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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前传 ...

  •   姐姐去世的那天,海面上飘起了细雪。白茫茫一片雾气,如同灰蓝色的眼中氤氲的泪水。
      人鱼手拉手浮上海面,唱起悲伤的挽歌,苏菲亚将姐姐的骨灰洒向了大海。既然好友一生追求自由,那么就让她随海水而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吧。
      当伊格诺图斯赶到时,已经是葬礼过后的第三天了。苏菲亚满面怒容,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还敢来!?我以为你看完信一定会赶来见她一面,可是你连个影子都摸不着!现在你还来干什么?还来干什么?!”
      “信?什么信?我不知道!”伊格诺图斯呆滞的脸孔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当时卡德莫斯带人硬闯地宫,我不得不跟手下顽强抵抗。过了几天那些人突然开始撤退,后来听说他想要拿圣器去换回夫人,我这才明白一切。要是我早一点收到信……”
      “是我不好,没有把信送到,”苏菲亚放开了他,泪水滑落下来,“她跃入大海,被我救回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但仍然强撑着给你写了那封信。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把信送到你手上。本来我想亲自去找你的,可我想守着她就派了别人。是我的错,应该我亲自去的……”
      伊格诺图斯突然捂住了脸,无力地瘫软下去,成串的泪水从他那漆黑如夜的眼瞳中倾泻而出,“苏菲亚,我求求你,让我看一看她的坟!我爱了她一辈子,可是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是真的爱她!至少让我亲口告诉她,哪怕是对着她的坟墓说出来!我求求你!——”
      周围人都被吓坏了,因为伊格诺图斯简直像疯了一样,说的话也是疯疯癫癫的。
      “这我办不到,”苏菲亚怒气消减,只余悲哀,“我把她葬在了大海,因为这是她的遗愿。她说,想随着海水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
      伊格诺图斯如遭电击,“最后、她是这样说的?”
      “是的。”
      “她还说了什么?”
      “她只说,她不后海。”
      伊格诺图斯浑浑噩噩地跪在地上,不再流泪,但也不再说话,仿佛失掉了魂魄。直到苏菲亚把一枚指环塞到他手里,他那死寂的眼中才闪了一下,宛如沉沉黑海上划过了渺茫的灯光,“这是?”
      “这是她的结婚戒指,你要就拿去,”苏菲亚轻声说道,“她随身的物品都已经随她化作了海上的泡沫,只剩下了这个——哦,还有个花环卡德莫斯拿走了,说下辈子想做她心里的那个人。她最后一次吐血把花瓣都染红了,可还是一直紧紧握着它,一有动静就以为是你——这戒指你拿去做个纪念吧,下辈子,希望你们俩能成一对儿,别、别像现在这样……”
      伊格诺图斯颤抖着将指环握在手里,忽然他几步冲到了海里,苏菲亚一惊,以为他要轻生,不料他掬起了一捧海水拼命吻着,珠玉飞溅,打湿了这个血色朝阳染红的清晨。
      “啊!——啊!!——”
      那一声声悲鸣里有着多少心酸、绝望以及对往事的追悔!苏菲亚眼眶湿润了。她想,要是两个人都能早一点明白对方的心意,即使无法厮守终生,至少也不会有这么多憾恨。

      最近,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走几步路都要喘上好一会儿。医生虽然不肯告诉我真实情况,但我对自己的寿命是有预感的。在伊格诺图斯和唯一的爱子相继离世之后,我对生已经没有什么贪恋。唯一的心愿,就是去地下和他们团圆之前将我这一生的故事写完,把这本笔记藏在我的金竖琴里,期待后世能有人发现而已。
      这一生,我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应该就是姐姐了。当年是我对苏菲亚派来的使者下咒并夺去了那封信,致使姐姐抱恨终身。不过,对于这封信我既不敢打开也不敢扔掉,就这样一直藏匿了下去。直到生命尽头,当我已被悔恨和愧疚煎熬得足够,我才有足够的勇气打开它,任由那娟秀字体间涌动的滚烫热情对我进行谴责:
      “伊格诺图斯: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我还是恳求你,恳求你把这封信看完。在1116年那个战火纷飞的冬天,我确实是不顾一切要去见你的。可是有一晚我遇到了琼,儿时为我和妹妹做预言的女巫,那晚的谈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天晚上,当海莲娜熟睡之后,我提出想让这位声名卓著的女巫再为我做一次预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犹豫再三,但还是开了口,‘没有水晶球也许会出错,但是我也从不轻易说出我的预言,小姐。我看见不久之后,您会在一个如童话般美丽的城堡里举行婚礼……战乱……然而,之后您在民众心中会拥有比王后还要荣耀的声名……遗憾的是,我还看见您孤独地离世,身后被葬在遥远的大海,再也没能与所爱之人团聚。’
      ‘您看见的是我妹妹的命运吧?可我是……’
      ‘我知道您是谁,我也没有看错,罗伊娜·拉文克劳,拉文克劳家的大小姐。准确地说,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确定,你才是我预言里真正的女主角,因为只有你身为贵族却会为一个贫民女儿的命运挂心,甚至……爱上一个贫民。’”
      我彻底地呆住了。琼所说的那些,荣耀、地位,我一直以为是属于妹妹的,从未想过这会与我有关。虽然我十分同情特蕾莎,也曾想过拯救和她一样不幸的少女,但我从来没有真的想去站在所谓英雄的舞台上,做什么预言里的女主角啊!因为,我最想要的,是和你永远在一起。
      ‘这一定是搞错了!’我心慌意乱,‘不可能是我!’
