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有美人兮问斜阳 ...


  •   这天傍晚时分,卖鱼郎阿仁惯例从城里卖过鱼,沿着河路回家时,却发现他每日打鱼的那条河与往常有了些分别。
      那夕阳晚照的河里,隐隐约约漂浮着一个人。
      阿仁费了些力气将落水者捞上来,对方不知在河里泡了几天几夜,已是浑身浮肿,而河水竟没有洗去他身上的血污,只见这人面目全非,遍体鳞伤,形容惨烈至极,阿仁一时甚至无法确定他的生死。
      约莫是个青年男子,鼻息和脉搏都微弱到似有若无,阿仁正犯愁自己是不是捞上来一具尸体,落水者忽然胸腔起伏,断断续续呛出了不少积水。
      命真大。阿仁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随即他摸了摸怀里的几个铜板——这才是真正犯愁的事情。
      阿仁今年十四岁,父母早亡,自小与祖母相依为命,如今祖母年近古稀,又是个半瞎,祖孙俩蜗居在山脚的茅草屋里,全靠阿仁每日卖鱼养活,日子本就十分捉襟见肘,哪里还有闲钱救人?
      阿仁一咬牙,扯些草木编了张粗糙的席子,磕磕绊绊把落水者拖回了家。

      老祖母坐在门口等候孙子,竟看见后者拖回一个来历不明的伤患,于是她敲着自己破旧的手杖,絮絮叨叨骂了起来,责怪孙子又给家里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老人晚年丧子,独自拉扯阿仁长大,吃了半辈子苦,性格多少就有些刻薄,阿仁早就学会了把祖母的牢骚当成过耳云烟,径直把落水者抬到自己床上。
      他找准祖母断句的间隙向她解释了落水者的情况,然后从锅炉底下摸出一个破旧的钱罐子——那是他和祖母全部的家当,现在则是落水者的救命钱。
      他把铜钱拣出来,小心翼翼数了两遍,祖母听见声音,知道他要拿钱去城里找大夫,愈发恼怒起孙子的败家。
      “你去罢!饿死老身算啦!饿死老身你就不用回来了!”
      阿仁揣上家当,离家前没事人儿一样提醒祖母:“阿婆进屋去坐,门口容易着凉。”
      祖母哼了一声,兀自生了半晌闷气,片刻后到底挪进屋,坐到了落水者身边。
      老人眼睛瞎了,只能看见一些轮廓,于是她用那干枯如树枝的手指在落水者脸上轻轻地摸索起来,却摸到一手血腥。
      她一边叹息着,一边握住落水者的手,倒也心意虔诚地念了一句:“上苍保佑。”

      阿仁很快就带着大夫回来了。
      然而大夫拼了老命才跟上阿仁的脚程,气喘吁吁见到的患者,医治过程却不到半柱香便宣告结束。
      大夫只得出了两个结论。其一,落水者的伤势很可能是从高处坠落造成的;其二,这人现在还能喘气都是个奇迹了,换言之,救不了。
      走的时候大夫连诊金也没有收,只意思意思拿了两个铜板的路费。当然,按老祖母的话说,没救了人,他连这两个铜板都不该拿。
      大夫走后,阿仁打了温水为落水者清理身体,老祖母试图提醒他:“知道吧,没有救了。”
      阿仁没有理会,小心擦去落水者脸上的血污,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啊!”
      祖母问:“怎么了?”
      阿仁惊奇地看着落水者:“他可真好看。”
      落水者脸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眼下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估摸是在坠落或漂流过程中被意外划伤的。然而透过这些无伤大雅的瑕疵,阿仁依旧能看出落水者原本的容貌必定十分出众,甚至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祖母脸上蜡黄而松弛的皮肤颤了颤:“……老身知道,老身摸过他的脸。”
      祖母佝偻着身子挪过来,握住落水者的手。这双手此刻满是伤痕,但没有任何老茧,大抵不是个习武之人。那又会是什么身份呢?老人的心思无比沉重,告诫阿仁:“太漂亮的人,一向是个祸害……”
      阿仁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欣喜的光芒:“他简直比山上的余小公子还好看。”

