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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五 还乡 ...


  •   于是现在就轮到罗宛头痛了。

      得罪了鲁九太爷的人,如果还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离画舫远些。罗宛虽然不明白应天长究竟闯出了什么滔天大祸,理智和本能都忙不迭的提醒他这点,更别说遇到围杀之后。

      他已经在城中的偏僻处找到一家落脚的客店,换下两人的湿衣服,将应天长安置好。不知是否因为迷药药性依旧残留,应天长始终昏迷不醒。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的红,呼吸也潮湿急促;罗宛一探他的额头,竟然火炭一样烧了起来。

      罗宛无法可想,只得着人去请郎中。应天长携资甚巨,就请来全城的郎中,也并非什么难题。难题就是现在,一灯如豆,他坐在桌边手撑着太阳穴,床上躺着个人事不知的病人。病人的痛苦他不能感同身受,他只知道自己累的要死;几次脑袋差点砸到桌面上,头疼的像要裂开。

      他很自然的想起远在洛阳的妻子和儿子。儿子还牙牙学语,扶着桌腿小心走路的模样如在眼前。他承诺过这次出远门,给他带好玩的东西回去。簪子丢了,妻子是绝不会介意。如果把这些惊险的经历告诉妻子,她一定会抱着他痛哭。他甚至一时没想起来簪子刚刚已莫名其妙的回到他手中了。

      “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他想。“一定是已经睡了。”

      应天长在床上挣动了一下,把他从沉沉的思绪中惊醒。罗宛走过去,给他换下额上的湿手巾,放到一边的水盆里。他这时才发现应天长的嘴唇蠕动着;他在呓语。他的呓语声很小,又极其破碎混乱。罗宛弯下腰凑近他,只听见他说:“老头子……”

      “我以后不……“他又说。说的好像是“我以后不干了”又像是“我以后不敢了。”罗宛猛地发觉自己这样似乎不妥,慌忙直起身。这时候应天长接连不断的爪哇语一样的发音中突然出现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字眼。

      “罗宛。”应天长吐字非常清晰的说。

      罗宛不得不又凑近他。“楚兄?”他很谨慎的问。

      “罗宛。”应天长字正腔圆的又叫了他一声。“你这混蛋。”

      罗宛简直哭笑不得。这家伙不会是说出真心话了吧!“在下哪儿混蛋了?”他问。

      应天长睁大眼睛看着他,一直混沌的目光此时犀利无比。“谁说你混蛋了?你乃是天下第一好人,武林第一大侠。谁说你混蛋,告诉我,我要去揍他。”

      “多谢。”罗宛说,把湿手巾往下拉了拉,盖在他眼睛上。应天长于是乖乖的不说话了。

      郎中姗姗来迟,终于赶到,给病人诊视了一番,说了些失血过多,感染风寒,病势凶猛,但病人身体素质尚可,精心调治应无大碍之类的话,开了方子。这郎中岁数颇大,诊脉时皱了几下眉头,罗宛问他如何,老先生最后仍说:“无事。”他所学有限,十分谨慎。

      此时已近凌晨,罗宛再次对伙计诱以重利,不过半个时辰,药也熬好了。罗宛把应天长扶起来,给他服药。应天长烧的神志不清,即使再不清,被灌药时也产生一些本能抵抗。罗宛只好拿出在家哄孩子的手腕来。

      “听话。”他极耐心的说,把勺子送到应天长嘴边。这一刹那他产生一种相当凄凉的错乱之感,又有些好笑:我究竟是怎么会在这里做这些事?

      始作俑者当然一无所知,依旧不屈不挠的给他添堵。差不多浪费了一半之后,罗宛算是灌完了这碗药,深感责任已经尽到,疲惫已极,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三天早上,罗宛端着药走进房间,正看见他坐起来,眼神已经恢复平日的清明之色,只是整个人憔悴不少,头发散乱,脸颊瘦的凹陷,下颔越发尖削,还有了些青青的胡茬。

      当然罗宛并不比他好多少;这几天他基本算是衣不解带,很少合眼,加上忧切之心和思乡之情同时折磨,赫然也有点形销骨立的意思了。应天长自然知道,直愣愣的看着他,一时却无法开口,好像全身上下只剩舌头还没恢复过来。

      “楚兄终于醒了。”罗宛微微一笑,说,把手中的碗放在桌上。

      “我们这是在……?”应天长难得有这么呆滞的时候,只是随意的问,却连自己问了什么也不清楚。

      “江都。”罗宛说。“那夜在画舫上,你久久不归,我实在放心不下,出来找寻,正撞见你受伤落水。我便带你到城中求医,你高烧不退,已经三天了。”

      “……那,耽误了罗兄的行程……”

      罗宛摆了摆手。

      “楚兄,你如何取回这支簪子?”他严肃的问。

      应天长看着他手里的九凤盘珠簪,脑内一时空空如也;但他很快恍然,繁杂思绪潮水一样一拥而入。他笑了。

      “……说过的,我去找惊鸿姑娘,用五百两……”

      “楚兄。”罗宛提高了声音。他有点生气。

      “……七百两。”应天长急忙改口,露出一个知错能改的表情。“她自然不会不答应……只是,咳,运气太差,正讨价还价时,遇上了画舫主人,所以,就……被扔出来了。”

      他像干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心虚的低着头,几缕黑发垂落在苍白的颊侧,罗宛的心突然重重一颤。

      “你究竟为何……?”他也只能这样问。

      应天长指了指他手里的簪子。

      “罗兄跟嫂夫人一定情深意重罢?”

