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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一.唯见江心秋月白

      风起,扬帆。

      印儿跳上了船头。
      “起锚——出航——”
      懒洋洋的少年的声线,却也远远拉了开去。

      陆陆续续上船的客人,除了先前那对夫妇和残疾的少年,还有两三个结伴而行的商贾,一个披着厚厚狐裘的年轻公子。

      那几个商贾随身也未带什么大件的货物,只有几个厚绒布的包袱,印儿便猜测该是到东海外找撷珠人的珠宝商人。
      这几人据了东边厢房。

      那年轻公子一人却占了船尾,说要看看大好海域风光,不容人打扰。

      那对夫妇居中仓。
      船舱底下则是印儿,印儿他爹,还有那残疾了的少年的住处。

      那少年虽残了一只手臂,却真的还能干些活儿,却终日里只待在底下,就连吃饭都一个人躲在下面角落里偷偷吃了,几乎就是不见天日。

      听他自己说,原本姓南,也是个南方人,叫南槿。

      他人虽不见得如何开朗,却还豁达,对自己断了只手这件事,也并无自怨自艾之意,每日里干完了活儿,就坐在舱底下,给印儿说些他平日里的见闻。

      南槿的学识见闻也着实渊博,言辞本就不凡,说的也都是些印儿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
      印儿年纪到底还小,纵然不喜与人接近,但一旦打开心防,便再无隔阂,终日里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不舍得离开。

      南槿也不生气,任他烦缠,有时候在旁微笑,有时候便只顾做自己的活儿,照样足不出舱。

      偶尔,也会向印儿打听些船上客人的情况。

      一日,便问他那对金姓夫妇的去处。

      “他们——说是去凭吊故人呢。”

      “凭吊?”南槿怔了怔,然后叹口气,“原来清明已近了。”

      印儿撇着嘴道,“这两人却真奇怪,你见过有人出海凭吊故人的么?莫非他们的故人,是那东海上面的大鲨鱼不成?”

      南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或许。”

      这日夜里,那对夫妇中的年轻男子,独自走到船头,设案,焚香。

      印儿搬东西下去时就看到他坐在船舷上,头发乱了,只是好看得就像仙人一样。
      他轻轻淡淡一个眼神瞟过来,就是印儿一个不知世事的大孩子,也不禁红了脸。

      好漂亮的眼神。
      却是冰冰透透的,一丝温度也不带。

      他转眼看见了印儿手里的东西,神情里,才含了一点的笑意。

      “哪里来的酒?”

      印儿一怔,半天才知道是在问自己。
      低头看自己手里抱着的坛子。
      讪笑。

      “回爷,这就是普通的烧刀子。”

      那男子微微一哂,道,“和掺着凉气,不像是烧刀子,倒有几分似竹叶青了——”他也不知怎么就过来,伸手在印儿肩上一按,印儿捧着坛子的手就松了。
      酒坛子往下一滑,就落在那男子的手上。

      他低头吸气,那酒的香气顺着缝儿全散了出来。

      曛人欲醉的热里,果然带着丝丝的寒气。

      他喃喃道,“由热到冷,自冷及热,这酒酿得,还真有几分意思——”

      他伸手要去拍那泥封,横里却伸过来一只苍白细瘦的手,定定拦住了。

      印儿一抬头,只见那消瘦的少年南槿,不知何时已经和他们一起站在甲板上,沉默地从旁边伸出手来,挡住了那姓金的手。

      金姓男子略一沉眉。

      印儿见机连忙道,“那——那个金公子,这烧刀子里兑寒梅的法子,就是这位南兄弟想出来的呢——他可真真是见多识广,厉害非常。”

      姓金的男子侧脸去看南槿,南槿收回了手,闲闲拢在袖中,不答一话,只是微笑。
      月光下他的脸看得清楚,苍白得不似人样,更像是没有什么表情。

      南槿原本生得平常,勉强能称得上清秀,只一双眼睛,带些清澈的水色,竟是异常的通透。

      姓金的男子见了这双眼睛,整个人却都定住了,声音低哑地道,“你——”

      南槿垂头一笑,接过了他手里的坛子,道,“公子,寒梅还未入味,现在喝了,对身子不好。”

      声音却不似少年的清越,而是骇人的嘶哑低弱。

      金姓的男子却似乎出了神,只看着那坛酒,低声道,“这酒——”

      南槿宛然接道,“叫做人间冷暖。”

      人间冷暖。
      人间冷暖。

      热的,冷的,掺到一处,就是这个味道吧。

      印儿和南槿回去舱底,南槿低头抱着那酒坛子,脚步闲适。

      印儿眼珠鼓溜溜地转,笑道,“那金公子对人冷冷冰冰,你却敢去抢他的酒,胆子可真大。”

      南槿微笑。

      印儿讨了个没趣,隔了一会儿,才道,“上船的时候,我听你的说话,似乎是认得这位金公子的,怎地他却好像不认识你呢?”

