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游龙戏凤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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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二年。（1923年）盛夏。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五岁的解语花，正在院落深处，用尚且稚嫩的声音练习：“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末了似甩袖之姿，扭身又唱道：“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花丢在地下......”
接着做捡花之状。只见他虽年幼，却是衣服齐整，身体笔直。有模有样地对着荷花骨朵练习。一阵香风袭来，满池荷花竟像是在叫好，浮动间引得水面波光粼粼，闪了阴凉处偷看的男孩的眼。
只听那男孩用搞怪的声音，一边笑一边说唱：“在头上取下了九龙帽，避尘珠照的满堂红。叫一声小丫头你来看咱，哪一个庶民敢穿龙袍。”
解语花被打断了练习，那粉面团似得小脸上，顿时生了怒气。忍不住哧问道：“你这个坏蛋，怎地就扰人唱书？白天不得好好练习，晚上老师又要打我。管倒是与你无关。”
小男孩从黑暗处走出，只见他一袭黑锦缎对襟小马褂，穿着小马裤还系着小腰带，脚踏目前流行的西洋小皮鞋。黑色的短发蓬松，脸上居然戴着平常人家不敢想的西洋儿童小墨镜。嘴角勾起一个非常热情洋溢的笑意，跑过来对解语花说：“你的老师，可是台上唱《宝莲灯》的那个？你且放心和我玩，晚上他若是打你，我护着你。”
解语花虽年幼，但从戏班几年，见惯富贵贫穷，知道这个黑衣男孩必是官宦子弟，他不懂得唱戏苦楚，只想着跟他玩耍，到晚上师父打他的时候，呔，早不知这男孩跑到哪里去了！便不吭声。
刚酝酿好情绪准备继续练戏，那小男孩又拍了拍他的肩：“哎，你这个也练，那个也练，将来是要唱生还是唱旦？”
解语花没好气道：“师父还没说。只叫我全盘练习。”说完又准备开练。
却不知背后那小男孩不满地嘟起嘴巴，然后脸上又浮现一抹坏笑。在解语花继续唱“昨晚得一梦，真龙天子落房中......”的时候，忽然照着解语花的膝窝处狠踹一脚。
这小男孩平日里嚣张惯了，如今见了解语花漂亮，便要跟他玩耍，不想却被拒绝，就要坏他一坏，从后面把他踹倒在地。
万万没想到脚劲上去，竟好像踹到了一根木棍。解语花的膝盖居然没有弯曲，只见他双腿直挺挺地朝前栽倒，叫唤了一声，便头朝下摔进了前头的莲花池。
小男孩愣了，眼见解语花在水里扑腾，然而好像根本用不上腿力，莲花叶下的双腿依然绷直。他心头一慌，本也是闹着玩，却不小心要闹出人命。当下扯开嗓子叫人来，自己也跳了下去，抓住解语花的小手。
只是小男孩也不会游泳，只能用蛮劲拽着池边，挂在水里拉着解语花。一些前面看戏的人听见叫喊纷纷赶过来，七手八脚把他二人救上了岸。
这些人关注的重点自然是小男孩。一些下人走近来查看，只说“齐羽少爷受伤了没”，一个齐刘海的漂亮小丫头亦是锦绣小袍，一副满族格格装扮。身旁是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孩。
那青衣男孩似乎并不关心这里发生的事，只是跟着大人过来罢了。但见他神色冰冷，倒是那齐刘海的小丫头比较活泼，她看看戴墨镜的小男孩，似乎要说什么，但看了看大人，也没有开口，只是笑了笑。那笑比头顶的阳光还要明媚，连解语花亦是一怔。
同样是这般年龄的孩子，境地云泥之别。解语花却不在意这个，他看看那女孩头上的格格帽有点歪掉，又和墨镜小男孩关系很亲密的样子，猜到他们可能是满清后裔，便疑惑起来。政府虽然对满清皇室有所优待，但民间几乎尽了旗人月銄，断了他们的衣食之源，几乎都靠粥场救济。怎么他们就能如此锦衣玉食，难道他们便是皇室中人？
若是满清贵族，外边军阀混战一片，他们的族人危在旦夕，竟能如此安然地享受着太平清乐？
然而没想明白，就被一棍打倒在地。解语花整个人栽倒，双腿依然笔直。原来解语花年纪小，连其师父也没想到他将来能唱哪一个角色，便将其双腿后绑上细长坚硬的木棍，两头削尖。一旦弯腿，双腿会被削尖的棍头刺得鲜血淋漓。
如此一来，一来可磨练性情体力，二来在解语花大一点的时候，可以接着木棍下面接上跷子，使其踩上高跷，便在唱女性角色的时候，不受男人脚大的干扰，自会身姿柔美，翩然如仙，移步如莲。看似步伐细碎快捷，而身不晃腿不弯，挥衣甩袖间，千般媚态，万般风情。
戴墨镜的男孩也发现了其中端倪，接着就见解语花被打在地上。方才唱着《宝莲灯》，妆容还未退的大师父怒不可遏，一边因为解语花玩，差点要了东家小公子的命，另一边是打给东家看的，自然这一顿肉炒木棍打的又狠又重。一面打一面骂，不一时手落之处，溅起点点鲜血。
而解语花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暴打，别说求饶，硬是连声都没吭一次。墨镜小男孩想要说点什么阻止，却听长辈一句吩咐，就被强行拉到前院去换衣服。接着东家冷淡道：“孩子也小，见了同龄人，自是玩耍到一起去。也怪可怜见的，今儿个看在我们奶奶大寿，便放过他罢，日后严加看管便好。”
大师父诺诺连声称是，赔着笑脸，又压着地上趴着的解语花的头，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下表示赔罪。东家似乎也不介意，领着一众大小回去，末了说：“我们奶奶是女中豪杰，一会那曲《樊梨花》，好生演着。”
他们走后，大师父便换上一副狰狞面孔，又是一脚踹在解语花身上：“小伢子，再逮住你惹事偷懒，看为师不卸了你的狗腿！”
