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故人来》顾步三

2、第一章 夜叉鬼

　　海水似乎没有尽头，也不知疲倦，一次又一次撞在岸边的滩涂，碎裂成一片晶莹的水沫。大概有些人也正如这始终汹涌如一的海水，只知道一头撞进去，不知道后悔，不懂得回头，也不惧怕头破血流，粉身碎骨。
　　楚念伸出舌头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唇，眯着眼看着太阳从海天一线处缓缓升起。天边的那一抹鱼肚白变了金中染红的颜色，恍若宫殿的金碧辉煌，沉寂晦暗的海水一点点明亮开来，水中跳跃涌动着散乱的金色碎屑，破碎如鳞片斑驳。
　　她抖抖衣襟间的尘土，继而拢紧身上破旧褴褛的衣衫，掩住身上长长短短的伤口和斑驳的血迹。她低低咳了一声，嗓子沙哑干涩隐隐作痛，若不是她每日还能收集些许露水来饮，恐怕即便躲得过截杀，也早已渴死在这岛上了。
　　这是第几天了呢？楚念仔细地想了想，已经是第六天了，这是她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军队团团围困在这座海岛的第六天。原因？不知道。楚念不知道为什么被这群人追杀，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她还会被追杀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对于过去，她毫无记忆，似乎生来就是为了逃命似的。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她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到处躲避军队的搜寻与追杀，足足六天，无水无粮，陪伴她的只有一把削金如泥、不知材质的匕首和楚念这个名字。至于楚念这个名字还是从那追杀她的兵卒口中得知的。
　　楚念自嘲地笑笑，仰头张口接住了从树叶上滴下来的露水，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痛感。已经六天了，军队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搜索范围越来越大，已经逐渐逼近她的位置。最多两天，自己就会在这个岛上无处可藏。
　　可是那又如何？除非刀已经割断了喉咙，否则就不要想她会束手就擒。还有两天，那么楚念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躲藏两天并且将这个时间不断延长。
　　活着。楚念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如此强烈和坚定的信念。她只是就这样做了而已，倾尽全力地求生。
　　“咕呜——咕呜——”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又一声鸟啼，声音幽远而如鬼魅，楚念心神一晃，险些从树上坠落。
　　这是——目羽鸡？
　　楚念只觉得不安与慌乱忽然而起。她不知道目羽鸡是什么，只是心头忽然浮现了这个名字，又下意识地觉得麻烦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了呼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她遥遥瞥见了一只深紫的鸟，羽翼光洁鲜亮，翻飞的翼下羽毛如人眼，似乎还会眨动。
　　那鸟忽然长啼一声竟然朝她所在的方向直直而来。楚念着实一惊，要么是这鸟认得她，要么就是有人故意驱鸟来追捕她，无论哪种，显然对她而言都不会是件好事。不过半晌，便有一叶竹筏顺水而来，竹筏之上站着一人，墨发紫衣，飘然而至。能在海上驱使竹筏悠然而来，显然不是凡俗之人。定睛一看，竟然还有一小队兵卒相迎，行为举止之间异常谦卑恭敬。
　　楚念毫不犹豫地从树上一跃而下，倘若她继续待在树上，不待士兵寻到她，那只目羽鸟就会先发现她。
　　岑怏看着眼前荒凉的岛，不禁蹙了蹙眉，瞅着沾了沙的衣角，心头浮起一股不悦。转而想到了楚念的处境不禁冷冷一笑，原本雌雄莫辩的秀丽五官之间便沾染了一股刻薄阴鸷之意。
