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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11.
      回到慕容府的时候是三日后的傍晚。我乘的马车从小门驶进,车轮辘辘颠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有点感慨。还是回来了。
      大哥可能是气昏了头了,居然派了两个儿子接我回来,左右不过家法伺候,难道我会畏罪自裁吗?
      说不定直接赶出府去,倒省了一番皮肉之苦。
      马车停下了。车门掀动,有人扶我下来。太阳已经落下脉脉余辉,光线暗了。眼前的门楣上乌金的大字也没了光彩,愈发深沉。
      刑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刑堂在府中极偏僻的一角,并不大,只是四面无窗,屋顶又高,酷暑的天气都有些阴森森的,更别提隆冬时节。长年没人进来,地面上长了青苔,砖头也发深黑色,俯下身来,能闻到铁锈似的苔藓味道。也许是经年不去的血腥味。
      几只白惨惨的蜡烛亮着,是刑堂里不多的热源。而我的大哥,慕容家这一代的掌门人慕容玉堂,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椅上,混身散发寒气。两旁侧立着我三位侄儿。
      慕容家的心法好像就是阴柔的功夫,大哥的内力真是深厚。
      “居然还像没事人一般,你倒是越发得长进了。”我进了刑堂快一柱香了,大哥终于开口。想要我主动俯首认罪吧。
      “此次我难辞其疚,愿接受惩罚。”
      “难辞其疚?你说得倒轻巧!”大哥一怒,拍桌站了起来,“慕容家怎会有你这种丧德败行的畜生!小赵回来跟我报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弟弟,居然在强盗匪首的床上一脸的怡然自得!”
      这是事实。看到大哥的震怒,我更佩服那人的计算。看看,这便是不肯低头的慕容人士做出的事。这便是那晚总总莫名行为的原因。
      “如此泼天的丑闻,如果长扬会张扬开来,你要我如何解释?你把慕容家的百年清誉放在哪里?”
      “请大哥给我一柄长剑,我愿自刎于祖先的灵位前。”
      大哥稍平息了些,又复坐下。“你说,在燕子山庄的事情,可知错了。”

      这便是要行家法了。家长问:可知错了?弟子答:知错了。问:可后悔?答:后悔。曰: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于是家法伺候,由罪过轻重量刑。但慕容家的家法不见血不回头,便是从轻也叫人皮开肉绽,所以刑堂里总觉得有股子唳气。

      “弟子知错了。”
      “可后悔?”
      …… ……
      啪!大哥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只紫檀的桌角滚落到我脚边。
      “我问你:你可后悔?!”
      我定了定神。“列祖列宗在上,弟子无违心之言。燕子山庄一行,弟子错了,丢尽了慕容家的脸,愿打愿罚,死而无怨。但弟子扪心自问,决不后悔。”
      无人再说话,只有我的声音在刑堂里余音不散。
      不后悔不后悔不后悔……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几声吸气声。
      大哥终于掀翻了桌子,带倒了桌上的蜡烛,屋里一片黑暗。
      慕容楠上前捶背:“爹爹息怒。”乖巧的慕容桂已重新扶好烛台,点亮蜡烛。
      怒极反笑,大哥的声音透着骨子里的寒:“好好,这就是我的好弟弟,爹爹临终前要我看顾的好儿子。楠儿桂儿,请家法来。”
      一只乌木的托盘,上面盘着一条暗色长鞭。还有半盆清水,摆在旁边。
      也不知鞭上沾了多少姓慕容的血。
      “慕容铁衣荒淫无道,死不悔改,着家法三十鞭,祖宗祠堂思过三天。慕容檀行刑。”
      我闭上眼睛。
      有人脱了我的上衣,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不冷。马上就会有滚热的东西流出来。
      我的血。
      一道撕心裂肺的痛从背上传了过来,全身的肌肉都纠结着,抵抗痛苦。奈何那痛太过强大,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倾轧着,摧毁着,很快就让我支离破碎了。第二道,第三道……
      伤口处是热的,血涌了出来。我甚至听见它们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不知几鞭子了,模糊中只知道,那决不是普通的鞭子,就像长着狰狞獠牙的猛兽,每次从我的躯体上离开,都嘶咬着,带走些皮肉……是荆棘鞭吧……
      意识终于脱离躯体,漂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灵归灵,肉归肉啊。朦胧中看见那个绑在长凳血肉模糊的东西,随着鞭子落下颤着,却没有一点声音。
      “二十九……三十。”施刑的青年收起鞭子,走过来探了探鼻息:“爹爹,他昏死过去了。从没人受过这么重的刑。那盆盐水……就不要……”
      首坐上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也要学学他的榜样,置慕容家的规矩于不顾吗?”
      “檀儿不敢。”青年低下头,端起边上的半盆清水,一咬牙,泼在长凳上。
      长凳上的人剧烈得颤动了一下,脖子猛的抬起来,停顿了片刻,又落了下去。隐隐听见一声叹息。终又归于寂静。