      阿仁的茅草屋背山环水,那山上有个道观自成一派,叫做沧浪派,阿仁口中的余小公子,就是沧浪掌门余万程的独子余青书。
      当然了,说是沧浪,方圆百里也只有山下这一条河,河是小河,门派也是个三流门派。
      好在武功三流,道家济世救人的本领却是大成,沧浪历代掌门皆精于医术,如今的余掌门也不例外。所以在提到余小公子时,阿仁其实已经有了决意:他要上山求医。
      祖母再次被孙子气得发抖,可饶是她杵着手杖挡在门口,阿仁还是天一亮便上了山去。
      祖母的身形在朝阳下显得越发苍老:“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不知会招惹上什么人……”

      老祖母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阿仁的父亲曾是如今的沧浪掌门余万程的师兄,十五年前因有辱师门被逐出沧浪,未等阿仁出生便抑郁而终,阿仁的母亲也在生下阿仁后追随丈夫而去。祖母因此与沧浪派不共戴天,阿仁倒是还好,却也因为叛徒父亲的存在而被沧浪门人从小奚落到大,所以轻易也不会上山找不自在。
      至今阿仁只主动上过两次山。第一次是数年前老祖母病重,阿仁实在没办法,就去求余掌门救命,没想到余万程是个远近闻名的善人,不仅一口应下,更分文未取,救完人就默默走了。反是老祖母醒来得知此事,非说余万程假惺惺不怀好意,恨不得提了手杖去还他一命。
      至于第二次上山,就是现在为了这位落水者了。
      守门的道童一眼就认出了阿仁——阿仁虽然甚少上山,山上的道士却时常下山,沧浪门人全部认得这位叛徒的儿子,每每见了都要唾一声“小杂种”。
      果然道童们第一句便是:“哟,杂种又来啦?”
      阿仁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谦卑地道明来意,道童们听后笑得更厉害了:“求人求人,果然是个求人的命,又来求人了!”
      阿仁大名叫做邓求仁,仁是仁义的仁,到了沧浪门人口中,就变成了求人。
      他于是低下头不作声。这些门人总是颇为难缠,但他知道只要熬过这一关,只要见到余万程,落水者就有救了。
      见阿仁毫无反应,道童们甚觉无趣,对了一个眼色,一齐将阿仁绊倒。
      阿仁伏在地上护住脑袋,却没有收获预想中的毒打,因为余小公子在此时推开了山门。

      余青书今年十六岁,比阿仁还要大两岁。因他是掌门独子,又生得极为漂亮,沧浪上下都宠他几分。美人被宠出了几分高傲,扬眉杏目,看着便有些娇生惯养的贵气,众人就都称他余小公子。
      在遇到落水者之前,阿仁一直把余小公子当做美人的标杆。荣誉心异于常人的余小公子则一直把阿仁视为沧浪的耻辱,每逢见到阿仁,他心里都升起一股不知来由的嫌恶,所以多年来沧浪门人如此欺辱阿仁,总有些是余小公子的功劳。
      余青书听到吵闹声便来看看,果然又是阿仁惹事。他漂亮的脸上露出了厌恶至极的神情,阿仁见状跪在地上乖巧地唤了余青书一声“师兄”,道童大惊,一巴掌扇过去:“你也配喊师兄?”
      余青书也愣了一下,五官一瞬间扭曲,然后他分开双腿,撩起下摆,扬起下巴:“行,冲你这一声师兄,你从我胯龘下钻过去,我就让你见我爹。”
      道童捂住嘴噗呲笑了,阿仁却眼也没抬便从余青书胯龘下爬了过去。