　　那只紫色的目羽鸟在半空盘旋几圈最终落在了他肩膀上。他抬眼瞧了那校尉一眼：“如此小事竟然也办不好，若她尚有一份巫力我都不会苛责于你。回去自己领罚吧……”那意外漂亮的外表下似乎也掩藏着意外的尖锐。那校尉微微抖了一下飞扬的剑眉，却也不多说什么，只低头道：“在下无能，劳顿祭司了。”
　　岑怏收回目光，也不再和他纠缠：“走吧。我倒要看看我这个师侄到底有多少能耐，能让你荀晋找这么久。”
　　荀晋只冷冷一挥手，硬邦邦道：“祭司请。”一旁的近卫只敢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荀晋与岑怏素来不和，这时候谁凑过去谁是活够了。
　　岑怏冷冷哼了一声，不再看他，径直向岛上的荒林走去，他低低吹了一声竹笛，目羽鸟轻轻抖了翅膀便往林中飞去了。
　　“外围可围住了？”岑怏见目羽鸟飞起问了这么一句，语气冷冷淡淡居然还带了点轻轻柔柔。
　　荀晋似乎恍惚了一瞬，回道：“自然。”
　　岑怏不再说什么，低头瞅着自己祭司长袍的衣角，精致华贵的紫绸上滚着砂砾，显现出少见的狼狈感来。半晌才悠悠道：“那……走吧……”
　　几人跟着目羽鸟在林间寂静穿行，只能听见靴子踩在地上枝桠时发出窸窸窣窣的碎裂声。岑怏走在最前面，步态分外闲散优雅，荀晋等人跟在后面，满面肃然。
　　“嗖——”一支木箭迎面破空而来，荀晋下意识上前一步，未待他出手，岑怏看似轻轻甩了一下广袖，便已经卸下了木箭的冲力，将其甩至地上。他看向荀晋，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她设的？”
　　荀晋悄然松了一口气：“是。前面类似机关恐怕不少，还请祭司跟在在下身后。”
　　岑怏哼笑一声：“你觉得这等机关伤得了我？”
　　荀晋不卑不亢道：“还请祭司以大局为重，珍重自身，也免得在下难以交代。”
　　岑怏心中虽然不悦，却也不再争什么，只道一句：“多事。”便走在了中间。有人愿意在前面趟雷，他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目羽鸟显然视力嗅觉极佳，即便林中树荫枝杈纵横，它却总能找到楚念的方向，然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楚念躲了大半天却始终甩不掉这鸟，一般的机关又根本拦不住它，只得被它一路撵着跑，她心中一时慌乱，竟然毫无对策。过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楚念反应过来时显然已经被这只目羽鸟撵到了它的主人想让她到的地方。楚念叹了口气，站在海崖上看了看湛蓝湛蓝的海水，抬头又见缓步而来的岑怏、荀晋等人，后面弓箭手已经围了上来，除非她会飞，否则逃走无望。
　　她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又打开水囊，将水囊中的水一饮而尽便将其扔在一旁。岑怏看着眼前褴褛而狼狈的少女：满身风沙，唇色干枯，连一向柔软如绸的发也变得毛躁干涩，唯有那一双杏核眼一如往昔明亮璀璨，眼神较平时似乎……似乎还要潇洒锐利一些。
　　岑怏心下微微一疼，道：“你这又是何必？为了一样巫器陷入这种境地里来，就是你想要的？”
　　楚念微微皱了眉，脑海里划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她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发现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她喃喃道：“你是……？我……”
　　岑怏眉头几不可闻的一动：“你不记得我了？”
　　楚念眉头皱得更紧：“我……我、我不知道。你，你是……岑师叔？”
　　岑怏眸光一闪，沉声道：“小念，你看着我。”楚念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岑怏的眼睛形状优美，明亮精致如同琥珀凝结，看不到什么刻薄尖锐，只让人觉得温温柔柔，不由得心生好感。“告诉我，你是谁？”
