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无计留人住
他变了。息红泪望着戚少商抱剑而立的背影,不无黯然地想。
表面上仍是那个豪爽豁达,人见人爱的戚大侠,却偶尔会在众人笑闹时,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仿佛身边的世界怎样都与他无关。唤他回神,他会露出些微尴尬和苦涩的笑容来。
怎能不苦。息红泪叹息,本该是如眼前般热热闹闹的一帮兄弟,如今却黄泉碧落,天人永隔。这伤痛,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弥合了。然后她会想起一个名字,最初仍是咬牙切齿地恨,后来却随着江湖渐老,只剩下苍茫和钝痛。
就像现在,她看着戚少商在纷纷细雪中站得笔挺,面前一株开残的老梅,凛凛寒风扑向他,在他的发上留下点点花白,不知是雪粒还是残花,就忽然无法自已地心痛起来。
“寄枝寒,风霜削;慕栖赏,鸟不择;茫茫长空,一任他飘雪。”他喃喃道,声音里夹了风雪,便带了些寒凉。
他站在那里,一如孤鸿寂寞沙洲冷。
“少商……”息红泪低唤,上前携了他冰凉的手,强笑道:“快回屋去吧,追命正闹得不可开交,铁二爷快撑不住了。”
“红泪。”戚少商一怔,空茫的眼神重新明亮起来,苦笑一下,“那酒鬼把我灌得昏天黑地的,再喝恐怕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倒是铁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故人相见,且由他们叙旧罢。”他抚平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暖暖地看着她说:“况且,你此次来只能停留一天,我可不想一觉睡过了良辰美景。”
“油嘴滑舌。”息红泪敛起心绪,“戚大侠在此踏雪咏梅,哪里错过了一点良辰美景。”她移目,那树白梅竟比雪还白得灼人。“倒真是凌寒独自开的一树好花,可惜已经凋了……”
“凋了。……花开花落又三年,六扇门里的这三年,我眼看着它开,眼看着它落,开的时候比谁都冷然傲然,落的时候还不是凄凄惨惨,身陷泥淖,惹得一身污秽,连死都不干净。”戚少商恶狠狠地说罢,却又有些怔忡,摇摇头叹道,“天意罢。”
息红泪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个名字。对她只是个象征了仇恨的符号,在他心里却是另一道深深的伤痕,动辄血流如注,伤筋动骨。
她不知从何弥补,如何安慰,只能温柔地悲凉地唤他:“少商……”
翌日,京城泰和酒楼。
刚送别了息红泪,铁手就把戚少商约到这里。只点了几样简单小菜,没有要酒。
看着铁手宿醉青绿的脸,戚少商爽朗地笑开:“追命也真是好本领,居然把铁兄灌成这个样子。也罢,今日我们姑且以茶代酒。”满上两杯茶,“来,兄弟重逢,我敬铁兄一杯!”
江湖弟子,连劣等草茶也喝得如此豪气干云。
“酒”过三巡,铁游夏看着这个名满江湖的“神龙捕头”不拘小节,神采飞扬的样子,心底沉吟,究竟要不要把那件事告诉他?毕竟整整三年,自己虽不在公门却也常回来看望神侯和师兄弟,他却一次也没提起过那人的名字。戚少商像是忘记了那个千里追杀过他的人,自己也实在不想让他想起。但既已答应了那人……
“铁兄此般约我出来,一定有事要告诉我吧。”面前的人忽然开口。
“……是。”铁手老实答道。
“关于……顾惜朝的?”
戚少商毫无征兆地未卜先知,使铁手有瞬间的错愕。随即回神,严肃地点点头。他是个重信诺的人,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就算履行诺言的对象,是个无法被原谅的罪人。
戚少商盯着瓷杯中浮浮沉沉的茶叶,面无表情。
“他怎么了?”
“他……”铁手斟酌着字句,“没有几天了。”
戚少商端起杯子,迅速地灌了口茶,忽然恨起杯中的液体不是酒。“天意罢。”他狠盯着杯中澄明的茶汤,“他造孽太多,老天肯收他那条贱命都算垂怜他。”
“说得也是。只可惜了晚晴的一片苦心。”说到晚晴,铁手的心隐痛了一下。“其实他也明白晚晴的心意,也曾想尽力地活下去,甚至还自学了医术,救了些人,说要向九泉之下的晚晴赎罪。但他内功散了,又伤得太重,能拖过这几年……我只能说,顾惜朝的意志,很可怕。”
戚少商摆出个僵硬的冷笑:“可怕。可怕至极。昔日他屠城毁庄时,尸骨遍野,血流成河,却连眼都不眨一下。”
“我知道你恨他入骨。”铁手叹道,“但他真的不行了。我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说,他想喝最后一回炮打灯。我问那是什么酒,哪里有卖,他只说,戚少商知道。”
十里青山云漫漫。这就是他隐居了三年的地方?
