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玉党人》林蔚娆

1、皇帝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皇帝也会说错话，这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一开始，问题特别简单。他就是生气，于是搁开汝窑的茶盏，将手里的雕漆杆紫毫朱砂笔往书案上一拍，望着眼前那堆黄绫子奏折笑道：“他那么喜欢女犯人，还选什么妃，直接从牢里拎出十个、八个算了。”
　　这话涉及荆王的乌糟事，那是太后的爱子，今年才二十岁。年初，荆王去地方上放赈，不知怎么就看上牢里一个女反贼，当下抢回来，一路带着上京，关在自己在京郊的别邸。差事已经完了，荆王也不肯回封地，也不上朝，就是称病在别邸里耗着。
　　女反贼不待见他，三天一骂，两天一吵，至今没有得手。朝议纷纷，都求皇帝赶紧给荆王选几个名门淑女做妃嫔。成了婚，荆王怕就安心了——也有人说，皇帝生母毕竟是先帝庆嫔，早年薨逝。他从小寄养在太后身边，对嫡母和弟弟只有面子功夫，还是不贴心。
　　皇帝在御书房等着臣工议事。右相还没到，偌大屋子里除了伺候茶水的小太监，就是秉笔太监左明恩和史官董忠良陪在皇帝身边。他们背后是书册如山的一墙紫檀架子，遮着锦绣帘幕。两人都穿绯袍乌纱，外披水貂裘，各自占据金丝楠木书案的一边。
　　他们坐着小墩子，眼前摆着小书案，笔墨纸砚齐全。皇帝身边总有人记录一言一行的，自然要互相参证，才能下达诏令，编修历史。
　　左明恩是个干练人，听着皇帝说气话，就没往随身的册子里记，清癯面庞只如往常。
　　董忠良两鬓斑白，身材圆胖，却是一根筋。老先生当下没含糊，拿起毛笔就在草稿里写到：“冬十月已卯，谕赐荆王女囚数人，免选妃事。”
　　皇帝才二十八岁，眼神好着呢，一眼就看见了董忠良的异状，连忙站起来，弯腰去拦：“董翁，你别这样！”
　　皇帝戴着翼善乌纱，帽顶缀着金龙明珠，映得他眉目英武，鼻直口方。不过他自幼性情就温厚，不很有架子，言语也很平实。他披的紫貂裘甚是厚重，袖口有颗拇指大的东珠做搭扣，眼下袖子一甩，就撞翻了案上一只青玉笔筒。君臣正在理论，听见御书案上玳瑁笔山也倒了，拐得几只玳瑁杆、青玉帽的珍玩御笔滚落一地，端砚也翻了。
　　偏巧右相这就到了，站在外面，窗纸上现出紫色蟒袍的影子。
　　董忠良一扭头，又抓住这个错处。他抱起册子，绕着书案开溜，且走且写：“上与史官争闹，欲加雌黄而不得。时右相入见，上浑不相顾，竟使大臣门前立雪。”
　　“朕冤不冤啊？”皇帝怒了。
　　左明恩打个眼色，小太监直接将右相请进来。这一顿打岔，就把最开始的气话忘了。
　　皇帝只顾着跟右相解释：“朕不是存心要李翁等着。”
　　这天晚上，宫墙边走水，拐带六科的小屋子火光一片，烧了一半之后，水龙车直冲到门前，又把拟好的诏书草稿浇得字迹模糊。六科管左明恩要稿子，左明恩的稿子却被太后那边调走了，说是关心皇帝最近的动态。没办法，他还得问董忠良借小册子，领着徒弟们另行整理。
　　越到晚上，皇帝与右相讨论的政务越是重要。所以左明恩把前面闲散的部分交给徒弟，自己草拟后面几件大事。左明恩的徒弟是个老实人，脑袋不大灵光，也不看看内容，就从董忠良的册子里照抄。
　　后来，旨意就发下去了。
