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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金公主 ...

  •   一、
      小雨淅沥沥地洒落在窗棂上,尚云安站在离窗十步开外的地方,怔怔地盯着雨滴溅起的珠花,再也挪动不了一步——右脚踝上牢牢地铐着长长的铁链,锁链的另一端延伸进了漆黑的房内。
      “公主,请保重贵体。”梳着双髻环的小宫女哆哆嗦嗦地端着芳香四溢的盘子跪在尚云安脚边。
      尚云安却是置若罔闻,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黄金公主,留芳国第一公主,出生之时天降祥瑞金霞遍天,长生殿国师谓之此女与国运相惜,王甚爱之,赐号黄金公主,国姓尚云,名安,小字琼英。

      是了,她是受皇家宠爱万民期许成长起来的天之贵女,她是留芳国的黄金公主,但是现在呢,她成了崇澜国皇子的笼中鸟,而她的故国陷入了战火纷飞的绝境。就在几天以前,她还在奢望靠着眼前这人对自己的一丝垂怜,放过自己的家人。
      “你若是再任意妄为下去,在父皇面前,我也无法再保住你的兄长。”
      多么熟悉的俊雅面容,此刻再也不复当日初见的融融春意,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的寒霜之色。
      “殿下不必威胁我,兄长的安危不过在你的一念之间。”尚云安避开那个凌厉的眼神,慢慢低垂下如扇的羽睫,轻咬的薄唇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双手交握藏在了下垂的衣袖中。
      见着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御戈扬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沉痛之意,想要拂过她长发的手放了下来,闭了闭眼,开口道:“罢了,我不勉强你了。”言罢,拂袖离去。

      过了许久许久,阴雨绵绵的日子,连夜幕也早早降临,一点小小的烛火在漆黑的房间里摇曳,尚云安伫立已久的身子微微晃动,久未发声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阿影,出来吧,该出发了。”
      余音未落,一道颀长的身影如同尚云安的分身一般从影子出分离了出来。
      “公主,请三思。王后临终遗命让公主不要——”单膝跪地的黑影略有迟疑。
      尚云安毫无犹豫地打断了,“留在此地,继续当个阶下囚?”她喉头哽咽了一下,摊开了手掌,鲜红的指甲血印赫然入目,“兄长战死沙场,我连最后一面都未能相见……我要回去,哪怕是死在那里,那也是我的归宿……”
      “是。”

      二、
      “小姐,要休息一下吗?”阿影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身旁的尚云安。
      “……呼,无需,跟着队伍走吧。”尚云安拽了拽笼在头肩的破草席。
      烈日当空,蝉鸣嘶哑,尚云安和阿影混迹在被强行驱赶的难民队伍里,走走停停地往留芳国出发。
      这个世界,是天授皇权的最高统御法则,每个国家的皇室及每一位皇族继承人的影子护卫均具有异能的血缘,且相互克制,因而大多数时间是互不侵犯的。唯一的例外是皇室百年一次的传承更替,届时,历经百年的异能传承血缘日渐稀薄,甚而会有一度的异能消退现象,但是与此同时某一位皇室继承人的血脉中会隐藏着新的异能,需要某种特殊的契机加以触发,至此,才能完成传承更替。而历史上,就有国家趁虚而入,在其他国家更替未完成之时取而代之,开疆扩土,成就霸业的先例。
      崇澜国和留芳国毗邻接壤,原本相安无事。但是近二十年来,崇澜国接连三番地出现罕见的天灾祸患,适人居住的国土经年减少,因灾祸造成的损失也不可估量,短期内难以恢复,尤其最近五年,崇澜国君主张的种种军事发展策略已经逐渐和国民的日常生活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愈演愈烈。于是,半年前,崇澜国对留芳国宣战了。
      自崇澜国和留芳国爆发战争以来,厉兵秣马的崇澜国和歌舞升平的留芳国战力高下立见,尤其以天生神力的崇澜国皇子御戈扬为将的一支军队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两军对垒,将帅出战,留芳国太子不敌御戈扬,百招之内定胜负。
      现在崇澜国敌军势如破竹,留芳国危在旦夕,一部分老弱妇孺被迫背井离乡逃往异国他乡,然而所能被接纳者十不过一二,余下大多面临的都是屡屡被棍棒驱赶的窘境,而就在这几经辗转的途中,有的人永远地留在了戈壁,荒漠,或者山野沼泽之中。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踏上回程——毕竟,横竖一死总比客死异乡的好……
      “阿影,等进入留芳国国境,我们就另择捷径赶路吧。”尚云安心下有一点不安,距离他们逃离出行宫已经过去了三天,虽然阿影的傀儡术出神入化,若非御戈扬近身相谈绝无可能被察觉,但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她也不敢托大,这是她唯一的回去的机会了。
      其实以两国交境的路程,对于阿影的神行之术来说不过一日,但是受了法则限制——所有异能仅能在皇室的王城中无条件使用,除此之外将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于是尚云安二人只好混迹在此行跨越国境线,步履阑珊地回到了自己的故土。

