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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乱世相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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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瑞九年
云州城内一片恐慌。人们携家带口的连夜外逃,义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眼看着就要打过来了。街面上一片萧条,一个少年在拍打了几家药铺都无果之后,垂头丧气的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在巷子里转了几个弯,他推门走进一个萧瑟的院落,回身刚关好门,正屋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咳嗽声,少年转身紧走几步,推门进去,扶起床上的那个人,又转身去桌上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扶着他喝了些。
“先生,施大将军的人马已经打到亭城了……”路秋轻声的对子寒说。
“哦……不远了,就快到云州了。咳咳咳……”
子寒的脸色很差,眼圈青紫,脸色苍白,十分憔悴,他咳得很厉害,路秋则坐在床边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先生,我们明天出城吧……”
“做什么?咳咳咳咳”
“先生,药铺已经五天配不齐大夫开的药了,天这么冷,你这病不可耽搁久了,我们北上,去找大将军……”
“你说得对……可是,我病成这样,走不了的……咳咳咳”
“先生,我已经买好马车了,我们从西门走,那里有一条小道……”
“这怎么成?把车卖掉,凑成盘缠,你快去找大将军。咳咳咳咳咳……”
“先生我绝不丢下你一个人……”路秋轻拍着子寒的后背,眼圈微红。
“傻孩子,你带着我,我这里一咳追兵就知道了,马车不能走山路,光走大路很容易被发现。你听我的,你去找他,你记得所有的布防图,你去了就能加快他攻城的速度,也就是救了我。”
“先生……”
“去吧……放心……”子寒轻轻一推他,缓缓靠在床边,看着他微微笑着。
“先生你要等我回来。”路秋转头不放心的看看他。
“呵,不过是风寒小病,你要我死我都不肯。”子寒笑的很潇洒。
夜里,路秋收拾停当,子寒披着棉衣送他到门口。门外传来三长一短的信号,接应的人到了。
“跟着林大哥走,他是北门守卫,一切听他的,放心。”子寒给他整了整衣领。
“先生……”路秋感觉到那微温的手指擦过脸颊和脖颈,触感是那么清晰而让人渴望,看着这人熟悉的面孔,心中突然充满不舍。就这样想着,他扑通一下给子寒跪下了,自己浑身都有些颤抖,有些话在心里都快要憋炸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到了必须要说的时候:“先生,将来……战事平息,您能让我跟着您一辈子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而遥远,自己都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声音。
子寒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依然用那温润熟悉的声音说“说什么傻话,都这个时候了……”
路秋摇了摇头,咬住自己的嘴角,自己没有让先生明白自己的心情吗?怎么说才能让先生明白呢?他不知道,他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颤抖着重复着“先生,您让我跟着您一辈子,伺候您……”他把头低低的碰在地上,他不敢说其他的,不敢说再多,他只要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就行,其他的他什么都不求。
在华飞宫的刑房里,因为做错事而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自己,本来以为就要死了,却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当时苏醒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张有一双温和眼睛的面庞,这个人用温暖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额头,看他还烧不烧。
城破之日,身边的宫人都被残杀,四处都是惊恐的尖叫和飞溅的鲜血,他觉得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却也是这个人骑马冲破过乱民的围攻,把已经受伤的自己从大火和血泊里救了出来。
从那时起,自己就知道,呆在先生身边服侍他一辈子就是自己最大的造化,除了这唯一的执念,自己的生命再没有别的渴求。
子寒看着他,久久,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用微哑的声音说,“傻孩子,你以后还要成家,还要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先生——求求你……”路秋的声调突然有些尖利的乞求着。
路秋一把抱住子寒的腿,浑身发抖。他怕,他多怕先生不答应,怕先生嫌弃了他,他知道先生将来还要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他不过是一个幸存的阉人,连给他显赫的家族当家奴都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就那样死死的抱着先生,不敢撒手……直到他听见,先生用冰冷的声音说:“小路,你这是做什么?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不要胡思乱想,还是快点走吧!”