      南槿也不生气,只淡淡道,“人一生数十年,认得的人不知凡几,有些无关紧要的,不见的时间久了,也就不认得了。”他单手抱着那酒坛,仿佛弱不胜衣,身子却站得笔直,薄衫贴在身上,只觉得孤瘦得有几许伶仃,“他于我——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印儿怔了怔,只觉得这话儿说得柔和清淡,平静无波,那月色下的少年,微微抬头,竟将一幅平淡至极的面容,笑出了一种极端的美丽。

      印儿于是不得不也仰头看他。
      也正因为他仰头这一望,竟无意中发现,南槿的脖项之间,细细的有一条肉眼几乎不能见到的分界线。
      那细线上面的肤色,竟和下面的肤色,截然不同。

      他顿时惊了一惊。

      南槿看见他的目光,手指若有所思地抚过自己的脖子,却也并不解释,只道,“你早些睡吧。”自己却转身钻进了后舱厨房。

      印儿好奇跟了进来,看他忙碌,好笑地问,“你在做什么?”

      南槿微笑道,“做些姜汤,祛寒用。”

      印儿撇嘴道,“你莫不是要做了拿去给那甲板上吹着风的金公子?”

      南槿把那些姜丝细细兑了,正拿个瓦罐往里装,道,“他?他用不着。”顿了一顿,接着道,“这几日寒气未散,我们又在行船,大人倒没有什么,那孩子可不一定受得了的,那对父母又年轻,看样子没甚经验。”

      印儿瞪大了眼睛,道,“你有经验?”

      南槿淡淡笑道,“算是有吧。”

      印儿倒有些讶然,上上下下又把南槿打量了一番,啧啧称奇,道,“看你年岁也不大,竟已有子嗣了么?”

      南槿叹口气,破天荒也有些无奈,道,“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自己的孩子了?是我一个晚辈的——”他说到这里,似也倦了,抿起唇,低头自弄他的姜汤。

      印儿皱了皱鼻子,仔细看了看他,道,“你——你究竟有多少岁了?”

      “二十五。”

      “二十五?”印儿转到他身前,撇撇嘴,道,“我十四,都比你要高。男人长成这样,也真可怜,何况还是个残废的......”

      他虽然聪明,但素来口快,也不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南槿听到那句“残废的”,手只微微一顿。

      印儿听他沉默,才一惊醒,原来自己和这人说话,向来就是口无遮拦,只是方才那句,未免过了,悻悻地道,“我,那个......”

      南槿却打断他,道,“你说得对。”

      “啊?”

      南槿直起身,道,“我说,你说得对。”他敛起衣襟,朴白的袖子上磨痕清晰,他的手不大,手指细巧却纤长,在月色下看来,有一种沉淀的漂亮。

      印儿一怔,咬牙道,“喂,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犯得着这么不冷不热地说话么?”

      南槿淡淡道,“你说的是实话,并没有什么不好,也不是要害我,所以我不怪你;你觉得我可怜,而不是看不起我,这也说明你至少心地不错。”印儿早已呆了,南槿却继续道,“这世上的事,你有理由生气,就一定也有理由不生气,有时候生气多了,自己也会觉得无趣的。”他微微一笑,道,“你说是不是?”

      南槿停在门口,那柔和好看的女子,正坐在榻前发呆。

      她发呆的时候把手放在孩子的头顶,轻轻抚弄。
      那孩子本来已经睡了,却被母亲无意识的摩挲弄醒,居然也不吵闹,只是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母亲看。

      南槿这才看清那孩子的面容,果然也是非同一般的玉雪可爱。

      他微微一笑,在门上一扣,低声道,“金夫人——”

      声音低哑非常,忽然响起,显然把那女子吓了一跳。
      但她惊讶的样子却绝不狼狈,反而更显清弱漂亮。

      她之前却未有机会见到南槿。
      这少年站在门外,身形瘦弱,脸色苍白,偏偏面上又是平淡若去的神色。
      旧白的,安然的,干净的。
      那双眼睛却的确是迫人的漂亮。

      她一时有些恍然。

      南槿在门口略欠了欠身,道,“不知小人能进来么?”