      三、
      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这是尚云安看到边境村镇的断壁残垣时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人间地狱不过如此,人命微贱不过如此。她一年前随御戈扬游历至此,彼时此地贸易繁华,人群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商品,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暖洋洋的空气里传来了歌姬曼妙的歌声,而现在,成了一处死地,再无一个活人的气息,烈火焚烧过后的焦土味混杂着尸体腐烂的臭味,以及一片死寂,如绝望的泥淖深处一般。尚云安就在这一片泥淖中有些失了心神,径自向前走去。忽而被一处坍塌的横梁绊住了脚,阿影稳稳地拉住了尚云安,却见尚云安像是僵住了一样,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具压在横梁下看不出面容的,狰狞的女尸。
      说是女尸,因为有一截被泥土掩盖的彩色头纱明显是她的所有物。
      她焦黑的手臂僵硬地向前伸直,五指紧紧地嵌入了泥土里,显然,她生前想要极力逃出来,也显然,她终究没能逃过……
      尚云安怔怔地盯着那截头纱,她想起来,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个头纱很漂亮也想要,可惜舞姬们说这是为不同的舞蹈准备的,没有多余的,她虽然觉得有点失望但是更喜欢舞姬们戴着漂亮的头纱伴随着旋律飞舞起来的样子……然后,御戈扬不顾禁制法则,使用异能变出了在火焰中翩然起舞的画卷美人,当时的她还傻傻地连连拍手赞扬他果然是无所不能的大艺人,后来还担心用光了这么珍贵的道具他以后会不会就没饭吃了,她记得,那个时候的他在温煦的火光中笑着说,全天下没有比你的笑容更珍贵的东西……
      再然后,行宫里,她的房间里多出来了一叠叠精致的头纱……
      尚云安的目光钉在眼前这具女尸上,内心翻腾,几欲作呕。
      “他为什么……”从喉头里哽咽出来的话语杂乱不成句,“……他为什么……”她的手紧紧攥住扶住自己的阿影,片刻,她侧头,有些凄然地张口,“他从那个时候就算到了现在么,他到底……”
      阿影无悲无喜地看着尚云安,想了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确实,从不曾想让你伤心。””
      “……”尚云安不再说话了。
      她是留芳国的公主,他是崇澜国的皇子。
      她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这件事。

