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倾》若鱼非鱼

3、玩笑

　　安德森教授的人体素描课，每一到两周会有一次到杰西的停尸房，对着尸体或者标本写生。两周后的这一次，来写生的学生显然少了很多，只剩下七八个了。

　　“等到退课期限过了，会更少。”安德森教授习以为常地说。

　　因为学生不多，安德森教授又有些其它的事，所以布置好之后，便跟杰西打了声招呼提前走了。

　　杰西也不用太费心，只需要等到6点下课的时候，看着学生们都离开，再锁门下班。

　　不过后来出了点问题。

　　“我的朋友们，”5点的时候，杰西走进停尸房，对学生们说，“真是太不巧了。一位医学院的同事生病了，我得临时去替他上两节课，所以我不能等你们到6点了。”

　　“我已经跟安德森教授打好了招呼，你们现在就可以放学了。”

　　学生们立刻兴奋起来。

　　“可是，还没画完怎么办啊？”有个学生说。

　　“没事，又不是我们的错。教授应该理解。”

　　“下次说不定这位模特就不在了呢。”

　　“管它呢，反正还有其它模特，他们谁也不比谁更好看。”

　　“还有一个选择。”杰西想了想，“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画。不过我不在的时候，按照学院规定，停尸房必须上锁。你们就得等到7点半，我回来的时候，才能离开了。”

　　“呃……”一开始抱怨的那位学生立刻不响了。

　　“——好啊。”

　　杰西抬起头，看着陈彤。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手里连停都没停。

　　“喂，我们可都要走了啊。”她的同学们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我还想多画一会儿呢。”陈彤笑笑，“没画好的作业交上去，会被安德森教授骂得很惨的……”

　　“哦对……”周围立刻哀嚎一片。

　　经过简单的讨论，最后除了陈彤外，短头发女生莉莉和她的男友克里斯也留下了。两人叽叽喳喳地趁着这会儿功夫，跑去洗手间。

　　杰西站在门口看着陈彤：“你需要买点什么吗？水或者食物？自动贩卖机就在走廊那边，我可以带你去。”

　　于是陈彤站起身，跟着杰西慢慢地走到走廊另一头。两人无话，陈彤只静静地听着他手中的金属拐杖，在安静的走廊里随着每一步发出“叮”的声音。

　　在自动贩卖机前，杰西先投币买下了一罐饮料，递给陈彤。

　　陈彤看了看跟当年同样的一罐饮料，六年前的情形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已经记不得周围的场景，只记得当时她的大脑被忧虑占据，完全停转，就好像时间停止一般，呆呆地看着那罐卡在那里的饮料。直到他走过来，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她抬起一脚猛踢了那台售货机，时间便重新开始转动。

　　“燕麦还是花生酱？”

　　“嗯？”

　　杰西指了指贩卖机里的饼干。“就这两种比较好吃一些，你喜欢哪个？请你吃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手，如果不是今天，或许我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花生酱吧。”她笑了，眼睛眯了起来。

　　于是杰西买了两条花生酱饼干，递给她一条。两人边吃边走回停尸房。杰西赶时间离开，所以并没多话。莉莉和克里斯很快也回来了，杰西便启动门上的密码锁，锁上门离开。

　　时间慢慢流逝，外面大约天色已经晚了吧。停尸房没有窗户，只有日光灯惨淡的灯光，伴着冷柜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陈彤停下手，看了看差不多已经可以算完成的素描作业，把身上的厚毛线外套裹了裹。

　　已经快到7点半了。莉莉和克里斯也早就画完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了天。

　　“好想回家啊，布洛克医生快回来了吧？”克里斯本来就是陪着莉莉留下的，早就有点不耐烦。

　　“哎，你们知不知道布洛克医生的脚是怎么回事？”莉莉好奇地问，“我听医学院的朋友说，他以前可是个大帅哥！”

　　“以前？我还以为他的脚是生来就那样的。”克里斯随口说道，“比如小儿麻痹之类的。”

　　“不是，我的朋友说，他以前是外科医生，特别厉害那种。彤，你信不信？”

　　彤忙不迭地点头：“我信！那是肯定的。”——亲眼所见，怎么能不信。

　　“听说是车祸。三年前吧。后来手术台都上不了了，只好来教书了。唉，可惜……”

