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棋第三册》潘灯

3、第 3 章

　　第三十一章日与夜

　　窗外不知何时，缓缓滑过一道月光，将一室狼狈置于夜的庇护之下。
　　曾有人说过：千万不要妄自尊大，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在人生的下一个转角，会遇见什么……
　　亚弥自认经历了两个世界的生活、遇到各种惊险离奇的事后，该没什么会让她大吃一惊的了。可此刻，她却再一次感叹：世界真奇妙，你只是不知道。
　　眼前之人浑身汗湿，像经历过一场激烈打斗后的疲劳，整个地显现在他的身上。背脊微驼，神情劳顿，金发被汗水粘成条状，裸露出的肌肤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他将裹身的棉团解下，踉跄着走到窗边。当那弯新月从云层中如淑女般款款踱出时，他深吸口气，闭上眼像在品味着这迷人夜色，喃喃自语道：
　　“已经是第九天了啊……”
　　亚弥呆呆地站在他身后，脑中仍晃动着那双慑人紫眸。是看走眼了吗？是她对狄克的思念太强烈的结果吗？虽然心中一直在告诉自己：要相信预言的真实。可真到了要印证的时候，却开始犹豫害怕起来。
　　那该是里奥之人终于睁开眼睛，如同亚弥期待又害怕地，慢慢将脸转向她，露出她最熟悉的笑容：“亚弥，我回来了。”
　　“里奥？”亚弥轻轻问着，抚上胸口的右手微微颤粟。
　　他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伸手扒了扒额前浏海，却在摸向脑后发尾时愣了愣，然后勾唇冲她道：“嗯。怎么了？”
　　他，他承认了？！亚弥快步上前，再一次看到那双紫眸，疑惑又带着期待问：“你的眼睛……为什么变成紫色的了？”
　　“不好看吗？”他仍笑着，眼中戏谑之色一闪而过，“我让修米罗大祭师帮我弄的。像不像大哥的眼睛？”
　　为什么大祭师可以换掉人的眼睛？就算换为什么要换狄克的？失望，之后是恼怒。她一拳捶上他的胸口，责骂道：“无聊！快让大祭师给你换回来！”
　　他从没想到有人会对他出手，毕竟以前小小的碰撞都会令周围的人对他担心不已，于是呆愣了好久。习惯性握拳捂口咳了咳，他决定放弃这个确实有点“无聊”的游戏，伸手向亚弥道：“可不可以把叙林克斯借我一下？”
　　“你借他干嘛？” 她随口问了声，将怀中的叙林克斯拿了出来。明明一向宝贝得都不许人碰的芦笛，怎么她却轻易地交了出去？也许，是因为那双与狄克酷似的眼睛。
　　他笑而不答，接过芦笛，站在月色下，开始吹奏。
　　慢慢地，优婉乐音带着熟悉的旋律，使亚弥从沉醉中醒来。她低下头，眼眶渐渐湿润。美丽的玫瑰在她眼前绽放，一丛丛将她带到他的面前。皎月洒下一地清辉，那黑发在月下飘舞。多么迷人的景色，明明就像昨天刚刚发生过。
　　当最后一个音符滑出芦孔，吹奏者神情复杂地放下芦笛，终于忍不住上前搂住她。
　　“你当我是白痴吗？”亚弥在他的怀中闷闷地说，抬起头用又开始红肿的眼狠狠地瞪着他。他仍然笑着，只是当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眼角时，眼中的心疼显而易见。
　　“你这个混蛋！”亚弥拨开他的手，冲着他的胸膛不停捶打，那力道却轻到连蚊子都打不死，“狄克，狄克……你让我担心死了，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轻轻地道着歉，那种温柔比月光还要醉人。忍不住地，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地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最后是一直引诱着他的娇艳红唇。
　　两个刚刚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恋人，终于借由这个迟来的吻抚平两颗饱受创痛的心。今晚的月色如同他们初遇那夜般，清朗如水。也许月神狄安娜早已在那相识的夜晚洒下了她的祝福。