      身上的干粮几乎吃完了,战事吃紧,无法随意行动,阿影提议沿着较为富庶的村镇路线行径,也许还能有幸得到一些施舍,或者也能利用天然地理优势找到一些其他吃的。尚云安这方面则是完全听从阿影的意见,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尚云安愈加地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因为,越是前行,越是怵目惊心。
      小到村舍被劫掠焚烧,大到城镇被蹂躏侵占。
      一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侥幸留存的村舍,好心的老妇人怜惜她和阿影孤苦伶仃,也想到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儿子,不过是拿出了一点点存粮,竟是被去而复返的士兵逮个正着,老妇人被抢走了所有的存粮不说,还被拖走毒打,甚至是到最后被一刀刺死在了家门院不远处的小石台旁,以儆效尤。
      那个时候的尚云安奋力地扒住门沿想要冲出去,被阿影紧紧地捂住了嘴箍在怀里。她知道她不能露面,她知道她会招惹来更大的祸患,她知道…她知道…这位本该与世无争安享晚年的老妇人永远也等不到她的儿子了。
      尚云安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那一幕,眸子里燃烧滔天的业火,然后被逐渐攀升的水汽掩住了视线,滚烫的泪水簌簌落下,姣好的面容此刻呈现出了一丝扭曲的神采。
      后来,尚云安宁愿扒草根吃,也不再肯去寻求其他平民的帮助。
      然而十多年养尊处优的身体哪能吃得消,很快尚云安就出现了高烧不退冷热交替的症状。阿影不顾禁制强行驱动异能,一夜夺命狂奔急行,终于黎明之时赶到了距离皇城最近的一个繁华城镇,那里还没有被攻陷。

      四、
      长生殿……长生殿……长生殿……
      如晨钟暮鼓一般的声响回荡在脑海深处,仿佛是在催促什么,亦或是在提示什么。
      自那日在霞昭城醒来以后,她的身上多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一个是她的眼瞳色彩诡异,一觉醒来,竟是从纯黑转而似是带了些金色,一个是她的神智恍惚,夜里做梦总是反复梦到一处奇异的地方,巨大的,布满了奇异纹路的石潭,周围黑漆漆的,似有一些幽蓝的荧光照明,而白日里动不动就走神,脑海深处就是不断回响着那个似是而非的人声呼唤。

      “公主,我回来了。”阿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唤回了尚云安的神智。
      “万将军怎么说?”尚云安整理了一下思路,转过身问道。
      霞昭城作为皇城的最后一道城镇防线,此时此地几乎集聚了所有其他富庶之地供给的除皇城所需以外的所有资源,也正在集结了各地运送来最后的兵力。
      领导这次战役的是,则是留芳国久负盛名的常胜将军,镇国将军万老将军,其子留守皇城,带领最后的禁卫军死守。
      “将军说,皇城已经张开了结界,公主暂时不必担忧。”阿影送上刚从厨房端来的药递给尚云安。“前方回报,崇澜国的军队大约还有两日到,将军说今天晚上就送公主离开。”
      “无需,我已经好了。万将军在哪儿,带我去见见他老人家吧。”尚云安推开了那碗药,她确实已经好了,就连之前赶路不小心擦破皮磕出血的地方也已经完好如初了。
      阿影看了一下仿佛哪里有点不大一样的尚云安,也不再坚持,放下了药,点点头。

      大战在即,全民皆兵,全部投入作战准备和防御工事建设中,无一人弃城逃生……因为,也无处可逃了……
      霞昭城地处九河要津路通八州,作为咽喉要塞,作为这个国家最后一道防线,这一战不仅是这个城镇所有军民的生死一搏,也是这个国家的背水一战。
      “万将军,”尚云安随着阿影一路登上城楼,入目所见是在群山环抱中隐隐绰绰的皇城轮廓,“琼英见过万将军。”尚云安对着转过身的万老将军福了福身子。
      “公主不必多礼,”万老将军赶紧扶住尚云安,“稍安勿躁,日落之后,老夫就派人送你们走。”
      “……”尚云安沉默了片刻,上前一步,“请借一步说话。”
      万老将军闻言,屏退了左右,带着尚云安走到稍微僻静的一处。尚云安抢先开口,“万爷爷,请让我留下来吧。”
      “……”万老将军表情微变,脱口而出,“不行!”随后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丫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一时之气。”
      “万爷爷,”尚云安深吸一口气,眺望着远处的皇城剪影,一字一句,“我自幼被教导,国之财富,民脂民膏,国之基筑,民赋民徭。我生为这个国家的公主,受民之奉养,理应共存亡。”
      “……公主,你真的长大了。”万老将军颇有些感慨,但是仍然不松口,“但是你毕竟年轻,听话吧,离开这里。”
      “万爷爷,您知道吗,我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远远超出了我过去十八年,”尚云安苦笑一声,“母后病逝后,说是遵从母后遗命外出游历,其实到头来不过是贪恋私情,我抛却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家人,成了不孝不义之辈。”
      尚云安抬头直视万老将军审视的眼光,字字铿锵,“起初,我就是想回家,哪怕和家人一起死在自己的故土上,也算是落叶归根,但是到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可以死,但是我的子民,我的国家不能亡!”
      她的神情是万老将军从未见过的肃穆,与其说是少女心情的起伏悔恨,倒不如是天家贵女独有的决然坦荡。
      落日的余晖斜映而下,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氤氲的瑰色之中,尚云安原本漆黑的瞳仁中心闪现出丝丝缕缕流金色彩。
      万老将军原本迟疑的神色忽而一凛,他还没有到老眼昏花的程度,如果真是如此,那么……
      “报——!!”急促的奏报声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何事?”
      “前方传来线报,原定于两日后才到的崇澜国军队,方才在月河上流出现了踪迹,是急行先锋军,不出一刻就会到达这里!”
      “怎么会!”尚云安惊呼出声,她刚才一路过来也顺道查看过城内的防御工事,就算是一刻不停,完工至少也要明日清晨,且尚有各地的军队还未会和。
      “多少人,领军的是谁?”万老将军眉头一蹙。
      “大约三四千人,不敢靠太近,是,是王旗,”来人吞了口唾沫,“黑底赤龙!”
      ——御戈扬到了!

