还是个未知数哩。”
      “啧啧啧,我有些可怜起晋军来了。”
      一阵沉默后。
      “五哥。”
      “唔?”
      “……我觉得,你放了桓温,其实是因为四哥,对不对?”
      “……”
      “因为他那句‘生平恨之’——”
      “人重之我,我以重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鏖战枋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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