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也烂漫》寒山道通

2、第一部 安百谷的故事

　　第一章帆动还是心动
　　我看见她，就仿佛秋日里看见最暖的阳光——它势如破竹，穿过栗子叶边缘最细微的凹凸，打在微微豁出口的刺球上——板栗红了。
　　我也红了。

　　每一个母亲似乎都会有一种相同的癖好，那就是为儿女操心。我母亲学历不高，但她也总是抓住任何可能的时间，可能的机会，可能的方式，灌输给我她所谓的“人生哲理”。这其中，有一些是她对生活的感悟，而更多的只是她无聊时候看电视、看热闹发出的喟叹。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不屑去听她的大道理的，更不会去记，没想到看见她的时候，偏生想起了母亲的一句话来。
　　她说：“麦子啊，如果你长大看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在面对孩子的时候能够抱有一颗慈爱之心，那么，不管多厉害多丑陋，那便是美，便是妻子的好人选。”
　　我敢说，那肯定是一个无聊的夜晚，讲这话的时候母亲的视线也肯定没能移开电视里头那朵要生要死的白莲花女主角，而我肯定是看着书随意敷衍的“嗯”了一下。我很惊讶我会无端端想起母亲的话，但更让人无语的是：我突然发现，母亲那些在我不耐烦之际“输出”给我的话，那些大约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话，竟然还能在我心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总之，一切故事的源头，都发生在那一天。
　　那一天其实平平凡凡，但是回过头去看的人儿啊，总会看到不一样的鸟语花香。

　　那一天，在大学开学典礼之后，中秋节之前。那个时候我已经记得每一条通向教学楼和图书馆的路，知道怎么运行学校机房的电脑，和室友也有了简单的认识。但是同样是这个时候，南方人与北方人的差别已经分明显现，一些简单的差别带来的疏离与沟通障碍让背井离乡且家境贫寒的我感到十分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喉咙里卡了点东西，喘不过气来。当然也许那只是雾霾的原因。
　　中国幅员辽阔，天南地北的优秀学子汇聚在s大这个知名学府本无可厚非，在高中那段疯狂学习的时间里我间歇着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那时候s大的光环足够耀眼，导致我根本看不见一丁点的不足，而且我一心想要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对背景离乡的认识也很浅薄，觉得反正都是同龄人，相处模式再变也不会变到天上去。但是实际上，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球了。

　　北京的空气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亲切，作为外乡人有的也不仅仅是水土不服。六个人的寝室，除了我和另外一个叫李晗的浙江人外，其余人都是北京的。他们属于同一个北京，而我则在外面。而李晗，虽是个南方人，也和善热情，相处得也还不错，但我却还是感觉到一种隐隐的罅隙。我不愿承认，但这应该就是另一种叫做“贫富差距”的隔阂了。
　　比如，为了省钱我要领贫困生补助，要在食堂吃快餐，要买当季的便宜水果，要找学校的一些勤工俭学的岗位填充我稀少的课余时间，要认真学习拿到一等奖学金……很多时候，我不能和室友们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逛夜市、玩游戏——虽然我并不向往这种生活，但这恰恰是这个年纪男生打交道最好的方式。

　　很快，李晗竞选成为了班长，凭着他的热情大方，室友、班上的同学甚至是其他班里的同学都很喜欢这个帅气讨喜的大男孩。我也喜欢李晗，虽然偶尔我会苦涩地想到，同为外地学生班里大概还有很多人叫不出我的名字——即使我早就已经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我仍旧在教室、图书馆间穿梭，李晗他们都说我“还像高中一样”、“不会玩”，但每每总会拿我的作业copy，相较于李晗的“如鱼得水”，这也许也是另一种“如鱼得水”吧。我有时也会烦闷，尤其是当我面对在电脑游戏中“并肩作战”的几人时，面对一个没有光亮的寝室时。他们常常在晚上出去上网或是吃烧烤。其实我很不理解他们明明自己有电脑还要花钱出去上网的行为。而自从我拒绝了他们几次后，他们也就不再叫我一起出去了。当然，他们也会带宵夜给我——这多是李晗的热情——但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多只是移开眼睛轻瞥一眼，装作无动于衷，幸亏李晗依旧大大咧咧。
　　我用冷漠伪装自己，用忙碌欺骗别人，欺骗自己。唯一的成功就是得了许多任课老师的欢心。特等奖学金在向我招手。
　　偶尔母亲电话打来，姐姐电话打来，偶尔的报备生活，竟然还是要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来避免过多的，来自远方的担忧！“不能让爸妈他们担心。”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的道理，虽然每每已经很想很想把抱怨的话说出口。再说，担心也无济于事，生活还在继续，远水也解不了近火。