      五、
      夜幕笼罩之下,城楼上的火把次第点燃,映照出迎风飘扬的战旗。
      御戈扬此次匆忙行军,所带皆是轻甲弩弓的急行先锋军,城外驻军约有三千,城内守军近一万,还有五千援军将从松暮山赶来,虽然一日以后崇澜国还有一万左右的重甲军赶到,但是明显御戈扬此行意不在攻城。
      “正钧,你带五百人从侧门出去,埋伏在夹子林,待我一声令下,以御戈扬的左翼为突破口,若是成功了,左越从正门迎战,两面夹击,直逼中帐!”万老将军清楚御戈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以前不会想让他得逞,现在就更不可能让他如愿,“看住了,把他的兵力全部拖在一处,不能让他有机会分兵。”
      “末将遵命!”两位将领领命退下。

      “将军,御戈扬传话,说他知道公主在此地,若公主与他回去,他即刻离开。”
      “哼,”万老将军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手指划过地图上未标注的一处,对尚云安说,“公主稍后跟着杨统领绕道西侧门,这里有一条暗道,跟着他走,可以走到皇城外的丘陵。”
      “将军,我以为我方才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尚云安有些诧异,她坚持道,“我们都清楚,御戈扬这次抢先一步是为了带我走,因为他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掺和这次战役,将军您真正要对付的是一日后到达的御重戟的部队啊。”
      万老将军摇摇头,“公主,你太年轻了,御戈扬此行是想来带你走不假,然而他当众传话,就绝不仅是这一个意思了,若是你就这么跟他走了,于我国威军心均是有损,若是我们不从,他就有理由当个先头部队打乱我们的守城阵式,并且趁乱兵分几路同样可以带你走。”
      “……可是,他仅有三千人,就算是佯攻,惹恼了您一万大军,他岂不自身难保?”
      “呵,御戈扬,他算准了我们投鼠忌器,不会倾力对抗,这么一来,以他的能力和他带来的精锐之师,全身而退并非难事。”
      即便如此,尚云安也不认为动用万老将军的嫡系部队拖住御戈扬是上上之策,“御重戟与御戈扬素来不合,御戈扬战功赫赫,威名远胜于御重戟,近年来崇澜国国君身体欠佳,国事也多由御戈扬代理,早已引起了御重戟的不满,且御重戟此人我打过交道,气量狭小,无容人之量,更是多次就我的事攻讦御戈扬。倘若拖到御重戟的大军赶到,届时被掣肘的将是御戈扬。”
      “末将以为公主所言有理,将军何不让公主——”
      “报——!御戈扬下令攻城!”
      “……也罢,你随我来。”万老将军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然而若是公主真的是……那他绝不会冒万分之一的风险让御戈扬带走她。

