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田园杂兴》宓唐

32、31，时疫与养你

　　夏渺渺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林二婶卖给货郎的三女儿，石春华。

　　这个从一出生就没有受过宠爱的女人，无论记忆如何往前翻，也只有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家务、尖利的呵斥声和兜头盖脑的棍棒。对于她而言，被当做物品一样变卖时，最舍不得的，也只是二哥偶尔塞给她的几粒果子，除此之外，竟隐隐有种解脱的欢愉。

　　货郎将她带到永州，卖给了一个岁数足够当她爹的鳏夫。年龄和相貌，甚至被买卖这件事对于石春华来说都不重要，老夫少妻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并不罕见，买卖和一头牛换个媳妇也没多大区别，不同的不过是少了门亲戚罢了。可她母亲这样亲戚，她稀罕吗？她觉得更重要的是，以后她就有丈夫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这让她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可她丈夫并不这么想，老鳏夫只想要一个儿子延续香火，而她已经是老鳏夫买的第二个媳妇。无论她如何顺从保证，老鳏夫从不理会她，只当她是畜生一样栓在家里。或许是和上一个买来的媳妇间发生了些石春华不知道的不愉快，这些明明与她无关，可如今，全应在了她身上。

　　她小时候在家喂猪，曾想过当头猪多好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她稍微怠慢一些，还要讨母亲的一顿打骂，唯恐猪少长二两肉。如今她也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干了，也没人打骂她了。可无所事事的日子，远比她想象的难熬。

　　老鳏夫家里还有个女儿，年龄比她小一些，脑子不太好使，至今不会讲话，或许是被村子里的孩子欺负怕了，每天只在家里玩耍。她有时候会像自言自语一样跟这孩子说话，没想到慢慢，就熟悉了起来。

　　永州洪水刚退，老鳏夫去买粮食的时候跟人发生口角被打死了，同村的无赖到家里抢东西，还想占鳏夫女儿的便宜，被她失手杀了，只得带着那女儿仓皇出逃。

　　这时候西边洪水南边大旱，举家迁徙的何止她们两个。一路疮痍，止不住人心的欲望，总有人想要欺负这两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石春华不知道伤了多少人，换了多少个流民队伍，最后终于在程大夫这里安定下来。

　　进入迭城地界后，石春华与程大夫等人分开，陪同受凉发烧的女儿住进了义庄改建的医疗所。那医疗所里住的全是发热病人，大部分其实是一些风寒或者外伤导致，还有一部分竟然就是所有人谈之色变的时疫！

　　石春华心惊胆战的住了一阵子，发现来这里的都只是一些大夫的学徒或者药铺下人，根本不懂救治之法，时疫没有得到遏制，反而传染了不少本没有时疫的人。

　　石春华到医疗所后死的第一个人，就是一个住进来时只是伤寒咳嗽的老人，而死时，已经跟一个时疫病人无异了。

　　她开始慌了，想离开医疗所，可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她不得不联合了几个外伤发热，还没有染上时疫的人制造了些小事端，带着女儿逃了出来。幸运的是，出来后遇上了跟负责诊治时疫病人的大夫争论的程大夫。

　　一群人里只有石春华是本地的，她一咬牙，便带着大伙儿来了石山旁的谷地。她知道周围的人畏惧这石山，平时不会有人来，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可这么大一群人，还多是有伤在身的病人，一张张全是吃饭的嘴啊。

　　最终，他们果然为了肚子被发现了。

　　唐六婶家的地瓜也是他们刨的，石文礼还偷了林二婶子的钱给她姐姐拿去抓药。

　　事情真相大白，贼人也抓到了，并且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可夏渺渺没法高兴起来。

　　心事重重的回了家，石明远已经回来了，烧好了饭，站在院墙外等她。那眺望的姿势让她心里一暖，随即又开始圣母的心疼起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石春华。

　　“怎么了？”

　　石明远伸手想给她整理弄乱的鬓发，她猛然醒过神来，后退一步，惊呼：“先别碰我。”

　　石明远脸色一变，夏渺渺赶紧解释道：“等会儿跟你说好么，你先烧锅热水让我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再跟你细说。”

　　“这都是时辰了？”石明远只以为她爱干净的毛病犯了，“你自己说三餐要定时，用过饭以后再洗吧。”

　　“我刚刚进山见了一些病人，指不定他们身上有没有时疫，不能将病气带回家。”