　　楚念恍然一惊：“楚念……我是楚念。”
　　岑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是谁？”
　　楚念忽然心生惧意，他那一双眼睛似乎要将一切看到透透彻彻一样，让她背后悄然生了一股惊悚的寒意。自己究竟是谁？楚念不是没有想过，但也的确下意识地避开这个问题，如今经他这般逼问，只觉得手脚发冷，血液发凉，心底居然是惧怕的。可是，自己究竟在惧怕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紧紧抿了抿唇，过分缺水的唇在她用力一抿之下崩裂开来，一道又一道鲜红血痕狰狞显现。她语气转而更为强硬：“我是楚念。”
　　岑怏冷了语气：“你究竟是谁？”
　　楚念摇摇头，挣扎了半晌，最终咬牙坚定道：“楚念。我是楚念。”
　　岑怏忽然放轻了语气：“是吗？你是楚念吗？”那声音如同羽毛细微扫在人心上，让人心头发痒也发颤。
　　匕首在楚念手中飞旋半圈，姿态凌厉优美，墨青色的刀身沉郁宁静，无半分反光。她反手持匕，已然摆出攻击的姿态，道：“岑师叔您最擅长幻术，楚念自愧不如，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吧。”
　　岑怏低垂着眼眸，再抬头时眼中已无半分波澜：“活捉。务必。”
　　言毕，已退至一旁，并无动手的意思。荀晋略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对一旁的手下道：“动手！”
　　岑怏一边轻抚着目羽鸟深紫的羽毛，一边冷眼瞧着一旁的战局。楚念看似身材单薄纤细，可柔韧力与爆发力却着实惊人，兼之招式巧妙奇诡，攻守兼备，一时间兵卒也无可奈何。不过人力终究有限，始过一刻楚念的动作便显现出凝滞来。
　　一阵柔风忽然撩过楚念的额头，她当即猛退数步，堪堪躲过袭来的长鞭，不知何时岑怏已经加进战局里来了。岑怏使得一手好鞭子，出招凌厉刁钻，像极了他这人的性格，从无半点饶人处。
　　楚念即便是状态最盛是也不曾是岑怏的对手，何况她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凭着一股倔强硬撑着不肯停手。她一退再退，隐约间已经闻到从身后由海风吹拂而来的淡淡腥气，岑怏忽然停手，朝她微微扬了扬下巴：“小念，你已无退路，与我回去吧。”
　　楚念回头瞥了一眼，海水从远方汹涌而来，一头撞到海崖上粉碎成沫跌落到海水里，然后再次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水位不知何时悄然上窜，竟然是涨潮了。她唇角忽然牵出一抹嘲笑来，她微仰着头看向岑怏：“小师叔……我还有退路。”眼里全然是骄傲与执拗，明亮璀璨、无所畏惧。
　　岑怏手腕轻翻，长鞭如蛇朝楚念腰间缠去。楚念并不后退，生生用手臂挡下这一击，岂料岑怏尚有后招，他左手抉成一个鬼眼，在半空中划下巫咒戮神，紫光飞出正中楚念左边锁骨处。楚念当即呕出一口血来，这一击看似不重，实则已经震伤了她心肺。
　　岑怏瞳孔忽然一缩，便看见楚念毫不犹豫纵身跳下海崖，他长鞭甩出却只钩住了她半片衣角。岑怏刚追至崖边，一头怪物忽然窜出海面，人身兽面，头生两角，身上墨蓝色的鳞甲泛着暗光，喉咙中半压着隆隆的吼声。
　　荀晋追至近前恰巧见了那怪物从水中窜出，当即一把拉开岑怏，借一步挡在他身前，手中剑眨眼已经出鞘。那怪物却无半分纠缠之意，拦腰接住了楚念，然后立即转身钻回水中不见了踪影。
　　荀晋收了手中剑，缓了一口气转头问道：“祭司您没事吧？”
　　岑怏懒懒瞥他一眼，幽幽道：“荀晋大人如此迅敏，我能有什么事呢？”语气转而带笑：“荀大人可知道那是什么，便敢拔刀相向？”
　　荀晋敛起神色：“不知。祭司身份贵重，自然不能有所闪失。”
　　岑怏语气冷了下来：“那是夜叉鬼。‘海之有夜叉，犹山之有山魈，非鬼非魈，乃自一种类，介乎人物之间者也。’他们素来以迅捷凶狠著称，你就这样冲上来，我真不知该说你勇敢还是愚蠢。”至此，语气中的恶意完全显现出来。
　　荀晋抿了唇，微微抱拳道：“祭司教训的对。不过在下职责所在，虽死不悔。”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