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若鱼非鱼

51、他并不是不在意

　　下班的时候，陈彤和安吉拉告别。

　　安吉拉看着她，轻声说：“去医院，对吗？彤，我真不敢想象，明年的现在，你也许已经离开了吧。”

　　陈彤笑着说：“我还没被医学院录取呢。”

　　安吉拉也笑了，把她推出门外：“好啦，快点去吧。还有6个小时的工作，好辛苦。为了理想，你真是够拼的。”

　　陈彤并没多说，跨上摩托车离开了警局。

　　辛苦吗？也许。对她来说最难过的，是和杰西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两个星期前，她开始做肿瘤部医生的影子，每周三天的下班以后和周末的一天，她要到医院来实习，虽说在同一所医院，可是肿瘤部在住院部的大楼里，和急诊室隔着一个街区。再加上杰西的工作时间特殊，两人经常几天都见不到面。有时她半夜回家，杰西恰好也在，可是第二天他还有早班，所以早已经睡熟了。

　　但是今天，她并没有直接去医院。这一天轮到她值夜班，还有四个小时才开始呢。她驱车来到了downtown一家有名的纹身店。

　　再也不像半年前第一次跨入机车酒吧那么紧张，她把摩托车停好，摘下头盔，甩甩头发走进店里。

　　柜台后面的女孩是店主，她的头发染成火一般的红色，黑色厚重的眼影和哥特风格的衣服十分抢眼。

　　陈彤拿出自己画的草稿，女孩看了眼睛一亮：“好棒的线条。你画的？打算纹在哪里？”

　　陈彤指了指自己左腿的髋部。

　　女孩点了点头，把草稿誊印到透写纸上，又加了一些色彩和阴影。黑色和红色让画面更加醒目，视觉上冲击力更大。陈彤很喜欢她的风格，两人简单地讨论了一下，很快便达成了统一意见。

　　躺到纹身台上的时候，女孩才问她：“这是你的第一次吗？”

　　陈彤现在有点儿紧张了，她点了点头。

　　纹身师停住了动作。“你想好了吗？这么大的纹身，将来如果后悔，洗掉也是很痛苦的过程。”

　　陈彤笑了，“我知道。”

　　“要不要来一片止痛药？”

　　“不用了。”

　　女孩开始了动作，先把图案再次誊印到皮肤上，陈彤小心地确认了图案中骨头的位置，然后纹身师开始工作，先用纹身枪描线，添加色彩明暗。

　　当纹身枪开动的时候，她明显感到陈彤的肌肉紧张起来。她笑了，试图闲聊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个图案有什么意义吗？”

　　陈彤想了想，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纪念。”半天以后，她低声说。

　　一阵刺痛从腿部传来。陈彤咬着牙没发出声音。她的腿上虽然有个长长的伤疤，但那次情况危急，肾上腺激素掩盖了疼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救护车已经来了，很快打上了麻药。后来出了车祸，外伤也只有几处小擦伤。而纹身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持续的、不太强烈却有种压迫感的钝痛，她甚至在脑子里计算，如果按照从1到10的scale，这种疼痛能算几呢？顶多5吧。

　　“感觉怎么样？”

　　“还要多久？”陈彤问。

　　“才刚过去半小时呀。”女孩嬉笑着回答，“这个图案很细致，还得要大约45分钟。你别太紧张，想点有趣的事来打发时间吧。”

　　陈彤很郁闷地发现，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比起杰西，纹身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她已经觉得难以忍受了。她无法想象他经历过的一切。

　　“哎，跟你说先吃片止疼片嘛，唉，别怕，很快就好了。”纹身师看着陈彤湿润的眼角，扯了一片纸巾给她。

　　纹身师终于完成了她的大作。她把陈彤拉到大镜子前。“现在红肿比较厉害，没关系，回去用冰敷一下，过几天就好啦。”

　　顿了顿，她又说：“纹在这个地方，很难炫耀呀？无论穿什么，都会被挡住一些。”

　　陈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没关系，这样正好。”

　　肿瘤部的夜间值班其实并不繁重。晚上和清晨各查房一次，其他的就是处理夜间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而由于陈彤只是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菜鸟，查房只需要跟在主治医生后面就行，其他时间就是定时跟护士做一些例行的检查，都有自动仪器，只需要记录一下数据。

　　古特医生声名远扬，很多人慕名前来找他看病，他却是个不苟言笑、惜字如金的人，跟病人的交谈向来简短。陈彤忍不住问护士丽萨：“古特医生这个样子，没有病人投诉吗？”