　　蒙蒙的天色中，日神驾着他的战车，开始巡视这片土地。当燃烧着天火的战车刚刚从太阳宫驶出，里奥就醒了。
　　他的手臂酸麻无力，全身都在叫嚣着这九天来熟悉到麻木的疼痛。当他略一低头，就找到令他手臂酸麻的原因——在他的怀中熟睡的亚弥。
　　能够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身边睡着，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里奥也在这种幸福感中傻笑了好久，眷念地望着她安祥的睡容。然后想到什么，他慢慢黯淡下去。就像一直梦寐以求的宝贝，真正得到了反而惶恐不安起来。一向单纯无忧的他，居然很快地就作出理性分析——亚弥见到大哥了吧？这么说，移魂术成功了？
　　他又笑了，这样也是一种幸福吧？而且，当大哥在他身上醒来时，他就陷入深沉的睡眠。虽然不能见到大哥是一种遗憾，可是，上天也让他不用见到亚弥对着大哥温柔而笑的样子。
　　这样就足够了。他对自己说。
　　臂弯中的亚弥微动，翘动着睫毛就要醒来。她在矇矇眬眬间身体自发地寻找着热源，向里奥的怀中蜷去。唇角勾起幸福的笑容，口中含着一个名字：“狄克……”
　　里奥一震，胸口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酸有疼，有羡慕有释然。
　　他的情绪波动影晌到亚弥，她慢慢张开眼睛，对上里奥澄静的蓝眸。霎那间，她清醒过来。直起身子，她不安地左右望着，像在寻找什么。混沌的迷雾散去，她神情复杂地轻问：“里奥？”心中答案早已肯定。
　　里奥点点头，不忍心看她无措的模样，开口解释：“大哥到月亮升起的晚上就会出现，他现在在我的身体里睡着了。是我请求修米罗叔叔用移魂术将大哥的灵魂转到我的身上。这样，他就能跟你在一起了。”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没有丝毫不甘。
　　可是他越是这样，亚弥觉得欠他越多。一定是自己那天对他无理的责骂怒吼，才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把自己的身体与人分享，甚至要忍受无数折磨。这该有多大的勇气？！昨晚她与狄克不愿各自回房歇息，经过死别的他们聊着别后情景，聊着情浓相思，也聊到里奥。他们注定了要背负对里奥的欠疚，以前是带着不甘心的。而现在，他们想尽办法希望能带给里奥幸福，心甘情愿地背负起这副沉重的枷锁。
　　亚弥从地上爬起来，背对着里奥抹了抹脸，心中定了定，这才转身面对他：“我想为我那天的行为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从没有害狄克之心，还这样质疑你。狄克出事，你一定比谁都难过吧？可我还，还……”她的愧疚感快把她淹没了，心中对里奥的心疼令她红了眼眶。在没顶前，善良的里奥又一次解救了她——她被拥进温暖的怀里，被紧紧地抱着，耳旁传来里奥略带激动的声音：“够了，这样就够了……”
　　她默默地环住他，没有丝毫尴尬与勉强。当他平静下来，红着脸放开她时，她冲他绽开一朵美丽的笑花：“让我们好好的相处吧！”