      战鼓擂动,战旗猎猎作响,喊杀声震破了沉沉夜色,飞箭如雨,燃烧的箭头恍若流星坠落,命中之地带起一片哀嚎,护城壕已经开始被灌入了滚烫的燃油,床弩架在城楼上准备就绪,大军在城内整装待发。
      夜色之中,乌压压的一片轻甲骑兵之中,御戈扬的明光铠尤为显眼。
      十丈拔地城墙的高度,千人阻隔的狂乱之中,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就在此刻,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凌厉地瞄准了她。
      原来打仗的时候他面对敌人时就是这般的目光,令人胆寒的杀意,她不禁有点瑟缩。
      “……”万老将军看出了尚云安本能的畏缩,他制止了她的退却,严厉道,“公主,抬起头看看吧,这就是战场,这些都是你的子民,他们每一个都在以死相拼,你还有何畏惧。”
      这便是战争啊……她被包围在箭矢破空刀枪砍杀的嗡鸣之中,闻到了铁锈火油之气,也嗅到了风中传来的血腥味。

      “殿下,他们在城上悬了狼牙拍,派去用飞钩夜袭的将士都被扎伤了!”
      “无妨,撤回来。”御戈扬挽弓搭箭,金乌神弓,只有他一人能开的十石强弓,十箭同发。
      黑夜中,越过重重阻碍,箭无虚发,一击毙命!
      尚云安只觉眼前寒光烁烁,身旁的卫兵纷纷应声倒地,喉咙上插着一支箭,已然断了气。阿影递过来刚才射向他的那一支,一支赤色羽翎的箭,她见过,曾经有一次和御戈扬在路途中遇见土匪,她见到他百步开外取了对方首领的性命,用的就是这样的箭。
      “呃——!”方才万老将军凭借久经沙场的直觉躲过了致命一击,但却是被伤了胳膊。
      尚云安快步上前,扶住他,“万将军,您别动!”
      万老将军不明所以,只见尚云安双眸渐渐泛起金色的波澜,她在手心逐渐腾起金黄的光晕笼罩住他的伤口,片刻之后,光晕消散,伤势已经痊愈。
      “万将军,这就是我留在这里的理由。”尚云安低声说道,但是她发现他的神色竟是愈发凝重。
      “将军不好了!南侧门发现了敌军行踪,御戈扬似乎早已分兵。”杨统领飞奔而至,紧急回报。
      万老将军闻言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攥住尚云安的胳膊,一字一顿,“你一定要走!回皇城,去长生殿!”
      “万爷爷!”尚云安来不及抓住万老将军的披风,看着万老将军被浓重的夜色逐渐吞没,她隐隐听到了远处烟火弹传来的进攻信号。
      她知道,这一仗之后,更难抵抗御重戟的进攻。
      她知道,万老将军是要将计就计让御戈扬相信她还在这里。
      她也知道,万老将军这不惜一切代价的做法告诉了她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六、
      “父王,我回来了。”她看到了王座上苍老了许多的父王,父王身边站得笔挺的小小的身影,也看到了御阶下首几位熟悉的叔叔伯伯,以及本该看到却已经不在这里的熟悉面孔。
      “琼英!”留芳国国君衰老的不似仅仅天命之年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倒是那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奔跑过来,一头扎进了尚云安的怀里,“皇姐,我好想你!皇兄都走了一个月了,都还没有回来!”
      “琼英……”国君的面容染上了几许复杂的意味,“你为何要回来?你的母后临终不是说让你离开吗?”
      尚云安牵着弟弟的手,一步步走向王座,最后单膝跪下,微笑着看着一直十分疼爱自己的父亲,开口道,“父王,我是这个国家的黄金公主,我也是您的女儿琼英,这个国家和您与母后给予了我生于世间的意义,我相信,如果母后看到了今日的一切,也是会赞同的。”
      国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才一年多未见,她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依偎在自己怀里爱娇的小姑娘了,她此刻的眼神充满了坚定和温柔,像极了亡妻生前的模样。
      作为这个国家的国君,他曾经亲自送走了自己的长子,现在,他也要亲自送走自己唯一的女儿——他慢慢地放开了女儿的手,环视四周,“诸位爱卿,请随我送上公主一程吧。”
      “是。”