零碎的枯枝围起了小小的院落,院中一树白梅正开得鲜衣怒马,恍若有声。破败的屋顶上,经冬的衰草正在山风里点着头,一下,又一下。
戚少商静静地站在篱笆外,一身的寒气,怀里的酒却已经被暖热了。他站了很久,仍然不想进去。
他不愿看到那人垂死的模样,一千一万个不愿。
难道你愿意看他活得好好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地活着?戚少商自问。不。他对自己说,我恨顾惜朝。
他让我来到这里,不会得到原谅,只会得到更多的恨。戚少商想,但那人怕是根本不觉得自己以前做错了,也根本不需要原谅。他就是个疯子。疯子!
可怜那些兄弟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葬送在这么个疯子手里!而现在他快死了,又提起炮打灯,提起当年的相知,又安了什么心?
究竟安了什么心?要害他这个知音更难过,更痛苦??
戚少商眉头深锁,心中纠结得窒息。他忽然想不起到这里来的理由,放下炮打灯,转身,走。
三步。他下意识地数着,走到第三步时,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大当家的?”
他就这样忽然出现,带着与声音不符的病态。青衫如云,却掩不了嶙峋瘦骨。卷发未簪,便如瀑布般垂落。
寂静。何处的小雀轻声啼叫着。一瓣梅花轻盈飘起,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只衬得脸愈发苍白,眉眼愈发漆黑如墨。
他是美的。从来都是。戚少商深深地叹息。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既然来了,何不留步小酌,惜朝理当尽地主之谊。”顾惜朝扶着梅树的枝桠,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任谁都看得出他现在就是说话也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喝酒?你就这么想死在我面前么?戚少商深深地看住他,轻易看透他伪装下的脆弱。一边冷笑,一边却无法遏制地心痛。
沉默。
那人微笑着静等他的回答,云淡风清的样子。戚少商却清晰地看见了死亡,像一只黑色的秃鹫,在他头顶盘旋。
他惶恐了。仿佛见到顾惜朝的一瞬,才明白“死”这个字眼的含义。
他不愿顾惜朝死。即使恨他入骨,也不愿。他想大声对顾惜朝喊“活下去”,却看见冥冥中生出无数眼睛,用空漠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地下长出千万条残缺的手臂,拽着顾惜朝的衣角要把他拉下地狱去。
他甚至有个疯狂的念头,冲上去抱紧那个倚梅而笑的人,疯狂地吻他,直到他窒息死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把他埋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谁也找不到,谁也寻不着!!
然而那些眼睛在空中飘着,那些活着的人在他身边笑着,“侠义”二字在自己身上写着,死亡的秃鹫在空中嘎嘎地叫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明知是惘然,你为何还要留我,惜朝!
“顾惜朝。你要的酒我带来了。公务在身,恕我不能久留。”戚少商头也不回地离开。
青衫卷发的人小心地抱起还有些温热的酒坛,抚过那三个苍遒的字,低叹一声:“呆子,我要这酒作甚……”
尾音消逝在散着梅香的清风里。何处的小雀轻轻啼叫,一声,又一声。
一个月后。
“戚少商。”
“恩?”
“顾惜朝……死了。”
“……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去的时候,看见他倒在门口,已经冷透了,怀里还抱着你给他带的酒。”
“你把他埋在哪儿了?”戚少商有些恍惚地问。
“院子里的那棵梅花下面。和你的酒埋在一起。”
期年之后,山中小院。
梅花早已凋尽,盘虬的枝桠上冒出青翠的叶芽来。让人见之心喜。
戚少商坐在树下,沉默着只管喝酒。当然,他只能沉默,因为那个人已经生气了,任他怎么唤都不再出声。
天色渐渐暗下去。想起忙不完的公务,他叹口气,扔下酒坛。
刚要起身离开,却被一根极尖锐的树枝刮过脸颊,血流如注不算,还狠狠绊住戚少商的领口,纠结着不肯松开。
何处昏鸦正嘶鸣。向晚的风里有尘土和夕阳的味道。梅树迎着夕阳,姿态傲然卓绝。
“惜朝,你这是在留我吗?若是,这一回,我便为你……留下来。”
渺渺云海难飞渡,无计留人住。这样的苦,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