他怔住了,好像被一个惊雷炸过,他傻傻的放开手,头也不敢抬,向后膝行了几步,痴痴的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跟着那接应的人,一路走得浑浑噩噩,直到出了城,看到清冷的月光,黑黑的林子,才突然觉得脸上刀子割一般的疼,原来是满脸的泪水被寒冷的秋风吹过之后都变成了皴伤……
他掏出怀里的帕子,呆呆的擦了擦火辣辣疼痛的脸颊,又小心的塞好,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云州城,想起了城里的那个人,眼泪就又浮上了眼眶,末了他拿袖子一抹脸,转身急匆匆的消失在了城外的密林里。
一个半月之后,义军攻破亭城,元城,围困了厉帝最后的居所——云州。厉帝在满朝劝降和哭泣的文武百官面前突然发狂,开始抽剑胡乱斩杀大臣和宫人,并命内廷武士携白绢,逐宫勒死所有嫔妃和皇子公主。这种疯狂的行为,随着宰相越储一剑削下厉帝的头而宣告终止,越储命史官寰宁写下降书,并附上请施温放过残存的皇族和宫人的请求后,也随即拔剑自杀。
延续了四百年的良朝,就此灭亡了。施温在云州称帝,史称安武帝。
…………………………
“路将军,保重啊……”
望着灵堂里的三块黑黑的牌子,路秋的身体晃了晃,只觉得那块“不孝儿越子寒之位”的牌子轰隆隆的碾过他的头上心上,震得他天旋地转……
一个生面孔的小厮说:“小少爷一个月前去的,临走前托人给老爷送来一个布条子,上面只写着牌位上这几个字,当时就把老爷气得吐了血。等到派人去了,人已经不行了……那几天下了雨,风都冷得扎人,他屋子里连炭火都没生,窗子也破了,被褥是潮的……若不是之前老爷几次派去伺候的人都被他赶了出来,也不至于就这样人就没了……”
“他葬在哪里……”路秋的声音飘忽着,只觉得这寒冬突然特别的冷,冷的灵魂都冻出来了。
“兵荒马乱的,不敢大葬,老爷当夜就让人埋到城西的山岗上去了……”
到达山岗的时候,天空零星的飘起了小雪,眼前的世界一片迷茫,但他还是在众多的坟茔里,认出了那几个字“……子寒……”他咚的跪在地上,颤抖着摩挲着那简陋的墓碑,然后突然猛吸一口气,把泪水往肚子里一咽,掏出随身的匕首疯狂的挖起土来。身后的小厮大喊起来,“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我家少爷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千万不要和死人过不去啊!你快别挖了,快别挖了……”路秋感到有人扑上来,就一扬胳膊把他甩开,然后继续的挖着。直到一个黑脸汉子一把捉住他的胳膊,“老弟,你这是做什么呢!”“你来得正好……来,”他抽出大汉的佩刀,塞在他手里,“来,帮我把他挖出来。”“你……老弟,我知道你家先生去了你难过,但是,这就是命啊……他已经去了,你就让他安息吧……”黑脸汉子就是曾经给子寒他们送信的信使,龙五。子寒将各种情报悄悄传递给施大将军,并在一个多月前让路秋投奔了大将军。路秋把公子让他记得布防图都画给了施温,这些情报加快了义军攻城的步伐。路秋自己也跟着兵卒们冲锋陷阵,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让龙五刮目相看,后来路秋还在战场上救了龙五的命。龙五是个率性耿直的汉子,回来之后就跟路秋拜了兄弟。大将军攻破云州称帝之后,论功行赏,封了路秋做将军。路秋一到云州就一路飞奔来找子寒,没想到旧屋已经人去屋空,只能跑到宰相府碰碰运气,但是一进门就看到了子寒的牌位,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已经悲痛欲狂,听到龙五的劝慰,非但不死心,还大叫一声,“不行!先生跟我说了他不肯死的,他不肯死的!!他还在等我!!你们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埋了?你们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埋在这冰凉的地底下?先生……先生……先生小路回来了,小路来见你了先生,小路回来了,你看看我,先生……”他如同遭了魔障一般喃喃念叨着,又扎下头去,使劲的挖起来。龙五看到兄弟这样,也满眼泪水,抽起袖子来猛抹了几下。竟也抄起大刀使劲的挖起来……“两位军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啊——”小厮绝望的尖叫起来。
大汉闷声说:“这么冷的天,才埋了一个月,人还好着呢,不挖出来让他看最后一面,他一辈子不能安心……”两个人随即都一言不发了,红着眼闷不声的挖着,说不清是谁的泪水,嘀嗒、嘀嗒地落在挖出来的新土上。“疯子……都是疯子……”小厮被这两人吓傻了,转身就跑……
不知挖了多久,刀子碰到棺盖的声音让路秋浑身一颤,他呆了呆,开始用手去抓土……天色渐渐黑了,土里渐渐湿润的,分不清是落下的雪还是汗水和泪水……棺盖挪开的一瞬间,他看到那铺每天夜里他总是要帮他盖上好多次的锦被,一下子就呆住了。那汉子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只看着他哆嗦着伸出手去,掀开被子的一角……多少次,也是这张锦被下面,是先生熟悉的睡脸,好多个晚上他都会不自觉地望着那张脸出神……可是现在……先生……
“住手!”一个熟悉而沉静的声音突地响了来,龙五一回头,立刻吓得惊叫一声“妈呀”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路秋也抬起头来,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小厮伞下的那个人,不就是——“先……先生……”