      她这才想起自己竟将人摈于门外,不禁脸上一红,道,“这......请进来吧。”

      南槿单手拖着个木盘,那药罐摆得稳当,在桌上放下了,掀壶滤药,眼光一转,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位是小少爷,还是小小姐?”

      金夫人只觉得他声音虽然难听,却平稳柔和而令人心安,还生出了一种无端熟悉的感觉,不由自主答道,“是个男孩。”

      “如此恭喜公子夫人。”

      这话说得再平常不过。自这孩子诞生,这样的话,她听过不知凡几,但从这少年南槿的口里说出,竟然又别有一番感受。
      这样的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由这等平淡的语气说来,非但未觉不敬,反而有种她从无感到的真心实意——只因为这少年既不是要讨好于她,也不是应付场面的敷衍,而是简单的一句恭喜。

      你有喜事,我便恭贺你。
      他说恭喜的时候,自己也是高兴的,平平淡淡的高兴,没有其他。

      这样的人,究竟是简单,还是复杂。

      南槿端了药过来,淡然道,“印兄弟让我弄了姜汤过来给小少爷。”

      她略一迟疑,道,“你是——?”

      南槿垂头道,“我是船上的小厮,平日里做些打杂的粗活,怕这副残废的样子惹人讨厌,不常上来——夫人自然没有机会见到我。”

      她到底有些惊讶,目光落到南槿的手上,却觉得目光停留太久并不太好,急急地移开了目光。

      南槿用完好的左手,托起右手的手肘。
      他的右手软弱无力,指尖是弯曲的,不能动作。
      若是常人,断了只手,姿态必定不会好看。
      而南槿这样面目平凡的少年,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并未让人觉得很狼狈。

      只听他淡淡道,“夫人不用有所忌讳,南槿断了手,并没有以此为恶,好的坏的,都是我一人之事,旁人大可不必介怀。”

      床沿上的金夫人指尖一颤,没有答话,低下头去,喂给那孩子吃了姜汤。

      南槿立在窗边,忽而道,“就到清明,阴气日重,为何金公子不在舱里陪伴你母子二人,反而独自走开?”

      金夫人脸色稍白,略微一怔,道,“年年如此,已经惯了。”

      南槿皱了皱眉,道,“荒谬。”

      金夫人一怔,道,“什么?”

      南槿冷冷道,“一家之主,不知爱护妻儿,反而朝案晚香,捉着死人不放——真是好笑。”

      金夫人只略微一怔,接着微笑道,“你叫南槿?”

      南槿抬头看她。

      她给怀里的孩子塞紧了衣褥,道,“南兄弟,若不是我这孩子还小,我也该登堂三拜,去上这一祝香的。”

      南槿敛了目光看她,道,“一个死人,真的会有什么紧要?”

      金夫人向来沉静温柔的脸上,也在片刻有了一些的坚毅绝然的神色,道,“你不明白。”

      并不解释。
      只是静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南槿垂下了眼,淡淡道,“很多事,我从来就没有明白过。”

      夜色如遮,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人之一生,求太多的明白,倒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他洒然出去。
      不明白的,依旧不明白,其实也不用多明白些什么。

      南槿出了舱门,迎面撞上了那姓金的公子。

      他头也不抬。
      擦身而过。

      那姓金的公子一皱眉,抓住了他的手腕。
      正是他断掉了的右手。

      软绵无力到了极点。

      南槿正笑得不温不冷。

      金公子的手却如铁般稳定。
      也不变色,只看着南槿,淡淡地无一表情。

      “金公子,这东海寒风,您吹得还如意么?”

      那人垂着眼,忽然一字字道,“我叫金世遗。”

      “金公子,你非要抓着小的的手说话么?”

      那人脸上冰冷如一,眼睛垂下,微微讥诮地笑了,“我叫金世遗。”

      南槿的脸色终于也变得有些难看。
      “金公子——”

      “我叫金世遗。”

      南槿的衣衫本来宽大,被抓住了袖子,略微下拉,颈子便露了一点在衣外,是柔韧的白色。

      手肘被扯住的地方,无疑是疼痛的。
      他的手纵使断了,筋骨却还相连。
      这么一扯,便如再断一次骨头一般。

      他白着脸色,额头已有薄汗,却只看了金世遗半晌,一笑,道,“公子的名字,的确很有意思。”

      金世遗冷冷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并不是这个意思。”

      南槿默然。
      平凡而干净的面容,沉静了下来,不说话,抬头,询问的眼神。

      “我是要提醒你,我是金世遗,”他淡淡道,“你为什么跟上船来的我不知道,只是如果你敢再靠近我妻儿一步,我一定扭断你另一只手。”
      他手上微一用力,南槿的手腕清脆的一声折响。

      “记住了?”