　　“彤，你知道古特医生什么时候最可怕吗？”丽萨跟了古特医生很多年，一边给病人量体温，一边微笑着回答。

　　住院部里的病人大体分为两类，一部分是刚刚做完比较大的切除手术，需要留院观察的，而另一部分则是危重病人，已经到了油灯耗尽，不得不依靠呼吸机维持基本生命指征。

　　“可怕？”

　　“嗯，病人最害怕的时候，是他跟病人交待检查结果的时候。古特医生向来是单刀直入，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直接用最简短的语言说出来。”

　　陈彤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这种风格，跟她以前知道的的确不太一样。

　　“好像豪斯医生。”她小声嘀咕。

　　“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并没有人因此投诉他。”丽萨好笑地说，“因为，如果是坏消息，病人不是立刻陷入怀疑和自我否定，就是吓得不知道怎么办了。而如果是好消息，那自然是高兴得忘记了一切。总之，因为肿瘤科都是大事，所以怎么消息用什么方式告诉病人，其实是不太有所谓的。”

　　“古特医生认为，恶性肿瘤患者最缺少的就是时间，应该用最快的办法让他们接受事实，才可以不用浪费生命中剩下的一分一秒。”

　　正说着，她“咦”了一声。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病人，白天做了部分肝脏切除手术。陈彤记得还查房的时候扫过他的病历，医生认为肿瘤是血管瘤，属于良性肿瘤，所以他算是病房中少数预后较好的病人。

　　大概是麻醉的药劲过了，病人在床上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发出轻声的呻吟。

　　丽萨弯下腰，轻声问：“你觉得伤口疼吗？你知道，你可以自己控制药泵给自己一些镇痛剂。”

　　同事，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屏幕，“温度正常，血压正常，心跳有点快，咦，血氧饱和度是95……”

　　陈彤在一旁专心地看着，血氧饱和度的临界值是94，95虽然属于正常，但是也不高。

　　“你觉得呼吸困难吗？”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病人的肩膀。

　　病人精神不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只是胸口有些难受。”

　　“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也许就一会儿……但是……我没办法入睡……”

　　丽萨的脸色严肃起来，摘下听诊器，听了听病人的胸腔，然后对他说：“我会让医生知道，如果有什么需要，你按铃叫我。”

　　带着陈彤走出门，她才说：“要赶紧让古特医生知道。”

　　陈彤有点好奇：“病人这么年轻，不会是心脏病吧。难道是……”她愣了愣，“肺栓塞？”
　　下一秒，仪器上的警报响了起来，病人突然昏迷了。丽萨大步跑回病房，拿起氧气面罩罩在病人脸上，一边按压球囊帮助病人呼吸，古特医生急匆匆地从走廊的另一边冲了过来，拿起病历一目三行地翻看。

　　丽萨大声地向古特医生汇报病人的各项指征，以及刚才的症状，最后，她说：“疑似肺栓塞——彤提出的。”

　　古特医生严肃的双眼看向陈彤：“病人没有抱怨呼吸受限，血氧饱和度虽然有点低，但是也属于正常水平，没有发烧，为什么会想到肺栓塞？”

　　“病人抱怨胸闷，心跳加快，血压降低……”她指了指病历，“虽然90/60也属于临界值，但他原先一直保持在100/70左右的。”

　　古特医生点了点头，给病人注射了一支血液稀释剂，然后对陈彤说：“你来挤压球囊。”

　　又对丽萨说：“给手术室打电话，呼叫值班心血管医生，如果血栓无法溶解，我们需要手术。”

　　几分钟后，丽萨说：“手术室准备好了。”

　　“血氧饱和度还在下降，丽萨，我们走。”

　　这里并不是急诊室，虽然是紧急情况，却并没有定时炸弹爆炸一样的忙乱，仅有的几个人有条不紊，支起病床两边的支架，古特医生推着病床，丽萨推着连接在病人身上的仪器，陈彤捏着呼吸球囊，向手术室进发。

　　到了手术室门口，手术室护士将病人接了过去。

　　古特医生谢过他们以后，看着手术室的大门关上，突然转头问陈彤：“你想观摩手术吗？”

　　陈彤愣了。

　　古特医生解释：“对于肺栓塞常见的方法是，插入一根导管……”

　　“……然后在血栓处打开支架，把血栓弄碎，或者夹出来。”

　　他们站在手术观察室的玻璃窗后面，看着手术室里忙忙碌碌地为病人做好准备，看着医生做造影确定栓塞的位置，然后插入导管，取出栓塞。

　　古特医生没有再说话，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术室里的情况。

　　陈彤突然觉得，他心里，其实非常牵挂病人，虽然从来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