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田园杂兴》宓唐

14、13，母与子

　　“就在镇上吗？”
　　夏渺渺有些诧异。镇上的吃食摊子她见过，还跟石明远买了几个糖饼子带回来。
　　那些摊子多是只有个炉子锅子，架在路边，连遮挡都没有。好一点的多张桌子多条凳子。卖的东西都是些饼子馒头面条馄饨。吃的人少，准备的也不多，夏渺渺按照她买的那些东西估算了下价格，恐怕整幅行头加起来不到一两银子。
　　这样的小摊子也需要找人合伙？那……二婶究竟准备了多少钱做投资？
　　难道摊位费很贵？
　　“对呀，离家近，周围也熟悉。我家老二就在镇上茶馆当小二，还能帮衬一二呢。”
　　当初夏渺渺也曾想过卖点吃的，现代那么多简单美味的小吃她也会几种，可从了解到的情况上来看。镇上唯一有外来人口的地方就是镇上的书院了，放在她上辈子，学校门口简直就是卖小吃的黄金地点。可那书院据说总共才十几位学生，能有多少购买力？
　　卖吃食本就辛苦，夏渺渺算来算去竟然只能赚些辛苦银子，若是卖的东西贵了，以这里的消费水平，怕还要亏本。
　　这些二婶都看不出来么？是因为自身局限性看不到，还是说二婶赚那点银子就满足了？
　　但是她不满足，若只为这点银子，她大可以买点绣线回来，脑子里这么多新鲜花样，稍微用点心，挣的就不止这点。可这点银子只能让他们家吃饱，她却还想吃好！
　　见过高壮的石舅舅，夏渺渺觉得石明远和石明义都是潜力股，让他们吃好点，营养跟上了，抓紧再窜两年，不求如石舅舅一般高，总得过一米七吧。
　　她自己也是，才十五岁，大有可为！！
　　林二婶不懂她的野心，自己在那里口沫横飞眼冒精光：“你们这些新媳妇早上起不来也无妨，我觉少，早早的就可以去看摊子，等到下午，你来换我，如此，我们一人还能有个半天时间在家做做家务。这十里八村的人我也熟悉，采买东西包在我身上，保证价钱比平常人便宜上一些。如此，每天赚一些省一些，能管够一家老小吃喝，像你这样家里嘴巴少的，还能攒些私房打根搔头戴戴。”
　　林二婶子怜爱的摸摸她的鬓角：“多好的头发的，跟鸦羽似的，不好好打扮打扮就可惜了。”
　　夏渺渺瞬间涌起一股子泪意。金玉玛瑙的首饰她倒有几件，为了不引人注目，来了这边之后就都收起来了，只别了一支桃木簪子。她幼年丧母，父亲是个粗心的，继母没有亏待她，可也不热络。一应用度妹妹们有的，她也不缺，可从来不会过问她吃住可顺心，衣装首饰可称心。
　　有多久没有人像这样关心过她了？两世经历，她都没有与母亲的缘分，本以为看淡了。骤然间林二婶如同母亲般爱怜的动作，一句平凡无奇的感叹，旧日种种历历浮现，当时不觉得难过，现在却好像找到了撑腰人，有了发泄口，委屈如洪水般汹涌而来。
　　夏渺渺眨眨眼睛，按了按眼角，强忍住心头的酸涩。忽然就不忍拒绝林二婶子的提议。农人不易，即使她不喜欢，但是能帮衬一下林二婶子一家，也不错。
　　林二婶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还在温言道：“男人们最是粗心，总觉得有口饭吃，有件衣穿，这日子便是不错了。而女子年华匆匆，转眼就没了，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嫂子，阿远家的，你们怎么在这里？”
　　随着一句冷冰冰的问询，牛三婶拨开林间野草，从两人身后走了过来。
　　夏渺渺福身道：“三婶。我与林婶婶来寻些野菜。”
　　林二婶子有些尴尬的收回手，装模作样的摸了摸头发：“哎呀，你怎么也上山来了。”
　　牛三婶板着脸不理林二婶，看着夏渺渺说：“那就一道吧。看日头，快晌午了，早点忙完下山。”
　　林二婶不搭话，三人站在林间，气氛瞬间有些不一样了。
　　夏渺渺不明就里的看看这个，再看看哪个，牛三婶不耐烦的回头催促，她这才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林二婶子瞧着两人背影，气的牙痒痒，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说服夏渺渺了！
　　她这次本来就不是冲着野菜来的，自己心里有鬼，加上牛三婶子好像洞悉了一切的目光，她再不敢跟夏渺渺提摊子的事儿，匆匆挖了一些野菜全了借口，便要下山。走到夏渺渺身边，佯装滑倒，夏渺渺反射性的伸手去扶住她，她便趁机捏了捏夏渺渺的手。偷偷说：“我先前跟你说的，你自己想想，我明儿再来找你。”
　　林二婶这一番动作，全落在了牛三婶眼里。她暗骂夏渺渺识人不清，等到林二婶一下山，看夏渺渺的目光更冷了。她也不乐意跟夏渺渺待在一起，见林二婶子确实走了，背起自己的背篓问：“林二婶子跟你说了什么？”
　　夏渺渺还在脑子里琢磨小吃摊的可行性，没料到牛三婶会忽然跟她说话，愣愣的抬起头，一时回不过神来。
　　牛三婶以为她不想跟自己说，只道：“有些人惯会做戏，偏总有人会因为不痛不痒的几句软和话上当，你说这样的人蠢是不蠢？”
　　夏渺渺完全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只觉得被牛三婶看她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毛，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牛三婶子见她一脸茫然，明明没用领悟她话中深意，却还点头，心里更不痛快了。
