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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二.共此半日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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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黑的外衫有些旧了,散发着一股防蛀的樟木清香,袖口与后背的折痕十分明显,显然已在柜子里收了很久。万花的服饰最是繁琐复杂,曲清商如今两手都不太方便,光是整理腰带就用了很久。最终他将长发从领口里撩出来的时候,抬头刚巧撞上云随风的目光,不由揶揄道:“好看么?”

      云随风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坦诚相对,曲清商擦身换衣服时丝毫没有避讳自己。他也不过是出了神,才会不小心盯着对方看了许久。

      “在想什么?”曲清商靠着墙坐下,向一旁伸出手,麦穗立刻冲过来,跳上他的大腿,顶着他的肚子团成一团。

      云随风的视线被麦穗吸引,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曲清商身上,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件衣服,看上去很老。”

      曲清商只是嗤笑了一声:“十年前的老样式了,师兄留在这里的,没想到宋伯收拾得这么妥帖。”

      他的手指在麦穗黄白的绒毛间摩挲,麦穗好像感知到什么,耳朵动了动,忽地抬起头来,脸在曲清商的手心里蹭了两下,又闭上眼伏了下去。

      云随风听到“师兄”二字,心头一动,只见曲清商怀里抱着猫,蜷缩着两腿靠在窗户边,清晨的阳光从窗棂间斜斜射入,金灿灿地洒了满身。

      他对曲清商那个师兄——或者说那个“曲清商”,怀着莫大的好奇,直觉告诉他这定然是曲清商的痛处。两人如今难得和平,他本想再套些有关自己身份或者对方目的的话,却又唯恐此人万一生气起来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转念又想两人现在处境恶劣,曲清商伤得重,应该没有心思和力气胡作非为才是。

      云随风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你昨夜说,你是曲清商的师弟。”

      “怎么?”曲清商抚着麦穗,悠然应道。

      “如果‘曲清商’是你师兄的话,那你……”

      “我自然就是曲清商的师弟了呀,”这话答的无赖,曲清商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他买了捡了十七八个孩子作师弟,一一起名字的话,那该多麻烦。”

      云随风眉头皱得更紧。

      鸩羽公子之名,乃是始于二十一年的惨案。彼时巴陵县左丘园主人得罪了人,仇家便买凶杀人。园中一百五十六口人渐次身染恶疾,药石无医,甚至连身在长安城的旁系也没有幸免遇难。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这家人便被灭了门,却还偏偏不是一夕身亡,而是受尽折磨而死。

      类似的血案后来又发生了数起,直到那左丘园主人的仇家身败身败,方才供出曲清商的名字。此事天下震恐,万花谷当即将其除名,派弟子协助正道清理门户。然而曲清商为人奸险狡猾,多年悬赏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捉到,十年前更是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恶人谷中的上将。

      按照曲清商话中的意思,再结合年龄推测的话,二十一年前在巴陵犯下血案的人,乃是他的师兄;而十年之后再次风生水起的鸩羽公子,才是他自己本人。

      像是看出云随风心中疑惑,曲清商微微一笑:“不过他们都死了,最后就剩我一个。”

      “他们?都……”云随风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你师兄杀的?”

      “是,也不是。因为如果没有师兄,我们可能原本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曲清商低头亲了亲麦穗的耳朵尖,脸上荡着春日暖黄的光晕。

      他很小的时候便被拐走,因为长了张妍丽的面孔,便辗转给卖到男风馆里,一直长到九岁。依稀记得那是个雪天,他因为犯了什么错事被扔在院里。他跪在雪地中冻得半僵,却不知从何生出一股拼死的勇气,用一块碎裂的瓷片划破了领班的喉咙。

      纷扬白雪从天而降,手上的血却温热赤红。他像秋猎最后一天、被罗网与猎狗逼到死角的小兽,无望地朝外逃去,却在回廊的拐角,撞上一个一身鸦黑长衫的男人。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后来,当那个自称“曲清商”的男人抱着他离开这座他住了五年、如今没有一个活人的小楼时,轻描淡写地开口。

      他那十几个“师兄弟”们,大抵都是这样被师兄捡来买来的,孤苦伶仃、微弱草芥,无论何时死去,都不会有人在意。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师承,而天下三大风雅之地的青岩万花,除却妙手仁心的大夫,亦有衣冠禽兽的修罗。

      十几个孩子像牲畜一样被豢养在宅子里,衣食无忧,却每天都被灌下不同的药物。他尚未因死里逃生而庆幸,便心惊胆战地目睹着同伴们一个个凄惨万分地死去,亦在毒发时痛不欲生地在地上翻滚。