　　石明远闻言眼神立刻认真起来，喊来石明义烧水，转身就想去找大夫。

　　“你回来！”夏渺渺哭笑不得：“我只是说害怕有病气，没说我就已经染上了！他们在那里住了好些天了，要真有，早出症状了，我就是……就是觉得洗个澡换身衣服安心点。”

　　“当真？”

　　夏渺渺认真的点头道：“当真。”

　　石明远这才收回往外迈的腿，眉宇间却还是带着一些隐忧。

　　“我听闻咱们家红薯被偷了，你与唐六婶等人追上山找凶手，为何会见到病人？”

　　夏渺渺抿了抿唇，问：“你还记得二婶家的石春华么？”

　　“春华姐？”石明远眉头一蹙，“此事跟她有关？”

　　“嗯，她回来了……”夏渺渺一边注意石明远的表情，一边讲事情一一道出。

　　石明远几乎立刻就从夏渺渺的描述中明白了她的想法，好笑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姿态：“你想帮她？”

　　夏渺渺点点头。

　　“那就把她带回来吧。”石明远笑着调侃道，“咱们家，不是一向你做主吗？”

　　夏渺渺正是怕自己主意太正使得石明远与她生出嫌隙，才不敢贸然下决定。窘迫的嘀咕：“还不都是你从不驳我。”

　　“如今咱们村谁人不知我被财大气粗的媳妇养着，哪里敢说你的不是？”

　　夏渺渺见鬼似的瞪圆了眼睛：石明远竟然会开玩笑了？！！

　　“你不要多想，我亦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是能力有限，如今你有能耐能帮助她，我也觉得高兴。”

　　夏渺渺却泄气道：“才没有这么简单……春华姐说迭城有时疫管制，现在城里全是缉拿他们的告示。而且，别忘了春华姐还有个二婶娘亲吶，如果咱们把春华姐接回来，二婶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更何况，也不能单单把春华姐接回来就算了，山上其他人怎么办……”

　　夏渺渺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底气，越说越觉得头疼。

　　“迭城里的事儿，大概可以请冯管事帮忙，可他们那一身病，我总不能凭白养着他们，时间一长，迟早会有层出不穷的问题。还有就是二婶……”夏渺渺状似埋怨的看着石明远，“你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二婶啊。”

　　石明远笑的更欢畅了，被夏渺渺养出些肉，也养白了些的脸上眉眼舒展，五官清朗明晰许多，这一笑暖融融如绒毛勾心。夏渺渺差点看痴了，羞恼道：“你就知道笑，到时候二婶找上门来，我就将你推出去！”

　　“好，我定然不让她为难到你。”

　　夏渺渺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话说的好听，可对付二婶你有法子么？

　　石明远受了夏渺渺怀疑的眼神，温声道：“你前些日子不还跟我说想办篾匠作坊吗？篾匠活儿不重，只要他们手还在，尽可以叫他们躺着干活。何况能一路从永州走到迭城，还能爬上山去，想来他们的病也不是太重，治好了，作坊的人手就有了。春华姐是二婶卖出去的，且不说官府有契书底子，只说村子里的能分辨是非的都知道这事儿上她不占理儿。到时候只要将族中长辈请来做个见证，只要她还想在咱们石山村过下去，就不敢再来招惹。”

　　“这样能行吗？”她来的时间不长，就已经知道二婶坑过不少人了，村子里的名气也不好，也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石明远又是一笑：“若不行，你就不帮了吗？”

　　“……”

　　是啊，若是没辙，就不帮了吗？

　　“我是不是特别蠢，作坊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想做新东西，可到底做什么，我至今还没想明白，自己前途尚且茫茫却不自量力的想去帮别人？”

　　石明远食中二指交叉，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

　　夏渺渺立刻捂住额头后退：“都跟你说先别碰我了。”

　　石明远不理她：“你为何总这般多想？帮他们难道不是好事吗？现在有能耐就帮，以后若是帮不了了，咱们尽过力，问心无愧了。至于你，我没有大能耐，帮不了别人，可总是能够养活你的。”

　　夏渺渺蓦然眼眶一热，有种欲哭的冲动。赶紧举袖子擦了擦，难得似小女子般娇羞矜持的看着石明远。

　　“那我就靠你养了。”

　　“好。”

　　夏渺渺只觉心里有东西慢慢的鼓胀起来，将心填塞的满满当当的，满的让她手足无措，躁动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偏偏又觉得无比的安定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