      ‘小姐,你不相信是因为还太年轻。命运……唉,是不可抗拒的,你命里注定要做天选之人,那人也是。难道你真的希望他和你就此隐居,埋没他的才华吗?’我愣住了,琼却抓住我的手不让我逃避,‘而且,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是真的,为什么我会看见你后来跟一位栗色头发的年轻人结婚,而不是那个在月下弹奏美妙旋律、对你许下一生一世承诺的漂亮少年呢?’
      梅林啊!我那时正因为你盗走了冠冕而动摇,琼的话无疑给了我致命一击,在我心里种下了不安的影子。假如在攻城的前一晚,你不是又提起了圣器,我本来已经强迫自己忘记的事便不会又翻涌出来。我害怕命运的不可抗拒,害怕我母亲和琼说的是对的,害怕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冠冕,害怕你真的不爱我。你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怀着何等绝望的心情跳下去的。
      这么多年来,我甚至是在强迫自己去走完命定的轨道,可我从未告诉他人,我是害怕失去了你、最后又一无所有才这样做的。命运既已让你我分离,那我只有紧紧抓住这最后一丝幸福。可我其实并不喜欢站在众人面前,甚至每一次别人对我关上大门都能叫我偷偷哭上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怀念做你学生的时候。你在前方意气风发地劈波斩浪,而我在台下微笑着为你加油,你的成功便是我的成功,你的幸福便是我的幸福,这样想真的错了吗?
      这一生,我都对命运妥协,但唯独这一次,在我命不久矣时,我终于想要抗争——琼说我永远无法与你相聚,可我多么希望这是假的!假如你读完,明白了我的痛苦并能原谅我,求你最后再来见我一面吧!我只想最后再听一听你的声音,再看一看你的眼睛;如果你没有来,我便会知道,你最终还是没有原谅我一次又一次抛弃你。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怨恨你,惟愿余生你能够生活得幸福、顺遂。
      无限爱意
      爱洛漪丝
      1124年11月23日”
      爱洛漪丝,这个名字是她以理性克制的一生里,所挣扎出的、最汹涌而微弱的反抗与呼唤。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我才始终不愿打开它,不愿正视它。
      我本来以为那是理直气壮,是对我婚姻的捍卫,所以在见到苏菲亚时,我高昂起头,预备反击一切来自姐姐挚友的眼泪、谩骂或是诅咒,但苏菲亚只是告诉我,姐姐走的时候,非常平静,并说,我不后悔。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抑制不住,喷薄而下。
      伊格诺图斯必然以为她所说的不后悔是不后悔嫁给了她丈夫,但我却明白她不后悔的真正含义。
      她不后悔那晚遇见了琼,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不后悔按照命运的安排行事,不后悔因为更宽广的爱而放弃了自己的爱情。也许她也有过不甘,有过抱怨,甚至还想和命运做最后的抗争,但直到希望最终破灭,直到等到最后一刻,深爱之人依然没有出现,她才终于在这绝望之中,了悟了人生的真谛。
      这一生,虽然没有和所爱的人相伴到老,但仍有爱她的和她爱的人在支持她。为了更多人的幸福,她奋斗过,抗争过,哭过也笑过。这样的一生,应当是没有遗憾的。她必定是最终领悟到了这一点,所以,到了最后,她的执念已经消失了,她说,我不后悔。
      但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为什么我宁愿她最后满怀怨恨,恨我,恨伊格诺图斯,恨琼,恨这该死的命运与可恶的世界,而不是大彻大悟呢?为什么我依然希望她不懂事不成熟,依然是那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娇弱无依的闺中少女呢?为什么世上的男人这么多,却没有一个男人能保护她,替这个少女守住她天真的、美好的、只是和心上人白头到老的幸福呢?