      庄穆森严的长生殿,留芳国的百年祭祀圣殿,和整个春光融融的皇城似是有些格格不入的阴冷。
      国君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就如同长子出征时骑马远去的身影一般远离他。
      “皇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忽如其来的不安让弟弟想要挣脱父亲的手,他大声询问尚云安。
      尚云安脚步一顿,背对着他,朗声回道,“姐姐谨愿你长大之时留芳国山河犹在,国泰民安。”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殿门訇然中开的长生殿。
      逐渐合拢的殿门外,几位将军首辅单膝半跪,以无比庄重的方式恭送了他们的公主。
      “报——!前方急报!”气喘吁吁的传讯官一路疾奔,“启禀陛下,前方传来奏报,霞昭城付之一炬,万将军殉国,”他喉头急促地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麾下将士尽数战死,无一生还。”
      “……”国君注视着那道紧闭的门扉,“楚良,去城门恭候御戈扬吧”
      “是!臣即刻出发。”
      “陛下,如今四方守阵城已经被崇澜国攻占,即便皇城开启了结界,恐怕反而会成为御戈扬的助力啊,臣恐怕……”
      “霞昭城不超过三日以这样的方式沦陷了,你们以为这能是谁的手笔,他御戈扬等不及得到皇城结界的认可就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无非是要争取时间。”
      “那陛下的意思是……”
      国君微微阖眼,似是一句喃喃自语,“走到了这一步,就看天意了吧。”

      巍峨阴冷的长生殿内,一根根巨大的盘龙柱伫立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阶梯旁,烛台上的幽蓝荧光摇曳不定,长明不灭。
      “您终于来了。”殿内深处传来了幽长的叹息。
      阿影站定,退守在尚云安的身后半步,微微颔首。
      “国师,有一事还望解惑。”
      “公主请讲。”
      “我族血脉是否早已……”
      “……自太子殿下诞生以来,陛下就失去了传承之力。”
      “我明白了。”尚云安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石潭,“国师,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七、
      “驾!”
      御戈扬快马加鞭,一人飞驰在杂树丛生的密林,身下是他最后一匹替换的战马。
      从他发现尚云安逃出了行宫那一刻起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她的所在地,可惜每一次都是阴差阳错落后一步,他日夜兼程,累死了六匹战马。
      “咳咳!”他一口吐出口中的血沫,完全忽略了胸口的剧痛——无视法则引动天火焚烧霞昭城的后果。
      他的亲兵还在整顿,他已然独自一人奔赴上路,不敢有丝毫的耽误。
      ——因为他即将永远失去她。

      三年前,他奉命潜入查证留芳国皇室血脉传承更替一事,两年前,他算计了他们的相识,一年前,他如愿带回了她,半年前,他违抗父命一力承担保住了她,同年,成为了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人心不可算计。
      母后曾经告诫过他这句话,他曾是多么的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妇人之仁。
      可是,自他精心布局引君入瓮那一刻起,他就已置身其中不可自拔。
      到底是怎样的狂妄自大愚不可及才能让他一无所觉?
      他喜欢她小脑袋瓜里令人称奇的奇妙想法,他喜欢她与他心意相通的品茗手谈,他喜欢她全心全意信任他恋慕他的眼神,他喜欢她矜持的小小娇蛮……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深处,带给了他二十五年的生命里无限的欢喜。
      由始至终,他都认为全天下没有比她的笑容更珍贵的东西。
      然而,也正是他,亲手毁掉了她的幸福。
      他现在只求能再给他一点时间,一点时间,让他不要以他最不想要的方式失去她。