　　“你主意再大，现如今也已为人妇，凡是跟阿远商量着办，不要一个人冒冒失失拿主意。”
　　所有的耐心最终只剩下这句话，说完之后，牛三婶便也走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来时的路上，林二婶子还说山上多野兽，叫她一个人切莫上山。结果半道上把她撂下了，夏渺渺抬头看看日头，又看了看半满的背篓。这么多野菜今天够吃了，于是也下了山。
　　翻过前面的小坡就可以看见村庄了。稀稀拉拉东一幢西一栋的农舍洒落在三面环山的谷地平原上，周围是金灿灿的农田，应和着远处蓊蓊郁郁的青山和碧洗的晴空，顿觉身上的酷热都消减了不少。
　　此时已是午时，村落上空浮起几道袅袅炊烟，其中就有一道是自石明远家中升起的。
　　石明远修补好农具归家，见夏渺渺还没回来，便带着石明义升火做饭。石明义先前还抱怨夏渺渺能吃贪吃，将家里的白面和荤油祸害一空。可吃了一阵子夏渺渺做的饭之后，回想起他哥那缺盐少油的吝啬性子，舌尖发苦，不住的往门外张望。
　　石明远：“好好升火，莫要张望。”
　　石明义愁苦着张晒的发黑的脸：“哥，你多下块油呗。嫂子说了，不吃好点，长不高。”
　　石明远淡然道：“长那么高作甚？费布。”
　　石明义一噎，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夏渺渺拿石舅舅做比，他们回姥姥家的时候没少听石舅舅一人要穿两身布头的抱怨话。
　　审美观价值观不一样，兄弟俩都没有感受到夏渺渺的良苦用心。不过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无论长高有没有好处，吃的好坏还是能区分的。
　　石明义再接再厉：“嫂子一会儿就回来了，她爱吃油多的！”
　　石明远放铲子的手一顿，又从罐子里捞了点油出来。石明义泛酸的撇撇嘴，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也顺便说说那个被忘了的弟弟好不好？
　　夏渺渺到家时，一眼就瞧见屋檐下那几个竹编箩筐。灰扑扑的筐身上几个浅黄色的花纹，甚是好看。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就是家里的旧箩筐，破损薄弱处补了些新篾条进去而已。不禁莞尔一笑，干农活的家什，确实没人会去琢磨那些华而不实的花纹。
　　饭桌上，石明义抱怨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午饭都给忘了……”
　　夏渺渺听着只觉他是在惦记自己，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一家人了。于是将林二婶的提议和牛三婶的告诫一一说了。
　　石明义哼笑一声：“我二婶可不是什么好人。”
　　石明远不爱说别人坏话，给夏渺渺说起一桩旧事。
　　林二婶嫁过来四年无出，婆母对她很是不满，撺掇着儿子休妻，林二婶子哭的晕死过去，喊了郎中却被告知已怀有身孕。于是休妻做罢，这个姗姗来迟的儿子一家人格外宝贝，紧接着第二年又生下了老二，婆母大悦，林二婶子更是觉得这个老二是老大带来的，将老大视作她的福星，朝夕捧在手心，即使后来生下老三老四也未能夺宠。
　　三小打小就没分到多少疼爱，直到老四显露出惊人的记忆力，人人都说他家老四有大造化，该送去学堂考个状元。林二婶子听的多了，渐渐起了念想。可是家里就那么几块地，虽然每年也剩了点盈余，却不能够全部花在老四身上。于是夫妻俩一合计，将三闺女卖给了外地来的货郎，把老二送到了镇子上唯一的茶馆当小二。这才挤出银两将老四送去了学堂。
　　次年，老二摔了腿，林二婶子跑茶馆里闹，要东家赔他儿子的腿，张口就要十两银子。这年头还没有工伤一说，工作的时候受了伤，只能怪自己不小心，东家若是给了药钱，那就是大大的善心了。而且人命轻贱，就算是买条人命也无需这么多银子，何况老二只是伤了腿，十天半月便好了。
　　可林二婶子瞧上了邻村的一个姑娘，想给她家老大订下来，非要十两银子不可。恰逢是农闲，便每天去茶馆里闹，闹的人家做不了生意。
　　东家不得已，同意给林二婶子十两银子，不过要她在自悔书上画押。林二婶子不识字，见了十两白花花银子就再想不起别的了，兴高采烈的按了手印，揣了银子便走。至始至终没有去见过她躺在茶馆后院的二儿子一眼。
　　却说，那东家也不是个吃的下亏的和善人，说是老二摔伤腿责任不在茶馆、她不该来闹事的自悔书其实是卖身契，老二就这样成了茶馆东家的人。
　　林二婶子得知此事，又去茶馆哭闹。东家直接报官将林二婶子抓进了衙门。
　　寻常农妇无论犯没犯事，见官心里就发憷。林二婶子却胆大的很，当堂哭的好不伤心，说东家骗她是自悔书，她如何宝贝那儿子，怎可能将他卖做奴仆。那情真意切的模样，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旁观之人尽皆动容。
　　那东家却道：我要你的自悔书何用？为何要给你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足够找牙人买三个仆役了！当初我们说的就是你儿子的卖身钱！
　　林二婶子只管说自己不识字是东家骗她，她绝对不会卖儿子。
　　于是东家又道：你说你不卖儿子，那你把那十两银子还来，我便烧了契书。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