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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〇.客路苦思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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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随风还在讶异于他的话,而那老汉颤颤巍巍地举起烛台望着曲清商的脸,忽然拉开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高喊:“小恩公!”
未待两人反应,老汉又转头向屋里喊道:“小柱子!小柱子!”
过了一会儿,内间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身穿粗布中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模糊地咕哝:“太公,什么事……?”
“快给恩公磕头!”老汉一把拽了孙子的手腕,拉他一道跪了下来。
少年眯着眼睛抬头望向门口的两人,被他们满身的血迹吓得一个激灵,跪在那里惶然不知所措。
“小柱子,这是你小恩公!”
听到老汉的大喝,少年终于有些回过神来,慌忙向曲清商磕了个头,直起身时满脸欢欣,唤道:“小哥哥!”
一老一少二人行此大礼,云随风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曲清商却没什么反应,垂目看了少年一眼,不知是笑是叹,只轻声道:“小柱子长大了。”
老汉使劲点头:“哎,小柱子十五啦!”
“都十年了……”曲清商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视线开始在简陋的屋里梭巡,“麦穗呢?”
“在!在里面!小恩公快请进!”老汉从地上爬起来,手里的烛火摇摇晃晃。
曲清商牵了云随风的手走进屋,嗓音沙哑:“我们路过这里,借宿一晚,请宋伯烧些开水,准备干净的布巾,再拿些酒来。”
老汉点头如捣蒜,扯着孙子去忙活了。曲清商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身体晃了晃,整个人都靠在了对方的身上。云随风有些不自在,想推开他,转头却见曲清商当真是强弩之末了,才扶了他走进狭窄的房间。
才刚一踏进门,曲清商便脱力地坐在了地上。云随风借着粗糙木桌上的烛火环顾房间,土炕上两人的薄被凌乱,角落里有一团麦色的绒毛,看上去像一块坐垫。
忽然,那团绒毛动了动,竖起两只三角形的耳朵,一对绿莹莹的眼睛瞅向两人。
原来那是一只花猫。
“麦穗,过来。”曲清商轻声唤道。
名为“麦穗”的花猫警惕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方才从炕上跳下,步履轻盈得没有半点声响。它走到曲清商身边,在他身上嗅了半晌,终于试探性地喵了一声。云随风注意到这是一只黄白花的猫,个头很大,体态有些迟缓,大约已经很老了。曲清商伸出右手,揉了揉它的脑袋。麦穗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长长的尾巴也立了起来。
曲清商笑了,云随风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自相遇以来,曲清商的脸上一直挂着笑——或轻浮、或狂妄、或妖媚、或阴毒,总是令人不寒而栗;可他此时笑得忱挚,像一个刚刚拿到心爱玩物的孩子,眼中映着屋中烛火橘色的暖光,一如麦穗身上的绒毛。
“麦穗也长大了……”曲清商的轻语半是亲切半是喟叹。只着了一件单薄黑衣的男子盘膝坐在地上,染了半身的血迹在烛光下隐隐可见,赤脚尽是泥土和划痕,手上也沾满了干涸的血,黄白的老猫不断地用脸蹭着他的手,亲密无间,构成一幅既幸福又异样的图景。
云随风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怔,直到老汉的声音传来:“小恩公,东西给您备齐了。”他回过神,从老汉的手里接过水盆和冒热气的水壶。小柱子抱着个酒坛,弯腰放在地上,又仰头看了看曲清商,开口道:“小哥哥,你受伤了,痛不痛?”
“无妨,”曲清商抚着麦穗后颈的毛,对两人道,“我们要处理一下伤口,二位还是把麦穗抱走罢。”
小柱子愣愣地点点头,麦穗却好似很不情愿,挂在少年的怀里使劲挣扎,祖孙带着花猫出了屋,掩上门离去。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掩上,曲清商拘起一捧水来洗了洗脸,从怀中取出药瓶和小刀摆在旁边,慢慢将衣服褪至腰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体单薄到近乎瘦弱,上面尽是层叠淋漓的血色,半干未干,绘在素白的脊背上,像是一幅诡异可怖的画卷。
曲清商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块布巾咬在嘴里,倒了一碗浊酒,用发颤的右手端到左肩上,对准伤口洒了下去。随即他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沉抑的痛呼,陶土的破碗从他手心滑落,跌在地上,磕出一个新的裂口。曲清商弯腰喘息半晌,尝试着抬起左手,想要拔出肩胛骨上的断箭。然而因为角度的关系,抬起手时绷紧的肌肉将箭簇牢牢卡死,根本纹丝不动。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伸出右手,绕过肩头探到背后,去够那半截箭杆。然而他右腕筋脉已断,几乎无法握拳,箭又扎得太深,无力的手指只是从染满鲜血而变得滑腻腻的断箭上滑开。曲清商试了几次都是失败,终于一横心,用手指顺着箭杆探下去,一直抠进伤口里,摸到箭镞上的倒刺,把卡在上面的血肉拨开。
殷殷的鲜血登时涌了出来,顺着他裸露在外的肩膀淌了一背,又在石头砌的地面上滴滴答答地积了一小滩,云随风看了不禁浑身发麻。那道伤口深可见骨,箭镞卡在肩胛骨里,皮肉斜着撕裂开三寸长的口子——云随风忽然想起,当时正是自己一把捉住他的左腕,蛮横地将他拽下了马。曲清商摔下来时肩膀着地,想必箭尖也因此钉得更深了,加之长途奔波,伤势恶化至此,血肉模糊,一片狼藉。
对方处理伤口的方式堪称粗鲁至极,简直像是在虐待仇人的身体一般。但他并非不疼,哪怕云随风偏过头去,依旧能听到曲清商自行堵住的齿关之间,不断地漏出急促的喘息声。
这声音令他不由自主地心颤,呼吸也跟着乱了起来。曲清商如今的惨状,多半是因为先前与神策的一战;可若不是因为他,神策或否追杀也不可知,几人也未必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阿林凄惨的尸身、师叔决绝的背影、画舫上遇害女子空洞的眼眸、春宵楼中的莺歌暖香……一幕幕零散的画面冲入脑海,云随风猛地一把拽住曲清商的长发,近乎质问地开口:“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曲清商猝不及防,口中咬住的布巾掉落在地,被迫仰起脸来与云随风对视。这人一路行来,满手血腥、罪孽难赎,脚下踏着百余无辜性命,明明是最没资格疼的一个,此刻却满脸冷汗浑身打颤,连目光都有些涣散。
“你在……恨谁?”