      而他是唯一活到最后的一个。

      ——虽然这种幸存,或许才是最大的不幸。

      不知是某几味药物的相互作用或是这些年来承受毒物的总和,他竟逐渐变得百毒不侵。师兄对此异常兴奋,再也不舍得杀他,无论去哪里都将他带在身边,甚至心情好时,还会教他武功毒术——却也不过是为了在他身上试验更多药品。

      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瘦弱的少年像是初春的杨柳,慢慢褪去青涩之气,漂亮得让人心疼。他早在男风馆里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床笫之间的苟且也是打小就明白的。师兄看他的眼神逐渐有了变化,他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

      于是在十四岁的某一天,春雨霏霏,火烛幽幽,他主动吻上了师兄的唇。

      像是种了多年的一株花终于盛开,就算并没有悉心栽培,也应当是由自己亲手折下。屋檐上细线一样的雨滴、黑暗中素白的□□、纠结缠绕在一起的长长黑发……而在师兄意乱情迷的刹那,他摸出了藏在枕下的三寸刀刃。

      师兄被他这一刀洞穿胸膛,却还是凭着习武之人的本能让开了半寸距离。那个怪物一样的人带着半身赤红,温柔地微笑着,一寸寸拔出卡在骨头里的刀,挑断了他右手的手筋。

      两人的鲜血混在一处,原来并没有什么分别。那是他们的第一夜,除了疼痛便只剩下满眼的血色。他咬着手背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却只听了一整晚淅淅沥沥的雨。

      师兄没有杀他,依旧将他带在身边,也不知是舍不得这绝佳的试验品,还是舍不得他蚀骨销魂的身子。

      ——既然侥幸留得一命,那便还有翻盘的机会。他仗着自己近乎百毒不侵的体质,日复一日在自己的血脉中种下,与师兄常年服用药剂相克的毒物。

      反正不过是重复一遍曾经的痛苦,又有何可惧?

      他冷静地在废了的右腕上割下一道又一道伤口,面无表情,就像曾经捧着茶碗坐在桌旁,冷眼看着他因为毒发而癫狂的师兄。

      漫长的刺杀持续了一年,终于一起迸发。他用师兄最骄傲也最擅长的毒,将对方杀死在了江南的春雨之中。

      和九岁时用一片碎瓷杀死领班时并没有什么分别,他赤着脚站在雨里,眼看着地上的血迹一点点变淡冲散,中归于无。

      往事历历在目,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在男风馆后院的雪地里满身是血的孩子,被挑断手筋趴在泥水中承受侵犯的少年,或者是很多年后的三生路上,他带着一身血污跌跌撞撞地逃入恶人谷。

      然而曲清商只轻描淡写地笑着,语气漫不经心,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他慢慢抚摸着怀中老猫不再光滑的皮毛,眼神宁静:“我杀了我师兄,顶替他的名号行走江湖。反正都是擅于用毒、心狠手辣的恶贼,‘鸩羽公子’究竟是谁,又有谁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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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柱子!”

      院外忽然传来宋伯的声音,隔壁厅堂里正打瞌睡的小柱子登时“哎”了一声。曲清商顺手推开窗扇,只见宋伯站在院子门口,表情似有古怪,正朝里面招手。

      “小柱子,出来,跟爷爷去提点东西。”

      “爷爷你自己去嘛……”小柱子从灶台上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开口,显然不想动弹。然而宋伯却似乎显得很急切,快步走进屋来,拉着他就往外走。小柱子老大不乐意地被他拖出门去,忽然瞥见了窗户后面的曲清商,忙道:“爷爷不是让我照顾小哥哥么?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听到孙子的话,宋伯明显有些无措。他转身朝曲清商做了个揖,道:“我在下面镇上买了药、米粮和木柴,老骨头一把搬不动,还放在山道上呢……找小柱子帮我搬上来,我们一会就回。”

      “劳您费心了,”曲清商欠一欠身,目送祖孙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方才移回视线,道,“看小郎君刚刚的表情,莫不是想劝我弃暗投明?”

      云随风沉默半晌,谨慎地开口:“你过往的杀孽,皆是事出有因。正道未必不会容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曲清商好笑似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慢慢摇了摇头,“不是正道不容我,而是我不容正道——自在逍遥,有什么不好?”

      “……”

      麦穗的耳朵忽然抖了抖,警惕地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云随风脸色蓦地一变,按剑而起——战马的嘶鸣声顺着风遥遥传来,无数铁蹄穿过林间踏上山路,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金甲赤袍的神策士兵们涌进村子,将二人藏身的小小院落包围起来。神策统领策马向前走了几步——而在他马前引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宋伯!

      “怎会……为何……”云随风喃喃开口,语调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讶,“他们叫你恩公,为什么反会助纣为虐?!”

      曲清商放下猫,学着他的刚才的语气,慢悠悠地开口:“你不愿造杀孽,皆是事出无因。恶人谷未必不会容你,要不要与我自在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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