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巷》苏和暖

1、花巷

　　【如果秦里里没有爱上苏清和。】
　　□□视频。
　　远在澳洲的秦里里穿着小背心，散着长发绻在大沙发上愣愣的盯着电脑屏幕。面庞依旧清丽，微微低头时，仍然可见那排密密长长的睫毛投出的暗影。
　　十二月，澳洲是夏季。
　　澳洲的夏季无比漫长，天空蓝的可怕，有些怀念国内灰蓝的天了。打完这几个句子，秦里里索性把整个身体缩在沙发里，颜凉看见她白细的手臂上缠着一根红色的绳结。
　　一直的缄默让颜凉开始怀念那个时候，两个女孩子站在风很大的山顶，秦里里挽着颜凉的胳膊肆无忌惮的喊：“秦里里要永远做颜凉的好朋友！不离不弃——”
　　好像彼时的风声还没把时间带走，依然恍惚从颜凉耳边拂过。
　　秦里里又伸出手“啪啪”的敲字，一会儿消息过来了：“凉，你说，如果……秦里里没有爱上苏清和，我们，会怎样？”
　　颜凉想，若是她也有视频头，秦里里一定能看见怔在那里傻呆呆的自己，像高中时见到苏清和的那一瞬，感觉一模一样。

　　【你都如何回忆，十七岁的漫长夏。】
　　“那些班驳的记忆里，浮现着谁和谁的倒影。最后的最后，没有谁会留下来让谁缅怀。”
　　这是颜凉高中时期日记扉页上的句子，毕业的那一天她用黑色墨水笔一笔一画印上去的。日记里除了平日的琐碎生活，还经常出现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秦里里，一个是苏清和。
　　十七岁的秦里里喜欢穿紧身吊带和牛仔裤，扎利落的马尾。说话时有丰富的面部表情，习惯手舞足蹈的像颜凉形容一件什么事。
　　初遇苏清和，日记里记着是夏天的雨后初晴天气，阳光不温不火的铺张开来。云朵轻柔，天空见不到飞鸟掠过的痕迹。
　　彼时，颜凉和秦里里挽着各自的胳膊穿过每日必走的名为“花巷”的小街。虽说是花巷，可由于附近施工的缘故，这里俨然已经成为一条无人巷，更别提哪里栽种的花了。
　　用秦里里的话说，是“还花巷咧，连个屁都没”。说这话时，她习惯性的扬起手，手腕上叮叮当当的首饰相互撞击，在风声中无比动听。
　　那时除了繁重的课业，四季更迭的宛若初开的繁花一般纯真美好。校服的裙摆随风轻扬，颜凉和秦里里像小镇里两朵兀自绽放的花蕾，随时间的行走而逐渐亭亭玉立。
　　花巷的尽头是一个交叉路口，在那里两人道别，背道而驰。秦里里拐进另一条小巷，转眼就不见了。

　　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挡住了颜凉的去路。那一瞬间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在颜凉眼里定格成一帧一帧的电影胶片，任时间涂抹却怎么也擦不掉。
　　彼时，被房上错乱的高压电线切割下来一块块阳光包裹着少年明亮的双瞳，额前游离的深黑色短发落在光影里，一缕缕的打乱了颜凉的心跳。
　　——“我叫苏清和，你能做我女朋友么？”
　　“啊？”颜凉慌了阵脚，心里“突突”的不安，连说话也带着紧张的颤音，“你……你没认错人吧？我不认识你……”
　　“现在不就认识了么。”少年扬起的嘴角似弯弯月牙，再一次认真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那样真挚的眼神让颜凉感到无所适从。
　　所以，十七岁的颜凉推开面前高瘦的少年，落荒而逃。却从那天始，第一次在日记里出现了男生的姓与名——苏清和。
　　就像每个女孩子对王子公主的幻想，颜凉写，苏清和苏清和，你能告诉我你是哪个星球的落难王子么，怎么会那么那么突然的降临在我面前。
　　所以再一次与秦里里交换日记，颜凉犹豫着还是没有给她，惹来秦里里很是不高兴。她递过来自己的日记，睁大眼睛望着颜凉：“凉，你的怎么不给我？”
　　颜凉低头踌躇着：“都交换了那么多年，不要再玩了吧。”
　　让颜凉诧异的是秦里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走开回自己的座位。之后两人便再没有提起交换日记的事，还似往常一般嘻嘻笑笑，但她却觉得某一些东西，以后再不能和秦里里一同触碰，甚至连边都不能擦。
　　比如说苏清和。