      你担起了世界,谁担起了你?
      琼说,你们两姐妹总要有一个成为命定之人。这样的重担,她挑了起来,而把一个平凡少女的幸福留给了我。尽管,在一开始的时候,她也怀着同样的梦——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直到桑榆向晚,鬓发苍苍。
      这样美好的梦,究竟是谁打破了它?
      什么也没有留下。到了最后,她真的化作了海上的泡沫。她的学生及拥趸者们只得建造了一座空墓来纪念她,由苏菲亚拟定了碑文——“这里安葬着罗伊娜·拉文克劳,一位伟大的女性,头顶的冬雪不及她心灵的纯洁,愿她在灿烂繁星下永恒安眠”
      罗伊娜·拉文克劳,不是谁的夫人,也不是谁的爱人,而就只是她。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人”被后世记住,这是她生前一直在努力的事,虽然,直到身后才被实现。
      姐姐去世后的十年之间,对圣器的争夺从暗斗变成了明争。斯莱特林叛逃,剩下格兰芬多他们苦苦支撑。当他们又一次杀退了前来抢夺圣器的人,我哥哥凝视着庭院中横七竖八的圣器争夺者——有贫民,也有贵族——突然间勃然大怒。
      “这叫什么事儿?!今后,我的圣器只传给我的家人,我的后人!”
      格兰芬多闻言失色,“怎么可以?!我们说好圣器决不传给自己的孩子……”
      “可现在只有自家人能信得过……”哥哥掩面,满腔的愤怒慢慢化作了心酸。他那一代的贵族青年,不是成为了彻底的革命者,就是成为跟自己的祖先一样、彻底奢侈堕落的人,而他选择了前者。那时他满以为能够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用血统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的贵族。
      但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而他的好友伊格诺图斯更是很早之前,政治上的热情便已荡然无存。我最后一次听见他的消息,是他在辞去一切职务和爵位之前和查理有过一次谈话。
      “你为什么要离开呢?”查理急切地说,“我们从前一起常常谈论的新世界不是已经建立了吗?”
      “一开始我以为是这样的……”伊格诺图斯微微垂首,语调平和而空洞,“我一直以为只要换一个贫民出身的国王,就可以建立一个让贫民幸福的世界,可是我错了,新世界并没有成为理想国。旧贵族不一定都该死,我一手栽培的贫民也会为了圣器向我举刀,就连陛下你……在内心深处,你害怕你的后世子孙会不争气、会死于圣器之下,所以卡德莫斯硬闯地宫时你没有及时派援兵来帮我——你隐约希望圣器被盗被毁,不愿它伤害你的后人。”
      查理一滞,“你果然是为了她,”他苦笑,“是的,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我当时真没想到这会害得你和她永远错过……”
      “这不是你的错。可是,作为国王,一个决定便可以改变所有人的命运,我不知道这一点会让我们走向何方。斯莱特林,格兰芬多,安提俄克……他们都在寻找,可是谁也没有找到使我们永远摆脱那个怪圈的方法;又或许,任何制度都无法十全十美,也许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尽全力相互理解才能延缓它的末日,”他仰起头,眼角隐现莹光,“果然,她说的是对的吗?”
      他定了定神,“陛下,希望今后你运用权力时,多想想我们怎样走到今天的,这样就可以避免许多悲剧,毕竟、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伊格诺图斯含泪向查理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了。他后来下落成迷,我也没有再去追问。在姐姐去世的那一年,我带着孩子离开了。那个位置本来是属于姐姐的,可我霸占了很多年,应该是要还回去了,虽然已无济于事。这种抛弃丈夫的惊世骇俗之举不能为人所理解,但我不后悔。从少女时代我就幻想要做一个英雄,可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做,现在我明白了:所谓英雄,至少应该敢于正视真实的现实,我知道这是我一生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我做了那个原本在伦敦获得新生那晚就应该做出的决定——还给我的爱人幸福。
      那样的幸福,我一生只见过他流露过一次。那是在很多年前,我们穿越千里烽火,抵达苏格兰的夜晚。两道光芒照亮了夜空,他回首,看见姐姐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一瞬间光芒仿佛万千烟火,璀璨盛开,他语声欣悦却又轻柔无比——“爱洛漪丝,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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