      余青书把鼻青脸肿的阿仁带到了父亲面前。
      余万程刚刚四十出头,但许是前半生过于忧虑,提前耗费了精气,以至于他如今已然老态龙钟,发须皆白,看上去和阿仁的老祖母分明差不了多少。
      面对父亲,余青书一反之前的高傲神态,恭谨退到一旁,阿仁趁机扑上去抱住余万程的大腿,泪眼婆娑地求他快快下山救人。
      余万程温和地拍了拍阿仁的脑袋,正像是慈祥的长辈问候自己的子侄:“济世救人乃我本分,你不必担忧,明日我便派人接他上山救治。”
      阿仁强调落水者命在旦夕,必须即刻启行,余万程思索过后便派了两个门人去接落水者上山,又吩咐儿子送阿仁回去等候消息。
      余青书点头称是,冲阿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礼节十分周到,可门一合上,离开了父亲的视线,他瞬间变脸:“谁知道你捞了个什么废物上来,这么拼命也要救他,哼,竟然还要父亲操劳!”
      阿仁预见到余青书的怒火,回头冲余青书笑了一下:“谢过师兄。”
      望着那张青紫交加的笑脸,余青书不知为何火气更大了,一把扣住阿仁的脑袋按了下去。

      阿仁挨了两顿揍,晚上才回到家,发现落水者已经被沧浪门人抬走,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半。
      祖母正为了这事生气,不愿和阿仁说话,而每到这时,阿仁就会庆幸祖母的眼睛瞎了,看不清他身上的伤。
      可没多久老祖母掏出一包金疮药扔给阿仁,嘴里还骂了一句:“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阿仁讪讪一笑:“您眼睛好了?”
      老祖母道:“老身眼睛瞎了,心还没瞎!我了解余万程那狗东西,他们一定为难你了是不是?”
      “是是是。”阿仁应着,自己给自己上了药。

      落水者被抬到了余万程的静室。余青书回来看见父亲正站在落水者身边沉思,便乖巧立在一旁。
      余万程有意考验儿子,叫他:“青书,你看看这人有什么不对?”
      余青书仔细地观察了落水者:“容貌出众。怪不得阿仁拼了命也要救他。”
      余万程没有听出儿子语气里的怨怼,他在意的也不是落水者的容貌。
      “他从高处坠落,以摔伤程度判断,常人恐怕早已摔成肉泥,可这个人不仅活了下来,还避开了所有致命伤,他的伤势远非外表看上去那样危急……”
      是巧合吗?余万程无法确定。他抬起落水者的手,再次陷入沉思——落水者的脉象也非常奇怪,就像身体里凭空多出一道屏障,除了缓慢跳动的脉搏他便什么也感觉不到,竟无从判断对方是否练有内功。
      余万程眉目紧锁:“这个人,兴许是个麻烦……”

      三天后,道士们把依然昏迷不醒的落水者抬回了阿仁的茅草屋。
      按余万程的意思,落水者已无性命之忧,过几天自己就会苏醒。道士们粗略复述了一遍落水者的伤情,见阿仁的心疼之情溢于言表,不禁调笑:“果然父子一脉相承,老子是个兔儿爷,儿子也有这毛病,说是救人,其实是看上人家美色了罢?”
      话头刚起,就被老祖母挥舞着手杖撵了出去。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掌门不计前嫌救了你们,还这般嚣张嘴脸!”
      小道士们骂骂咧咧跑了,老祖母却气得晚饭都没吃下。
      “老身叫你不要跟余万程扯上关系,你非气死老身吗?”
      阿仁宽慰老祖母:“有什么关系,能救人就行。”

      为了照顾落水者,阿仁暂时搁置了捕鱼的买卖,每日为落水者擦身喂药,期盼着奇迹降临。
      幸而就在家里的钱罐子见底之前,三四天之后的一个清晨,阿仁正在院子里制作轮椅,屋里的病人终于如余万程所说的那样,先是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