　　温情过后，就要开始解决现实的问题。亚弥叫上英公主，与里奥两人躲到修米罗大祭师的房间，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走向。当英公主听说狄克与里奥两魂共用一体的消息时，惊讶地下巴都快掉下来。
　　从里奥那里知道，梅笑冬在途中遇上亚弥与英公主后，感到事态不妙，就赶回擎天城通知里奥。里奥派了他赶去佩里欧庄园保护哈维大人，又让人通知外廷长大人戒备，自己飞奔奇旃山。而他前脚一出宫，天卫门士兵后脚就开始闯宫要逮捕他。在奇旃山脚下发现疾风团士兵抬着狄克的尸首时，他差点冲动地上前抢尸！可是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暗中到处打听亚弥等人的下落。
　　后来忠心护主的小拉尔斯也赶到了杏城，当里奥泄露踪迹，被人追杀，适时伸出援手——他穿上里奥的元服，扮成里奥的样子引开追兵，至今不知生死。里奥东躲西藏，在绝望的边缘突然想到，以修米罗叔叔的法力也许可以占卜出他的方向。而且，修米罗大祭师在以前就告诫过他，在他哪天走投无路时一定要到卫城找他。当时里奥还觉得可笑，他堂堂圣龙国王子，哪会有走投无路的一天。谁知当他找到卫城，欣喜若狂地发现要找的人早已被叔叔带来了。
　　“那么佩里欧大人就是被梅护卫带走的喽？”英公主思考后得出结论。
　　“应该是吧。”里奥点点头，复又疑惑道，“可我出了都城，全城就开始戒备。佩里欧庄园早被包围了，不知道笑冬是怎么把老大人带出来的。”
　　但愿老爹平安无事，亚弥在心中祈祷。在她封闭了心门的时间里，这个国家已经换了主人。现在他们只能躲在暗处，外面到处是抓拿他们的士兵。虽然因为卫城是座圣城而相对安全些，但是随着欧文来此为狄克举行海葬的日子越来越近，防卫的士兵也会越来越多。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修米罗大祭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您的占卜术不是很灵吗？不知天神有什么指示？”英公主开口向一直闭目不语的大祭师问道。
　　修米罗大祭师缓缓睁开眼睛，环顾众人一周后说：“东方！你们的方向是东方，神喻就是这么写的。”
　　“东方？再往东就是海了啊！”里奥叫了起来，众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是奕魂圣主会出现在东方吗？”英公主最关心这个。对她来说，无论圣龙的君主是谁，只要他还想要各国更精准的情报，就不会为难她这个幽夜会首。可是，如今世局已不是她所能掌握。二哥连大哥都下得了手，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来。想到欧文狠厉的眼，她打了个寒颤，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臂那个渐渐痊愈的伤口。
　　亚弥支额沉思着，右手习惯性放在腿上错落敲打。不久，她理清思绪，开始分析：“我们现在有几个问题。首先，我们必须找到我阿爹。里奥又没有与梅护卫联系的暗中管道，如果我们向东出海是否会与他们相逢？其次，外廷长一家的人就不管了吗？就算欧文大发慈悲，放了他的家人，以一个政治家的手段，他绝不会饶过外廷长大人的。再来，东方的海上有什么住人的岛屿或国家吗？有没有人了解这些地方的情况？如果出海，我们有船吗？从船长到船员可否信任？更糟糕的是，”她望着两位陷入苦思的王子与公主说：“我们现在没钱。”
　　钱，是一个很俗但又必不可少的东西。像他们现在这样，需要躲躲藏藏，平常不太看在眼里的金钱就变得重要起来。
　　“钱，我有。”不像里奥那样完全不知世事艰辛，此时的英公主终于表现出一位会首的精干，“我掌握着一些东西，还算能卖点钱。足够我们舒服地买下一艘大船出海了。”其实一份有用的情报能卖的不只是一点小钱而已。虽然亚弥从来不问，也从不对她表现出与以前有任何不同的态度。完全尊守了她当初说的：“不要问我这些消息从哪里来。”英公主反而不想再遮遮掩掩，她能够庇护大家，就该尽自己的力量！
　　“我其实是专司收集各国情报的幽夜会会首。”看着亚弥没有丝毫变色的表情，英公主没好气道，“我叫你不问，你还真给我不问到底！唉……反正如果我们需要出海，钱这方面我可以负责。而我也可以试试运用我的情报网打探佩里欧大人的消息。”
　　里奥投给她询问的眼神，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一向花痴天真的妹妹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什么会首了？她从小就嚷嚷着要当吟游诗人，所以常常跑得不见人影。一段时间后又蹦出来，说着在各地看到哪些帅哥美男。也不可能与什么幽夜会扯上关系啊？
　　面对哥哥疑惑的目光，英公主视而不见。那些在幽夜会的日子，是她永难忘怀的痛。她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换来这个会首的权力，她一点也不想再去回忆。她是多么羡慕里奥哥哥的单纯无瑕，又怎么会让他知道那个高坐在王位上的父王是如何无情？！
　　绞成一团的双手被细嫩的手掌覆上，她抬眼望向亚弥，悄悄抽出手掌，双手却不再颤抖，心中阴霾像找到同类，借着目光交流而得到解脱。
　　“我想先回一趟塔斯城，召集雷霆团战士上都城救裘依克大人。”里奥从刚才就一直在焦急着，他绝不能让养育他成人的外廷长大人被二哥杀掉，“我就不信！没有支持我们的人！”
　　“不行！”英公主与亚弥同时反对，亚弥皱眉道：“先不说原来雷霆团就矛盾重重，你的团长之位都没坐稳。谁可以信，谁不能信都不知道。就说现在从卫城回去，这一路上你能保证不被敌人发现？而且，你刚与柏罗埃完成交接仪式，可任命文书与团长印信都给留在宫中。他们只要一句‘不承认’，不要说调动军队，你自己小命都不保。”
　　“可是……”里奥无法反驳她的话，不甘心地咬唇。
　　修米罗大祭师闭着眼睛开口：“外廷长大人的生命暂时不会受到威胁，他的存在对欧文殿下来说，还有用处。你去都城也没有用，反而白白送死而已。”
　　为什么？亚弥无声地问。但既然大家都认为大祭师的法力高强，他敢说外廷长暂时不会死，外廷长就死不了吧。里奥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神情还有些犹豫，还是点点头不再提回都城的事了。
　　“对了！母妃的家乡，赫兰族的聚集地阿弥城不就在东方海岛上吗？”里奥突然想到，兴奋地一击掌，“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寻求支持，现任赫兰族族长是我的舅舅，他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安全的。”
　　“嗯。”英公主点头赞成道，“到了阿弥城，我就可以放心运用幽夜会的力量，尽全力寻找佩里欧大人的下落了。”她知道亚弥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她阿爹的安全。而她也很好奇奕魂圣主与剩下两位守魂士的下落，可亚弥好似不想寻找他们一样，她就只好私底下自己想办法了。
　　不用读心术，亚弥就看出她的想望，淡淡道：“如果让人知道我这个心之守魂士出现了，觊觎奕魂圣主之人不是会蜂拥而来？如果预言为真，奕魂圣主与守魂士们自然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大祭师原本安静地闭目养神，闻言睁大眼睛盯着她。
　　“那么，”亚弥没理会他的目光，她对所谓能够实现所有愿望的奕魂圣主不抱一点希望。她站起身，作出决定道，“英公主，你想办法弄到一艘船，如果能找到可靠的熟悉这片海域的人作为引导就再好不过。我们尽快出发，前往阿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