曲清商轻声开口,嗓音嘶哑,却是他惯有的五分讥诮五分轻佻的调子。云随风看着他水汽氤氲的眸子,终于一点一点地了放松手上的力道。那把染了血的长发从他指缝间滑落,云随风任凭对方失去支撑萎顿在地,拾起一旁的小刀,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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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清商顺从地点了点头,脱力般地长出了一口气。云随风用打湿的布巾擦净伤口周围,又拿起小刀,就着烛火烤了,慢慢抵在箭杆上。他张开嘴本想提醒一句什么,转念又作罢,右手一按对方的右肩,左手执刀干脆利落地剜进了伤口。曲清商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被云随风死死地按住,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箭镞落地,连带着血肉在地面上涂出一小片赤红的狼藉。
血立刻从撕裂的伤口里汩汩溢出,云随风攥着布巾狠狠地摁在上面,血仍是渐渐渗透出来。他赶忙拾起地上的药瓶,咬开瓶塞往伤口上洒,奈何药粉刚刚沾身,便被血冲散了。云随风只得把药粉倒在布上,重新按住伤口。
“唔啊——”
痛喊声冲破齿关,曲清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子痉挛着前倾,又被云随风掐住右肩扳回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云随风手心里的温热触感渐渐缓了下来。他方小心翼翼地移开右手,重新给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了药,又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巾折好,牙手并用地从自己的袖口撕下长长的布条,开始包扎。
止血的途中曲清商先是挣扎得厉害,后来便逐渐不动了,现在垂着头没什么动静。云随风左手还按着他的伤口,右手捏着布条从他的腋下穿出,搂住前胸递回手中,道:“还活着吗?”
一声轻微的呼气,曲清商的肩膀颤了颤,语声低不可闻,却还带着一丝笑意:“小郎君……手法不错……”
“看来是死不了。”云随风冷哼,手上的力道加重,把布条狠狠地捆了个死结。曲清商倒吸一口气,头猛地抬起来,身子也同时后仰,倒在了云随风的怀里。
云随风直觉一般地想推开他,低头看到他凌乱的鬓发间露出的惨白面色,又忍了下来。曲清商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路上……血迹……处理干净……两个……时辰以后……叫我……”
他的话音越来越弱,头贴在云随风的胸口,整个身子都松弛了下来。
这般不防备的姿态,令云随风微微皱了眉。他伸手探了一下曲清商的鼻息,又摸到他的侧颈,因为失血而发凉的肌肤之下,血脉一鼓一鼓地搏动着。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只消再使三分力,就可以让这均匀的搏动彻底消失。
此人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还设下狠毒的局擒他至此,可谓居心叵测。只要杀了他,他就能重获自由,为正道除去大患,亦算是告慰无数冤死之人的在天之灵。
杀了他。
手指愈掐愈紧,云随风目不转睛地盯着曲清商的侧脸,逐渐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老旧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像是尖利的东西在木料上急促地划动。云随风倏地松手,转头见门扇开了一条缝,一道麦色的影子窜了进来。
似是察觉到方才那一瞬间他身上迸发的杀意,麦穗嘶叫一声冲到两人面前,全身绒毛倒竖,绿幽幽的双眼死死地瞪着云随风,拱起脊背,猛地向前一扑——
“麦穗!!”
小柱子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俯身想要将剑拔弩张的老猫抱走,却被麦穗灵活地闪过。宋伯也跟在他后脚进了屋,连连朝云随风作揖:“这猫平时很温顺的,今儿不知犯了什么毛病……”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云随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心思却逐渐澄明,慢慢地冷静下来。
神策已经封山,迟早会找到这里来。凭他自己,解不开曲清商的六枚封脉金针,倘若硬闯军阵,只有死路一条。
而相较一上来就要杀所有人灭口的神策而言,目的不明却始终护他周全的曲清商,才是他目前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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