      罗宛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楚兄!”

      应天长没理会他,自顾自往下说。“……这样,不是很好吗?琴瑟和鸣,鸳鸯白首,世人谁不歆羡……罗兄今生不会负她罢?”

      罗宛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人想必还病着。怎么可能指望一个病人说出正常的话呢!他的表情立刻温和下来。

      “是,结发执手,磐石不移。”他平静的说。

      应天长终于放下心一样吐了一口气。“罗兄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他连个喘息的间隙也不给罗宛,紧接着又说:“罗兄,在下有一打算,不如我们结为兄弟如何?罗兄为人端方,纯笃温厚,重情重义,还文武双全,在下实是相见恨晚……真的,虽然结交日短,我非常非常之欣赏罗兄,再者你看我们这也算是共患难了,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又说天予不受反受其咎……不对,总之,你意会一下……还是说罗兄嫌弃在下吗?”

      当天他们就动身启程,改走陆路;虽说昼夜兼程,颇有些辛苦,到达洛阳时,应天长已经完全恢复精力过剩的状态,成日高谈阔论,让罗宛有时候恨不得将他打昏。所幸他涵养极好,又想着旅途寂寞,有人作伴也是一片好心,一概都忍了。两人甫进洛阳城,应天长立刻引经据典的大肆赞扬一番,东都繁华,果不虚传云云,兴之所至,背起东京赋来,背了两句,扭头发现罗宛有些魂不守舍,便很贴心的停下。

      “罗兄是怎样了?”他说。

      那日他提出结拜,打这个如意算盘,其结果可想而知;罗宛原本就很不擅长拒绝人,这一下简直稳准狠。然而要结拜也是他,一句兄长打死叫不出口的也是他;他尴尬的全身发绿。只有罗宛,虽然答应时诸多犹疑,既然同意了,老老实实一条道走到黑,就叫他贤弟。

      “没什么。只是……”罗宛在马背上四处张望着,样子有些迷惑。“去了这一个多月,我怎觉得洛阳与我离开时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我并没来过。”应天长说,一通乱指。“你看那边!好一对璧人。真不愧是洛阳,美人都比别处多。”

      罗宛并无心思跟他说笑,默默策马前行。他远非从刚才猛然发觉这不协调的;自从在杭州遭逢变故,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有时候看着自己的手,他都觉得极为陌生。然而凭空冒出来一个应天长,殷勤的包办一切事宜,几乎给他把世界全部挡住,连跟别人单独交谈的机会都很少有。

      这疑惑不减反增;现在总算回到他的故里,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再也不能掩藏。随随便便跳进他眼帘的这家店子,牌匾上书三个字,“元宝斋”,正月初五才开张的,他再明白不过,——因为这三个字都是他写的!现在已经黑漆驳落,斋字的右半边几乎看不见了。这要如何解释?应天长费尽心思编织的一切,即使现在他不去主动戳破,也早已不能持续了。他却只是这样默默走着,仿佛他自己心里也有答案,只是不能细想。

      这样慢慢走近湛露馆,一路竹林间迤逦碧水,烟火中秀丽人家。罗宛渐渐又高兴起来,开始心急难耐。

      “那就是我的居处。”他举起马鞭指着说。

      “有没有牡丹?”应天长很感兴趣的问。

      “洛阳人岂有不爱牡丹的。”罗宛微微笑道。“我不过叶公好龙。倒是拙荆酷爱,是以也用心培植了些。可惜如今应该都已谢了,——不过也不尽然。或许有那晚开的,还残留一两朵,正等贵客前去?”

      “那真是荣幸之至。”应天长说。他们已走到门前。连绵的垣墙流溢出都是碧绿枯黄的藤蔓,显见久未有人打扫。然而罗宛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下了马,抬起手来敲门。很久之后才有人来开。

      这人一见罗宛,倒退一步,脸上写满了惊讶;然而罗宛只有比他更惊讶,两只手都抓住了来人的肩膀。

      “阿淳!”他颤声道。“怎么会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手太过用力,阿淳疼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主、主人。”他结结巴巴的说。“你怎会突然回来……?”

      他突然注意到旁边应天长;这人很面善,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好投过去求救的目光。应天长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罗宛的左腕。罗宛如梦初醒一样放开了手。

      “这里怎会如此荒芜?……”他茫然四顾着说。“梨树呢?牡丹呢?栖虹池呢?难道干涸了吗?!这怎有可能!阿淳。”他急切的又转向他。“夫人呢?睿儿呢?夫人在家中吗?”

      阿淳已经退到五六步远,满眼都是惊骇。“主人,娘子不是……”

      “阿淳。”应天长突然开口,他语气很宁静,很镇定,一路上从未有过的镇定,竟有一种奇妙的安抚的力量。“带我们去见夫人。”

      他们见到的当然只是一座坟墓。

      墓碑的笔画里还留着暗红的残迹。长草间是零星的白色和黄色的花。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刹那,他并不觉得摧心裂肺,只是感到一种熟悉而恶毒的眩晕。

      过于漠然的岁月,连痛苦都已洗净。唯有这眩晕,像破壳而出的种子,盘踞的根茎疯狂的在他心里噬咬开来。

      眼前的世界逐渐漫上一层粘稠的红色。他的刀笔直的插在这片红色中,像一个醒目的路标。他一步步向它走去。

      “她是怎么死的?”他听见自己问。

      “我杀的。”应天长说。“是我杀的。”

      他的手碰到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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