　　再没见过这个名叫苏清和的少年。但每当走到与他遇见的那个地方，颜凉总会放慢一些脚步，左右张望着。
　　盛夏，没有风，却有满树叶片沙沙的声响。静谧的阳光划过颜凉右手边红色的砖墙，刻出一道道白线。
　　她仰头看去，苏清和，就是从这里跳下来的吧。
　　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那个少年急促的呼吸，近在耳畔。突兀的心跳声覆盖了整条小巷。
　　只是，那个少年本该就这样随着时光一并消失在满路金灿灿的阳光下吧，可是为什么还会再遇见？

　　秦里里打来的电话声盖过了满树的蝉鸣，正烦躁的颜凉接过电话之后没有理会妈妈的唠叨，关上房门就奔了出去。
　　——“凉，今天才星期六就别做功课了，到我家来玩儿吧，我妈妈煮了酸梅汤呢，再不来就没有喽。”
　　大街上依旧没什么人，发白的土地被太阳晒着似要喷出火来，刺眼的金色好似要把任何外出的人湮没。
　　若是早知道苏清和在，想必颜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穿着小吊带背心和睡裤，趿拉着绿色夹脚拖鞋就往秦里里家跑的。

　　窗外仍然是聒噪的蝉鸣，颜凉端着碗酸梅汤坐在秦里里的小床上，朝阳的窗户接来一盆盆的阳光，更让她觉得屋子里温度高了。
　　颜凉转头望向门边，往上，再往上，是也端着一碗酸梅汤的苏清和。倚在墙边，从白色宽大篮球衣里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碰上颜凉目光的少年礼貌的弯起嘴角，“嗨”了一声。
　　若是颜凉没有记错的话，自己一进门的时候，秦里里是这样介绍苏清和的。
　　“凉，这是我妈妈同事的儿子，在实验中学念书，离这里很近你知道的吧。”
　　喔。那么他对于我，就只是好朋友妈妈同事的儿子了吧。
　　喔。所以会忽的从围墙那边跳出来是因为那边是他学校来着。
　　颜凉想着，却怎么也想不通那天的表白又是怎么一回事。果然，趁秦里里被秦妈妈喊去厨房帮忙，苏清和主动走上前坐在颜凉身边。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了，挑篮球输了被罚的。围墙那边有人监督……”男生十分抱歉的解释着，“对不起啊有没有吓着？”
　　“哈？”没有吓着倒是让颜凉一愣。随即被放大无数倍的失落感像那天的少年一样从天而降，牢牢的裹住整个身体，就快要承受不住。
　　游戏啊。玩笑啊。假的啊。
　　不禁脱口而出：“……什么嘛。”
　　苏清和低头抓抓脑袋，顿了顿，又说：“主要是那时候正好你经过，所以就……抱歉抱歉。”看着身边男生的愧疚表情，颜凉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嘛，一下子又放开了。
　　可是伴着重重脚步声走进屋子的秦里里冲着苏清和劈头盖脸的说起来：“苏清和我不许你欺负我家颜凉！说！你干嘛对不起人家了！”
　　“……”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笑声闹声充满整个屋子。
　　和着盛夏蝉鸣和暖色流光，冗长的时光继续往后铺着只属于十七岁的泛着橙花香气的漫长一季。

　　颜凉有一页日记是那样写的：里里，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跟苏清和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那么随意的跟他交谈，那么自然的望着他的双眸然后露出你自信的笑容。我多么希望我是你，也能够放下一切跟他打闹，让他敲你的头说“秦里里你这个笨蛋”。
　　颜凉你这个笨蛋。