　　车祸吗？陈彤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间也过得飞快，居然到了八点，杰西还是没有出现。克里斯和莉莉有点百无聊赖了。停尸房实在是没什么好参观的，房间的一整面墙都是高高的冷柜，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另一面是储物柜和水池，台面上摆着一排排的工具。中间的空地则停着两架担架车，其中一架上面就放着他们的写生对象。几把椅子零零散散地放在四周，是给学生们坐的。

　　“哎，你说，台子上躺着的，也算是帅哥了吧。”莉莉说。

　　陈彤看了看“他”。大概三十多的样子，还很年轻。一大块白布覆盖着身体的主要部分，裸露在外面的头和四肢看起来完好无损。紧闭着双眼的他脸色青灰，不知道是被什么夺去了生命。真是可惜。陈彤默默地想，他看起来样子的确不错。

　　“死人有什么帅啊。”克里斯摇了摇头，“你连摸都不敢摸。”

　　“谁说我不敢。”莉莉跳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走到尸体旁边，又打了退堂鼓，对彤说：“不知道他穿衣服没有。”

　　“看看不就知道了？”彤面无表情。

　　“呃，我一点儿也没兴趣。”克里斯扭过头去。

　　“说不定身材很不错呢。彤，要不还是你来吧？反正我们也没其它事干，就当是观察一下模特的其它视角。”

　　“胆小鬼。”陈彤笑骂了一句，站起来走了过去。

　　“哎，安德森教授说过只许看不许摸来着……”克里斯连忙说。

　　“带着手套摸就没事了吧。安德森教授把他摆好的时候估计也摸过了。”陈彤说着，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次性手套带上。

　　“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温度，却并不僵硬。应该是尸僵已经过去了。陈彤不能否认，手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她有点怕的感觉。是怕在同学面前，流露出当年那日的脆弱。

　　然而她立刻调整好情绪。

　　“我要揭开了啊。”她对莉莉和克里斯说，“看吧。”

　　面对着莉莉好奇的眼睛，她一下子揭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莉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接着跑到墙边的水池前干呕起来。克里斯本来转过脸去，只用余光看了一眼，便赶紧跑过去安抚她。

　　不就是打开的腹腔加上固定好的脏器吗？陈彤摇了摇头，有点好笑地看着。比解剖图册上的生动多了，但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让人感到不真实。真实的……都是鲜血淋漓。

　　“安德森教授把他盖起来，是有理由的。”在尴尬的沉寂中，门开了，杰西走了进来。“本来格林先生是我准备好了明天大体解剖课上用的，可是安德森教授突然提出要一位年轻一些的男士——我这儿只有他一个了。”

　　“安德森教授说你们这节课只要画脸部特写，所以我觉得把躯干覆盖起来就应该没问题……”他一边走过去把白布盖好，一边说：“很抱歉，有点事情耽误了，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太不好意思了。我会跟安德森教授说，给你们加额外的分数。”

　　莉莉和克里斯逃一般地离开了。

　　杰西看着慢悠悠地收拾东西的彤，表情严肃：“彤，我不想这样说，可是……逝者已逝，能否请你尊重他们一些呢？”

　　陈彤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意思。

　　“你觉得我没有尊重他吗？”她抬起头，还是像多年前一样，每一个字都慢慢地说出来，还是那种淡淡的口音，但清晰流畅。“我承认，我很好奇，我早发现他是一具解剖好的尸体。我打开盖布，只是想看看身体内部的结构，完全没有戏弄的意思。格林先生本身，就是准备上课给学生们讲解的标本，难道一个没有注册课程的学生通过观察他学到了什么，就是对他的侮辱吗？”

　　她的语气平淡，但杰西却吃惊地发现，他在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些许愠怒。他承认，医学院的年轻学生们用解剖室的尸体来互相开玩笑，是常有的事，对于他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更何况他们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但听到彤的解释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误会了。

　　“那你观察到了什么？”他突然有点想逗逗她。

　　陈彤看了她一眼，起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对着尸体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那个……是肝癌吧。”他听到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杰西的嘴角翘了起来，这个女孩，还真是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