“小路……”先生望着他,消瘦而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悲伤和痛惜,“先生……我是不是做梦了……”他想走过去摸摸这个先生是不是真的,脚却沉重得挪不动步,眼前也越来越暗,先生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世界一片黑暗之后,他想:果然……是梦啊……
他梦见,父母的脸,小时候还很小的时候进了宫,很多次一个人挨了打,偷偷的哭,努力回忆父母的脸却都想不起来,但是这次他们的模样却格外的清晰。他看见皮肤黝黑的父亲背着锄头下田去,看见眼角微弯的母亲牵着自己在田埂上走着,家里的黄狗摇头摆尾的走在前面……然后,是父母哭喊,他被带走,父母追出门来,却被打到在地。后来就都是不好的事,痛苦的事,自己忍受着剧痛被绑在一个黑暗的小房子里,看着有的同伴僵硬的身体被抬出去,铁青的小脸上眼睛依旧大睁着,那么冰冷而恐怖……那时候一度以为自己也会死在那里,再也看不到太阳,感受不到温暖,永远永远被囚禁在黑暗里受着好像被一千只蚂蚁咬噬的痛苦……那时候真希望有个人走进来,救他出去,告诉他,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可是……谁都没来……谁都没来……他尖叫着,在心里发狂的尖叫着,但是这尖叫却没有人能听到……
“小路啊,小路,你不过是在做梦,你醒醒,醒过来就好了……”谁……,谁在说话。正在想着,黑色的房间突然消失了,光渐渐越来越亮,他看到了一个人的轮廓,他在和他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这是谁?他一时想不到……但是嘴唇却最先发出了声音:“先生……”那张脸随即又靠近了些,那双温和的眼睛凑近了望着他,就是先生……我又做梦了么……我梦见了那次我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先生救我的事情了么……
先生……就让我沉在这个梦里吧……再也不要醒了,就在有你的这个梦里永远的做下去,不回没有你的过去,也不去没有你的未来了……就在现在……
他不自觉地抓紧了先生的衣袖,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滑过脸颊耳朵……
“这个孩子……你不是将军了么,怎么还哭鼻子呢……”先生从枕头下摸出一方手帕,轻轻地擦着他的眼泪。
“先生……太好了……”
“嗯……”
“我也死了,是不是先生……”
“嗯?!”先生挑了挑眉,在他头上狠狠一拍,啪!“瞎说什么……”
“老弟!路老弟!”一个洪钟般的粗旷声音响起来,黑脸汉子一脸兴奋的跑了进来“老弟你醒过来啦!吓我一跳啊……”
看着子寒冷冰冰的面孔,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笑嘻嘻的对子寒说,“我说,越先生,你不要那样盯着我啊,你昨天都把路老弟吓昏了,今天还要把我也吓死啊……”
“哼……你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老弟了……”子寒冷冷撇嘴笑笑,一边抓着小路那双包得和粽子一样的爪子放进了锦被里,在锦被下面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这个傻子,挖坟把手都挖烂了。
小路却只顾着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傻傻得不知所措,根本没觉得疼。
龙五一看他这样,大洪钟又敲起来了:“路老弟,还没醒呢?你的大恩人没有死!还没回过味来呢?”
“你说什么……”
“越先生没死,这是他老爹的计策……咳咳咳”大嗓门突然声音变小了,子寒正在用能杀人的目光看着他。
“你再大点声,就一辈子也不用开口了。”
龙五马上闭紧了嘴巴。
小路带着疑惑看向子寒,子寒给他拢了拢被子,说道:“家父……早就怀疑有人偷偷为义军通风报信,在上京被破之后,他才发现那就是我。所以,他才以败坏门风的名义把我赶出家门,卸了我的太傅之职,以避开家中和朝中的耳目。家父一直让管家年伯从书房里偷战事计划送给我。你走的第二天,年伯去世了,我怕被人发现你走了,也不敢让其他的人来伺候。心想就这样死了也无所谓,免得将来事发,拖累家人。”小路听到这里,在被子里使劲的摁住了子寒的手。子寒望了望他,道:“后来我病重,我父亲让家丁把我抬回来,把年伯的尸体穿上我的衣服下了葬,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怀疑我。他买通宫里的妃子拿到许多名贵的药材为我医治,我才活了下来。本来打算,等一切平息下来,带着父亲回故乡安葬,从此更名改姓不再做越子寒……谁想到正在做回乡的准备,年伯的儿子却跑来告诉我,你们在挖年伯的坟……”
小路看向门口端着药刚走进来的小厮铁青的脸……
“唉……小哥,也怪你啊,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差点把你老爷子挖出来……”龙五挠着头皮嘿嘿的笑着。
小厮的脸抽了筋,放下药碗红着一双眼睛就跑了。这黑脸汉子还不甘心,忙得追出去,“我说小哥你别伤心啊,我再帮你家老爷子立个碑啊……你说你要多好的石材我都给你弄去,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