　　十月初秋，学校组织高三生远足一次，憋坏了的秦里里乐的直跳。登山前信誓旦旦要第一个冲顶的人到最后是由颜凉扶着上去的，一到山顶秦里里倒又恢复过来了。
　　她一手拽着颜凉的胳膊举过头顶，一手拢在嘴边：“秦里里要永远做颜凉的好朋友！不离不弃——”
　　周围同学纷纷效仿，回音震着整片天空，那些真挚的誓言久久绕在山头，似乎不论过多少年都不会散去。
　　要离开时，秦里里还呆站在那里不肯走，看着渐渐远离的班级队伍，颜凉只好说：“那我先走了，你过会儿跟着吧。”
　　颜凉永远记得下山那会儿，突降的小雨打在脸上有多么冰凉。秦里里的声音缠着每一颗雨滴，狠狠的从山顶砸了下来——
　　“秦里里喜欢苏清和——”
　　秦里里喜欢苏清和。
　　秦里里喜欢苏清和……
　　直到躺回自己的床上，耳朵旁还是那句骇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淋雨着凉了，那天是颜凉自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发高烧。
　　还是第一次生病请假，病愈后颜凉才仔细发觉，秋天的校园里真的看不见妖娆拥挤的繁花，只有落叶的金黄银杏平添了几抹不单调的颜色。
　　请假期间秦里里每日都来看颜凉，有时给她送些她整理好的笔记，有时坐在她床边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应付的笑过之后，颜凉会觉得大朵大朵乌黑的云从房间外溜了进来，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秦里里，我开始讨厌你了，真的很讨厌。”
　　让内敛如斯的颜凉冲着秦里里说这样的话，是在一个星期天中午，惊慌的秦里里把颜凉拉到家里，给她看洗衣机里被搅烂的篮球服。
　　颜凉大惊：“是苏清和的？”
　　“是啊，新买的洗衣机我不会用，就……怎么办？好像他说下午有比赛我给忘了！一下子就扔进来了……”秦里里急的在屋里踱来踱去，双手在空中挥着。
　　“那他下午不是没有衣服穿了么，没有别的了？”
　　“本来有一件备用的，可好像听说老早就不能穿了……哎呀他会杀了我的！”颜凉从没见秦里里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过，心里又是一沉。
　　正说着，门铃响了，颜凉开门，苏清和温良的笑映入眼帘：“颜凉你来了啊。”转而进房间向着满脸慌张的秦里里：“里里你发什么傻啊？我来拿衣服。”
　　“……衣服……衣服被颜凉搅烂了！”
　　颜凉猛的一惊。见苏清和把洗衣机里的碎布拎出来，紧拧着眉头望着自己，解释的话也忘了说，只是眼神急速的黯然下去，躲在一边，低头没让他看见潮红的双眼和紧咬着的下唇。
　　此时，秦里里的声音颜凉是那么恨：“我家的洗衣机颜凉不会用，所以……苏清和你就别怪她了，无心的……”
　　“今天下午是多么重要的比赛你知道么！怎样才有的机会……”苏清和急促的呼吸紧张了所有人的神经，男生还是摆摆手，狠狠的从牙齿缝里挤出，“算了算了……跟你们女孩子说也不懂。”
　　一帧帧的画面交错，男生路过呆在门边的颜凉，擦肩时颜凉闻见淡淡的薄荷味，只是没给她更多时间就摔上门离开。把她与他隔绝的彻彻底底。
　　像被大钟罩住后，空气被打破时的那一秒。颜凉听见秦里里呼气的声音：“……没想到发起脾气来还挺恐怖。”
　　似乎意识到自己错了，挪着步子到颜凉跟前：“凉，对不起啊，我们是好朋友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呐，我也是没办法，不想让他……”
　　屋子里空气愈加沉闷，宛如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后，颜凉的声音随着眼泪的夺眶而出，震的整个房间荡着回音。
　　“秦里里，你真自私！我开始讨厌你了，真的很讨厌！”

　　这条花巷，不知道从前两个人是如何携手一起走过许多年的，似乎从来没有让自己去记过。
　　春天会不会在遇见路边那只懒懒的黑猫时双双停下脚步，一人揪一把猫毛逗逗它；
　　夏天会不会边走边舔对方手里的奶油蛋筒，留下一道道甜腻的奶色痕迹躺在道中间；
　　秋天会不会一人望着落叶出神说，要给谁谁谁织条围巾了，一人发现脚边蚂蚁搬家兴致勃勃的拉对方蹲下来看；
　　冬天会不会边跑边躲避她突然袭击扔过来的雪球炮弹，嬉闹着。
　　这些都不知道会不会再发生，因为人不在了。无论是没发生过的还是已经过去的，一切都已被时光的大手埋葬，渐行渐远。

　　颜凉把日记翻到高二时候的某一页，轻念道：“今天秦里里说她的工程师爸爸要把她接到澳洲去读书，但是她拒绝了，说澳洲找不到一条跟花巷一样的街，澳洲更没有像颜凉一样的朋友……”
　　红色墨水笔在旁边补了一句：可是你还是走了。可是颜凉现在才发现，对于苏清和，她其实没那么爱他。
　　只是之前不懂不是么。

　　【只有你我知道结局，谁说一定要有他。】
　　“花巷现在有花了，待到这里花期将至的时候，你能回来，一起奔赴花期么？”
　　回车。
　　颜凉看见视频里的秦里里明显一怔，眼角月牙般簇起。左手捂着嘴巴不住的用力点头。

　　花期，果然要到了，满巷繁花等待阳光晴好时一瞬间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