院中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艳阳高照，荷花沉静。正院里传来台上师哥师姐卖力演唱着“贼杨广失民心天下大乱，我父兄趁机夺取樊江关......”恍然如梦......除了身体上传来的阵阵剧痛。
解语花不是第一次被打，但通常被打完，都要去靠墙罚站。夏天倒还好过，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站在墙角任风霜肆虐，脚下稍有不稳滑倒在地，便又是一番毒打。比起现在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还真是难得的休息时间。解语花翻了个身，仰望天空，沉默不语。世间苦楚太多，有人受不了寒冬，有人捱不过炎夏。
现在他所在的戏班子，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了。他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们，平日倒也是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角色。可如今战事连绵，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但是解语花明白，来什么他都要忍受。他已经没有家，如果这个戏班子也待不下去，他就只能去流浪，去乞讨，然后在兵荒马乱中饿死街头。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脸。解语花吓了一跳，一咕噜从地上滚起来，踉踉跄跄地站好。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刚才那个墨镜小男孩。
他重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戴着小墨镜。这次他没有笑，站在解语花旁边欲言又止。解语花这次不敢再跟他说话，刚酝酿好情绪接着唱未唱完的戏词。却听小男孩先说：“我叫齐羽。他们都叫我小黑。你叫什么名字？”
解语花看看他，仔细听听师父的唱腔，知道师父一时半会过不来，便斗胆说：“我们今天本是来给姓霍的人家唱戏，你姓齐，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黑眼镜笑道：“齐其实也不是我的本姓。只是早先一个姓齐的人收养了我。我是个旗人，如今国破家亡，本要沦落到算命或者乞讨。好在运气不错，被一些大家族里的远方亲戚收留了，多少还有点地位，不至于挨饿受冻。”
解语花张张嘴巴，小声说：“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是解语花，真正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
小黑眼镜笑说：“解语花，好名字。多情月照花间露，解语花摇月下风。不过他们都叫我小黑，以后我就叫你小花吧。”
以后？
小黑眼镜拉住解语花的小手：“我跟我家人说说，让他们留下你如何？我把你当亲妹妹，带你去各大家族玩。霍家的霍玲，张家的张闷闷，吴家的吴邪，我们都差不多年纪，他们都很好，一定都会喜欢你的！霍玲还会给你很多漂亮衣服和首饰......不过我觉得，你长大一定比她漂亮......”
解语花看他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简直像个街边调戏他的小流氓，对这个小黑厌恶顿生。他甩开他的手：“我不和你走。我要和师父在一起，凭我自己的本事买衣服和首饰。我也不会和你玩，你是个旗人，就是这些人毁了你的家，你却还要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你也是个坏人。”
小黑眼镜听了这话不怒反笑：“这是哪里话，不是他们毁了清政府，是时代和时间。清朝那一辈早就不行了，那个朝代自己都明白。......”
那边听得一曲唱罢，解语花只怕戏会提前散场，又被师父抓住，赶紧装腔作势甩着衣袖唱了一句：“因何你如此无情义，享荣华忘乡里......”
小黑眼镜知道他的担忧，却只笑道：“我也曾不敢痛哭暗悲啼，不过如今也只是为了活着罢了。哎，你要是不愿意跟我留在这里，我就留给你个信物，他日再相见，也不负今日一面之缘。”
说着将小墨镜摘下，塞到解语花手里。解语花看着面前的男孩眼睛竟是一片漆黑，没有眼白，登时吓得手足无措，即便烈日当头，亦是冷汗满身，差点昏倒在地。
小男孩却笑着安慰他：“我的眼睛有病，才是这个样子，越碰光便会越严重。所以我必须每天戴着墨镜。今天暂且把它送给你，万一这一别经年，再见面也不认识对方了，岂不遗憾。小花，这就当我送你的定情物，等你长大了，若是我们还有缘相见，你就嫁了我罢。你今天因为我挨了一顿打，我愿意用一辈子去还。”
解语花还没说话，面前的男孩忽地就没了踪影。前院一片熙熙攘攘的讨赏声，祝福声，说话声，原来戏场已经散了。这时四处炮火连天，也唯有这京城的富贵人家，还做得起高寿庆典。一边红桃呈艳，一边绿柳垂线，似这等万紫千红齐装点。
将手上的黑墨镜小心收在袖口里，耳边仍是那墨镜小男孩的疯话。却忽然想起大师父收他为徒时，因为他长得漂亮不俗，曾教一个算命的朋友给他占了一卦。那算命的说，解语花这一辈子，不能碰到一个旗人。不遇旗人，不收受旗人之物，方可平安一世。
解语花也记得他抽到的占卜签，上面写着：
“当年貌比桃花，他年命绝梨花。旗人之礼，便是祸根芽。”
作者有话说第5章 游龙戏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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