      南槿咬住了牙齿,又放开,舒开眉眼,淡淡道,“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印儿半夜醒来,迷迷糊糊见到南槿正用一块粗陋的白布,弯下身子,用力缠到手腕上。
      他的断手依旧不能动弹,但手腕处已经淤青。

      他将那白布缠绕得很紧,用嘴咬住一头,系上,才重新躺回床上。

      那说是床,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用货箱拼凑起来的平台而已。

      而南槿就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背脊由于瘦弱,骨头便硌在木箱上。似乎再冷硬艰苦,他也是不在乎的。

      那背影包在青白色的,有些破损的麻布衣衫里,慢慢缩成一团。
      他用头顶住了膝盖,左手捧住了断手,神情似乎淡定,所有的苦楚伤痛,他都在承受之后,将影响减到最低,然后全部漠视。

      第二天早上,印儿看见南槿手上的白布,才晓得自己不是在做梦。

      还是忍不住凑过去问。

      “送个姜汤而已,怎么把自己送成这样了?”

      南槿依旧用一只手干着自己的活儿,淡淡答,“不小心的。”

      印儿自然不会信这话儿,道,“你得罪了金公子?还是金夫人?”

      南槿闲闲地反问,“你说呢?”

      印儿叹了口气,道,“那就是金公子了——你真是不走运,要讨好人家,人家却还不领情,啧啧——如今才知道后悔,不嫌晚了点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南槿笑笑道,“我在你们船上吃你们的睡你们的,主顾要打要骂,也是该的,没什么后不后悔。”他拿袖子掩了那白布,接着道,“横竖都是断了的,没有什么要紧。”

      船开出的第三天上午,那孩子还是出了事。

      浑身滚烫,连哭声都停住了,发烧发得不轻。

      早上印儿去送饭的时候就知道了,那孩子的母亲坐在一边,隐忍的表情,脸上却有泪痕。

      印儿记恨那姓金的公子扭伤了南槿的手,故而回去也略过不提,只当作没看见。

      到了中午,南槿却也知道了,不发一言,去灶房煎药。

      印儿跟进去,摇摇头,道,“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南槿举起了手给他看,白布因为要干活扯掉了,手腕上还青着一大片,“没忘,还痛着呢。”

      印儿道,“你不是还要自己去吧?”

      南槿道,“怎么了?”

      印儿没法,道,“算了算了——我倒是真后悔让他上了船,动则打人,闹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南槿笑了笑,淡淡道,“我去好好和他说,他不会和孩子过不去的。”

      印儿劝不住他,只得道,“小心点。”

      南槿道,“我知道。”

      他端药上去的时候,正碰上了船上那少年公子。

      这人自上船起,就披着厚厚的裘衣,将面目身子一同遮起,只声音能听出依旧年轻。

      多日来,这人只在船头徘徊看景,却从不搭理人。
      而南槿几乎就是不上来的,故而这两人,却还是第一次见。

      船头的风极劲,南槿捧着个沉甸甸的药罐,勉强还能走得稳当。

      那少年公子身上狐裘厚重,脚步却有些微跄。

      正脚步虚浮,看到面前有人来,也无暇管什么其他,伸手就抓。

      南槿略吃一惊,那人的手却抓得好快,他躲避不及,右手就给抓在了那人手里。

      抓得实在不是地方。
      这一痛却是天翻地覆。
      南槿纵使强硬,也不禁惨白了脸色,只觉得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凉柔软,细腻滑润,却大力地要卡到骨头里去。

      他抬头要问,那比他高了几乎一个头的少年公子,连着身上厚得怕有几斤重的裘衣,一齐朝他身上压了下来。

      他怔了怔,下意识伸手去扶,但一手既伤且断,一手还有药罐,这一扶自然无法施行。
      那少年公子仿佛低声一笑,自觉自愿双手搭上他肩,略微弯下身子,把头靠到他的肩上,接着极为怨怼地道,“我头好晕。”

      这声音剔透玲珑,所幸声线低沉,不至于过于女气。

      南槿苦笑。

      这下真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只得道,“公子,你——”

      那少年公子仿佛皱了皱眉头,迷迷糊糊道,“我要回房。”

      南槿沉默半晌,叹息道,“公子既然晕船,就该好好呆在舱里才是。”