　　但是，那一天，故事的源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小小的偏转。细微却不可逆。

　　不久，李晗组织了一次秋游，我们班和播音的一个班，一起。
　　作为男女比例恰好可以互补的两个班一起出游，其实更像是一个联谊。我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是李晗说了，作为他这个班长大人加好基友，怎么能连他的第一次工作都不支持呢？
　　所以我答应了。
　　就当是放松心情吧。

　　回形排队栏杆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它为中国这个人口大国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尤其是在旅游排队的时候。”
　　我默默吐槽，感受着四方压力。
　　就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女孩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吧，站在人潮中尽力的扶着栏杆，像一片风雨中飘摇的树叶。
　　摇摇欲坠。
　　我和小女孩恰好隔着栏杆，这是个很接近却又离得很远的距离。
　　一个因为汹涌的人潮和母亲突然的疏忽而被冲散的小女孩无疑是无助的，脆弱的。
　　只一瞬，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女孩终于被刮倒，被一个高大的男生。男生像是想要回头挽回些什么，可是犹豫着已经几步向前，再回去已是千难万难，女孩的母亲更是鞭长莫及。
　　快，快爬起来！快，快停下来！
　　这大约是所有旁观者的心声。
　　可是前后踉跄的脚步怎么是想喊停就能喊停的呢？就在后面的人刹不住脚要踩上去的时候，就在大家都要闭上眼睛不忍看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折——在所有人的惊叹声下——我前面的，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毫不犹豫地跨过栏杆，捞起了惊吓过度的女孩！

　　我这才真正注意到我前面的女生。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岚。动作迅猛，臂力非凡，善良果断的周岚。
　　很多人都被这个场景感动了，掌声四起。我也是。不过除了感动，我还为了我的羞愧。
　　毕竟这个距离，明明我也可以帮助到那个女孩。
　　或许我可以狡辩说：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方法，而且你看，明明可以帮忙却束手旁观的可不只我一个。
　　但是我知道没有人会质问我，除了我自己，而我恰巧又无法用这个借口说服我自己。我只能坦诚，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明明是可以帮忙的。
　　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是善心之辈，绝不会像母亲一样因为一个天宫一号升天而激动泪流，因为一个天南地北的陌生人而伤心落寞，也不会轻易被打动，更不会因为一件很多人没做，我也没做的事感到羞愧。在这之前，我甚至会讨厌做了的人——我以我的小人之心揣度，他们显示出他们的不同不过是为了照出我的不堪。
　　没有光就无所谓黑暗，这不是我母亲说的，这是我自己总结的经验。
　　周岚——也就是那时候的白裙女子——抱起女孩的时候刚好正巧对着我，她的一切细微的表情都在我的眼底——她对着女孩展露的安抚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强大的病毒，在我脑海里反复却无法格式化。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于热切，周岚突然抬起头刚好就对上了我的眸子。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只是一刹那吧，慧能法师问我，帆动还是心动，我说，我心动了。

　　如果没有无助的小女孩，没有冷漠的行人，没有异乡带给我的疏离，女孩给我的共鸣，没有伸出援手的女子，没有那皎洁的一身白衣，没有女子因为笑而产生的眼底的一下明灭，没有她因为敏感突然的一个抬头……隔着栅栏的距离，隔着川流不息的行人，隔着一个城市的冷漠，大约、或许就不会产生那一下子的心动了吧。
　　但是，没有如果。
　　她突然的抬头，带来目光短促的相接，一瞬间空气的凝滞。猝不及防地，红霞便从耳朵漫布到了脸颊。我快速地逃离了，行色匆匆，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但实际上，只是一道打进我干涸内心的目光。
　　璀璨如冬日暖阳，实际上只是一道目光。
　　很幸运，那目光的着陆点，是我。
　　是我！
　　天赐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