　　第二天，皇帝上朝，发现齐王、吴王、豫王……平素不怎么服气的几个兄弟都来了，一个个英俊的小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大红缂丝的蟒袍玉带那叫一个精神。皇帝怀疑：莫非黄河在隆冬时分还能决堤？再不然就是西北军营遇上了雪崩，将士都埋在山谷里，成了地下冰雕？再不然就是南方哪个省造了反？或者自己后宫哪个妃子娘家又出幺蛾子？更严重一点，就是样貌奇绝的海外小国公主来朝，进了使馆，张嘴就要和亲？否则，兄弟们何以这么开心！
　　礼部、工部、刑部、吏部、户部几个尚书一起站出来，穿戴一模一样的紫袍乌纱，站在大殿的织金红地毯上，衬得画栋金穹顶都好像一只精致的盒子，装着这一组泥人儿。他们说话风趣得很，七嘴八舌：
　　“陛下，真的不替荆王选妃？”
　　“还要再赐几个女囚？”
　　“那样的话，礼部就不用准备仪式了，工部也不用收拾宫室了，刑部就要去选人，吏部可以告诉各家官僚的闺秀都散了吧！户部也会省下不少银子——这真是勤俭节约的善政啊！”
　　原来是这档子事啊，皇帝悟了。
　　他瞧瞧身边的左明恩，左明恩抱着小册子，只差没当场跪下磕头：
　　其实就是一句气话，被老实徒弟从董忠良的册子里错抄出来，成了诏书！
　　太后的脾气，那是公认的不好：她还做潜邸正妃的时候，听着侧妃言语不逊，就丢了一把芙蓉七宝玉如意过去，砸得对方头破血流。皇帝从小跟在她身边，数不清那一只只掐丝碧玺珐琅金护甲是如何招呼到“贱人”们脸上。先帝英明神武，被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烦得几乎要出家。太后的娘家是安国公府，几个兄弟至今掌有兵权。去年老国舅骑着突厥金马逛大街，喝多了梨花白酒，马蹄踢伤了一个名县令，这事愣是没有御史敢过问，至今！
　　下了朝，太后身边几个退了职的老尚宫就找上来。她们都是凌厉角色，进了皇帝日常起居、换衣服的养心殿，七拐八拐，先在抄手游廊、厢房、门廊子周围排揎了十来个得脸的大宫女，就连皇帝亲手载的几瓮梅花树也被她们说成是“不好看”。
　　末后，她们站到皇帝面前，表示：一，皇帝关于荆王的言论很不负责任。二，皇帝的妃嫔太多，日常用度都要减一半，否则宫里也没有余粮啊。三，先帝逝世以后，皇帝才大赦了一次，力度远远不够啊。既然号称要给荆王下赐女囚，就顺手把其他囚犯都轻判了吧。
　　“尤其那些年轻的姑娘，要是搁在唐朝，上官婉儿还是罪犯家的女儿呢，不是照样抄没入宫、先做了宫婢，后来做了女官？”这是太后的原话。
　　皇帝好心提醒道：上官婉儿在名份上是妃嫔，却跟外面的大臣有许多腿。她参与武则天、韦后乱政，又想转投太平公主麾下，没等拍完马屁，就被李隆基杀了！
　　当然，他听说太后拿了这个主意，也很高兴：荆王跟女囚的丑闻就此解决了。只要借口向上苍祈福，就算百八十个女囚进了王府，都不算什么要紧事。
　　你得佩服，太后还是有智慧的。
　　这次风波处理得异常迅速，气氛恢复和谐。
　　他们本来说好，荆王选妃还是照常进行，事情就算过去了。
　　可是三天后，皇帝正在御书房夜读兵书，就看见几个老尚宫领着一群老太监，浩浩荡荡，开进了御书房所在的小院，将一卷西洋段子绣什么“丘比特”的锦被送到了他的面前：锦被捆得结结实实，里面的姑娘好像是昏了，只露出一抹乌发。看这窄窄一条，她身量甚是娇小！
　　原来，荆王对豪门千金没有兴趣，一门心思要纳那个女囚为妃。既然荆王注定要丢人，弄个面带金印的女子在宫里，太后就一定要拉上大家，给荆王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