      “一句求饶也没有,性子也算刚烈。”中年人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们三个留下收拾干净,给他裹上伤,医治好了就送去祠堂思过。”
      “是,爹爹。”

      痛。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像有无数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割着,我可以想象白布下的伤口反卷着,经脉突突抽动,暴露出血管和粉红的肌肉,盐水的刺激让这一切的痛苦又放大了几倍。
      我疼醒过来时,已经身在祠堂了,阳光从门缝、窗棱透进来,我刚判断出大概是中午,就又一次陷入昏迷中。如此反复数次,才真正清醒过来。
      现在应该是半夜了,我俯卧在祠堂的几个蒲团上,身上披了件棉袍。饶是如此,冷气依然从身体的各个缝隙钻了进来,浑身冰凉,痛楚倒略轻了些。
      祠堂里供奉着慕容家历代的列祖列宗,一只只灵牌层层叠叠环绕四壁,此时都看着我。
      我眨眨眼。“各位祖先,打搅清眠了。请问我来了几天了?”
      谁知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音。我想了一下。失血过多。需要补充清水。
      罢了,现下到哪里找去?捱过三天再说吧。我试着一只手撑着坐起来,可刚一使劲,背上的鞭槽争先恐后的报告伤情。哪里能面壁思过,只好卧在地上算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夜色沉沉,像看不到边的绝望。受刑时好象有一阵子头脑不清楚了,恍恍惚惚中浮在半空,看带铁刺的皮鞭落在身上,竟感觉不到疼。似乎还听到后来有人说话,声音嗡嗡的。原来痛到极点会产生幻觉啊。
      伤口传来一阵阵的疼,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想点快乐的事情等待天明吧。分点神疼痛也会感觉好些。
      想什么快乐高兴的事呢?我想起四岁时就能背出一篇千字文,娘用微笑嘉许我。爹爹知道我今天要来,在他房里给我留了枣泥馅的甜糕。又想起曼娅出嫁前特意送我一只荷包,让我思量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还有天冷时,那帮顽童们烤了热呼呼的红薯,忍着口水给我送来……
      都是曾经让我很开心的经历。不过,还是不要跟自己挣扎了。这一切相加,也比不过住在燕子山庄的那两个月的时间。
      出庄时,还想着不如忘记,后来又一想,还是记着的好。有个极简单的小诗,是怎么念的?
      人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燕云,受刑前我还想着你呢。想到胸口发烫,眼睛生疼,你叫我如何跟大哥说“后悔”?便是时光倒转重回到初遇那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拒绝你的邀请,又何况是已经发生了的回忆,我怎舍得用“后悔”二字轻易抹去?
      如果我自己都否定了,那我将再也不能拥有那温暖的清晨,恼人的午后。
      余生里,当我又想起你时,就不能有无悔无惧的眼回望过去。
      不,我不会否定自己的心。
      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谎言欺骗,也不管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我只是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用了整颗心待你,再也收不回一丝一毫。就算你不要,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就像草籽听见春风,就发出芽来,到无边无际的一片,已成草原。若用刀斩,用火烧,表面荒芜,根系还紧紧的抓着泥土,一场小雨,一点阳光,又是一片草原。
      我这么跟你说,你听得明白么?燕云,我很冷,你过来好不好?不要站在我面前笑。哦,都忘了,你很喜欢看我笑话呢。也许开始发烧了,我说话有点糊涂。我是说,我忘不了和你在一起时发生的一切,也不准备把你忘记。我会用我的余生思念你,但永远不再相见……如果我还有余生的话……燕云,很想问问你啊……你有没有一点……有没有一点点真心待过我呢……
      终于我又一次失去知觉,昏倒在寒冷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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