      原本沉静如一面黑镜的石潭此刻翻腾涌动,躁动不已。
      自水底升腾起刻印着繁复咒文的八个石碑驻守在八相位之上,金色光澜交错缠绕其上,彼此首尾相连。
      尚云安闭上双眼,脖颈以下淹没在墨黑的潭水中,额头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濡湿了鬓发,整个人微微发颤,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她的脑海里,如走马观花一般闪现出她生命中许许多多的场景,比如她幼年和兄长躲在父王王座后偷看被逮了个正着,哭闹着求母后当救兵,最后和兄长一人顶一个小鼎跪在宗祠,比如她第一次随父王母后微服私访,面对着繁华偌大的外面世界,她是多么的新奇和骄傲,比如她不服万老将军的儿子自视甚高,女扮男装,在骑射大赛拿到了第一名把楚良那个臭小子气个半死,比如她及笄之年举国欢庆,那个时候她偎依在母后怀里还撒娇一辈子都不要离开父母兄弟……
      又比如,她在祭月神的祭典上第一次遇到那般丰神俊秀的男人,那个男人技压群雄拔得头筹只为博她一笑……
      被囚禁在崇澜国的日日夜夜,她一次次扪心自问,可曾后悔,后悔遇到他,后悔爱上他。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毫无违心地回答自己了——
      从未后悔。
      她深爱着御戈扬,但是她也深爱着她的国家。
      八个石碑凝结出的法阵缓缓启动轮转,尚云安双瞳溢满了金色的光辉,长发无风自扬,和石碑上同样繁复的咒文纹路蔓延至她的脸颊额头。
      渐渐地,尚云安的身影被周身腾起的金色光雾笼罩,斑斓的光点源源不断地融进上方的法阵中央。

      与此同时,自皇城中央开始扩散至整个留芳国国界的上空,展开了巨大的金色法阵,随后,整个留芳国的国境内降下了黄金雨。
      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的黄金雨,亦是传说中天佑王权的最高神谕。

      八、
      御戈扬单枪匹马杀入已经启动了法阵的皇城。
      传承更替完成的此刻,皇城的结界对他的每一步都产生了极大的阻碍,最大限度抑制了他的异能,更催动了他血脉中的传承之力逆流,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刀剑相击的鸣金之声,战马嘶嚎,铁蹄声响。
      他如同疯魔了一般驱动坐骑想要突围万楚良的禁军包围圈,想要冲向那高高耸立的长生殿。
      但是,在黄金雨的沐浴之下,他甚至伤不了留芳国的一兵一卒,此时的他浑身浴血,遍体鳞伤,但他仍是奋力地挥动他的长刀,抵挡一次又一次,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
      “锵——!!!”
      万楚良再一次与他刀剑相撞,咬牙切齿道,“御,戈,扬,是你逼她走到了这一步,你还想要怎么样?!”
      “……”回答他的只是又一次拼尽全力的回击。
      甫一交手,万楚良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仔细一看,御戈扬的眼神中早已失了神采,原来他早已伤得失了神智,如今战斗的只有武将的本能,以及想要见到尚云安的执念。
      既然你如此执着,那就如你所愿。
      万楚良真真是对御戈扬恨得牙痒痒,眼前机不可失,他握紧了手中的剑,趁着御戈扬一时不察,剑如疾风——
      就在这千军一发之际,忽而纷纷扬扬的黄金雨裹挟在了已经渐渐瘫软的御戈扬身上,挡住了万楚良的致命一击,也让他失了踪影。
      “……走到了这一步,你竟还放不下他。”万楚良见到这一幕,愣了片刻,冷哼一声,策马回身。

      一个月后,崇澜国。
      “启禀殿下,国师已确认,留芳国的传承更替已经完成,我们的这次计划,彻底失败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醒来时,就已经回到了崇澜国,包括他的亲信部队,所有深入留芳国内的崇澜国军队都被迫退回了崇澜国国境,漫天倾落的黄金雨不仅唤醒了留芳国的生机,也彻底阻绝了崇澜国的侵入。
      这场谋划十年之久,历时八个月的战争,彻底失败了。
      他的右眼也瞎了——在保护了他的那一瞬间有一滴黄金雨落在了他的右眼里。

      御戈扬不自觉地抚上了右眼。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瞬间仿佛被刺穿了心脏一般的疼痛。
      因为,在那一刻,他清楚地听到了她对他的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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