      少年公子低声笑了起来。

      他身形看起来极为削瘦,分量却真不轻,整个人依到南槿身上,两个人站了片刻工夫已经勉强,他这一笑,脸偏了过来,脸颊正贴与南槿的贴到一起。

      又是细腻柔滑。

      一个男人,怎么柔嫩成这样。

      正这么抱怨,船身一记猛烈摇晃,原本就站得巍巍甸甸的两个人,再也落不住脚,一齐往甲板上摔去。

      南槿一时被压得手足酸麻,又觉得胸口热热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顿时一惊。

      那少年心不在焉地笑,手撑在南槿身边甲板上,溜了一束长发下来,眼光落在南槿怀中,却不说话。

      南槿疑惑,低头去看,却见自己身上多了一团毛绒绒雪白的东西,想来是方才跌倒时,自那少年公子宽大的衣袖里落出来的。

      他抬手去摸,却是暖的。

      顿时啼笑皆非,手上用力,将那挣扎着的小东西,提了起来。

      先看到的是小家伙鼓溜溜乌黑的一双眼睛。

      接着便对上自己上方那少年的眼睛——同样是乌黑清亮,罩着愁云,珠子般的漂亮。

      那小家伙看来是只狐狸,不过几个月大,样子可爱得紧,一身皮毛白得耀眼,唯独眉心长长一道血弧,被拎在手里,居高临下的居然懒洋洋还有些颐气指使的意味。

      不由得一笑,心想这畜牲和主人,真有七八分相似。

      那少年皱了皱眉头,撇了撇嘴,道,“痛——”

      南槿几没笑出声来,心说摔在下面那个可是我呢。

      手里的小东西也不满起来,吱叫着用小爪子去够南槿的手,无奈腿短,只得作罢,睁着玲珑至极的水瞳,委屈万分。

      南槿一时啼笑皆非。

      “你的?”指指手里还在乱动的东西。

      少年懒洋洋看了那小东西一眼。

      小家伙张牙舞爪,呲牙咧嘴,居然一点也不卖帐的样子。

      “我的。”他眯起眼睛答了这么一句,动动嘴角,“你的药洒了。”

      南槿叹了口气。

      手里的药早洒光了。

      “没关系,我再去乘一碗就好,”他爬起来,看了眼还在地上的少年,道,“要不要我送你回房?”

      那少年坐在地上摇摇头。

      “这里冷,”南槿多少有些在哄孩子的错觉,“而且,你好像在晕船。”

      那少年抬头看了他半晌,水色无波的眼睛眨了几眨,居然笑了,“那好吧。”
      这笑容清澈得毫无防备。

      南槿初看这少年,该有十八九岁,如今看来,却又觉得他似乎不过十五六岁光景了。

      他笑了一笑。
      怀里的幼小狐狸挣扎了一会儿,似乎已经累了,爪子蜷了起来,黑珍珠般的眼睛半眯半开,脑袋在南槿怀里蹭了一会儿,似乎觉得甚是舒适,半晌,就钻啊钻,钻到个最舒服的位置,不动了。

      那少年被南槿牵了起来,也是一副困焉焉的样子。

      南槿笑了,把狐狸塞回他的怀里,拉起了他的手。

      忽然间,就生起了怜惜的感觉:
      这世上的人,能如他自己一般,几番生不如死还能活下来的,并不多了。
      正因为知道人事不易,也正因为生死之后的豁然开朗,使得他不断地变得宽厚,变得仁慈,变得学会体谅和怜悯。

      他明白人性之恶,也正因为明白,所以理解——那并不是错,只是业障。
      他也相信能够回头,就是好的。

      在这样的眼睛中看来,这少年的透澈纯良,真的来之不易。

      他小心翼翼地牵这少年回房。

      却没发现那少年正盯着他的右手腕看。

      细瘦的手腕,包裹的白布刚刚拆掉,还有包勒过的痕迹,看起来,还是有些可怕的。

      “痛不痛?”

      南槿微微皱眉,“什么?”

      那少年却若有所思地收了话尾,淡淡地道,“没有什么,我们回去吧。”

      南槿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这少年温柔而不通人事,却一早知道,不去触碰别人的痛处。
      明明是关心,又不敢问下去。

      他万分感慨,送这少年回到房里,那房里光线暗得很,隐隐有些檀香的气味。

      那少年抱着狐狸走了进去,略一踉跄。
      却不肯点灯。
      将狐狸放在地上,找到椅子,懒懒地靠上去。

      南槿摇了摇头,正准备走。

      那少年似乎没有注意,等到他走到舱门口,才道,“我叫旧衣。”

      南槿停下脚步。

      少年的声音穿过回廊,清晰,而疲倦,“桑旧衣。”

      他在这里一笑。

      “宾南槿。”

      那时桑旧衣还年轻。
      宾南槿也还自由安好。

      人生何处不相逢?
      假使相逢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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