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梦》醉渔

4、第三章

　　七、浮生闲情

　　流云殿里此时空荡荡的，我特意遣退了全部的宫女太监。
　　殿中站着一人，他长身而立，我看着他，好像日光都打在了他的身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琢。我悄悄地走入殿中，不想惊动他。
　　水云看着悄然出现自己面前的女子，先是诧异，再是惊喜，然后是不解。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好久好久。最后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见了，就好像一块石子投入湖中，水波粼粼的湖面终会慢慢平息了下去。
　　他平静地朝我看来，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深深，似是承载了很多很多的情绪。我无法忽视他眼神中的伤痛，那样的眼神，简直让人为之死去。
　　“你……就是王昭仪……”
　　我点点头，刚要开口，又听他道，“水云身为宫廷琴师，蒙昭仪厚爱，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昭仪的。”
　　他温文有礼，拉开与我的距离，不远不近，但我觉得那是即使我伸出手去也无法触碰到距离。
　　没错，水云现在是我的琴师了。
　　谢太后寿宴之后，我委婉地表示自己对席上弹奏流水的琴师十分欣赏，希望可以常听此雅乐。谢太后不知我心里另有想法，只当我喜爱音律，于是便将那名琴师让给了我。
　　看着面前之人略显疏离的动作，我微微默然，身为宫妃，自己究竟是在期待什么呢，在这捕风捉影的后宫之中，秘密是藏不住的。
　　水云是一个知礼之人，他所做的，才是正确的。
　　但每当午夜梦回，想起池边初遇之时，你会不会感到意难平，怨造化弄人，你可知，我是多么地想和你一起泛舟江湖，隐逸山水，而不是困在令人压抑的深宫之中，数着流年远走？
　　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这样问道。
　　可答案是什么，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我们甚至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开始。
　　不可否认的是，有了水云，我的生活不再如往常一般单调、乏味。
　　我每天都是心怀期待的，期待着清晨水云抱着琴，映着晨曦走入流云殿的身影；期待着他为我弹起新的曲子；期待着下一次的相见。
　　发乎情，止乎礼。我们互为知己，从彼此的琴音中就可以得知对方的心事。水云近日常弹酒狂，弹得甚是入神。
　　“出了什么事？”借酒佯狂，这分明是乱世之调。
　　他信手勾起一根琴弦，琴随之发出铮然之声，余响不绝。“元军越发猖獗了……”
　　我心下一惊，国事是愈加危急了。北方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取的是《易经》“大哉乾元”之意，王者之气日益昭显。
　　反观南宋，依旧是腐败不堪，度宗，想必又是沉迷在美人帐中了吧。
　　我们思及国事，相对无言，如果家国不复，哪里又还顾得上儿女情长？

　　八、乱世桃花

　　转眼已是三年，一个对于全部后宫女子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度宗驾崩了。
　　听到这事的时候，我正提笔在纸上写着，手一颤，一滴浓墨滴下，刚好落在度宗过去送给我的字帖上。
　　度宗逝后，年仅四岁的恭帝登基了，谢太皇太后与全太后垂帘听政，然而大权还是掌握在奸臣贾似道手中的。不过其实到了现在，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后宫在度宗去后变得死气沉沉，那些年轻貌美的宫妃们纷纷垂泪，不是为了因酒色过度而英年早逝的先皇，只是为了她们不可预想的前程。
　　她们有的才刚刚入宫，二八年华，还没有用自己的年轻与美貌换得足够的荣华富贵，这一生就已经断送于此了。
　　也有的正当宠幸，谁料突如其来的变故生生夺走了自己的一切。
　　好比芙蓉，她在当上昭仪后，对过去凡有得罪过她的宫人妃子都以牙还牙，加倍奉还了。但当她唯一可依仗的人离开后，她就变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可欺，孤苦无依。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太液池边，宫人正把她从池中捞出来。
　　她双目圆睁，脸上被水泡得发白肿胀，丝毫不见往日的秀丽。她双手紧紧地攥着，怎么也松不开。
　　芙蓉的死因是什么，没有人在乎。但我想，如她这般的女子，是不会轻易寻死的吧。
　　谢太皇太后与全皇后忙于国事，后宫中已然乱成一团，她们也顾不上安置我们这些前朝宫妃。
　　前方的战报越来越频繁地送来，宋军却是屡战屡败，元军的铁骑势如破竹，不到两年时间，很快地就逼近了临安。
　　恭帝二年，正月。
　　谢太皇太后与全太后带着年幼的恭帝出降了。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没想到它来得竟是那么快，快到我甚至来不及和水云见最后一面。
　　三月，早春时节，三千宫人被俘北上，而我便是那三千人之一。
　　临行前，我特意去了太液池边一趟。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悉心打理了，池中杂草丛生，芙蓉亦还未到开的季节。
　　许多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令我此生都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琴音。
　　我微微一笑，国难当头之际，我忽然觉着，自己或许才是这后宫中幸运之人，毕竟我曾遇到水云，在那繁花似锦，芙蓉飘香的日子里。
　　北上的路途漫长而颠簸，离临安越远，故国之思便越发深刻。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在途径北宋时都城汴梁时，我在夷山驿站的墙上，写下了《满江红太液芙蓉》这首词。
　　那时，我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并没有想到它会被后来北上的谢太后看到，会被人广为传诵。更有如文天祥、邓光荐这样当世名家为之和词。
　　当然，还有水云。
　　后来的后来，我又作了不少诗，细细算来，我写的每一首诗都与他有关。我虽然没有再见过他，但是我们诗词相和，千言万语都凝在了这一首首诗词中。
　　到了上都没多久，我便自请出观，挽髻为道。从此，世间再无王昭仪，有的只是冲华道人。

　　九、梦里花落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人，有些事，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消散，可是，有一个人却始终留在我的心底，从不与时光俱老。
　　我慢慢合上了琴谱，上面的琴曲早已烂熟于心。我将它放回盒中，仍旧是压在最下边，锁上木盒，归于原位。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然而，每每回首，旧梦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