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繁华皆作锦》顾锦衾

8、山青花欲燃，似乎就要开始燃烧

　　1920年繁花似锦的春天，七岁的充和从第一次回到了寿宁弄家中，此前她一直寄居在养祖母家中，三位姐姐一看多了个妹妹，个个都欢喜得要命。
　　那天一大早天蒙蒙亮，她们几个便在家门口等着这位小四妹，听闻这位小四妹年龄虽小，但论书法临摹却比几位姐姐擅长。
　　也有姐姐们知道的事情，她不知道的，比如胡适之，比如□□。

　　这说起来要得益于她们的母亲陆英了，这个出生于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扬州女子，小时候就给她们姐妹几个请了三四名男女老师，同时教授她们好几门不同的课程，其中就有关于白话文的......

　　五四运动后，全国开始兴起一股弃古从白，民主科学的热潮，母亲陆英为了几个女儿能够顺应时代，从小就注重对她们这一方面的熏陶。

　　当小充和第一次回到这个家中，考虑到这位小女儿从小接受的是旧式教育，母亲陆英就派二姐允和当她的小先生，希望她能够融入到新社会的潮流当中来。

　　小允和也算教的尽心尽力。但这位小四妹文化底子比较好，似乎不怎么敬重这位小先生。

　　有一次，允和心血来潮，给这位小四妹取了个学名叫“王觉悟”；意思是一觉醒来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还把这三个字绣在小充和的书包上。
　　小充和当下就急了，问道：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明白一切呢。

　　小允和支支吾吾，讲不明白，只知道这个时代大家都要民主，科学，要明白道理。

　　这位小四妹似乎并不怎么领情，反驳道：你支支吾吾讲不清楚，还老师呢！随后捂嘴又笑道：“亏你还老师呢，连个名字都起不通，哈哈，我姓张不姓王，什么王觉悟，我不稀罕这个名字。”

　　小允和听罢，只觉得自己的一番好意被辜负了，当着小充和的面就拿了一把小剪刀，一面哭，一面拆书包上给她缝的王觉悟三个字。

　　多年以后，她在自传里回忆到：“她这一笑把我气到了，我当时又不能骂她，不能打她。”

　　以后她们师生和好如初，小允和教小充和绣花，绣得还算有模有样，拿给家里的钟干干看时，钟干干还夸她绣得好。

　　这姐妹俩之前的这段趣事，成为彼此之间最微甜的回忆。

　　受母亲和父亲影响，姐妹几个从小就是个戏迷。
　　张家搬到上海后，陆英在戏院订有包厢。她常带她的女儿们到戏院看戏，每次都要到曲终人散才算尽兴。

　　1921年初冬，父亲张武龄请来一位专业人士给他的女儿们教授昆曲。
　　幼小的张充和一听先生用圆润的嗓音唱出的昆曲百转千回……她便因此爱上了独特优美的昆曲。

　　她大概是不想让从小在摩登环境成长起来的姐姐们嘲笑她乡下土包子的生活，于是便更加努力。
　　张充和的姐姐张允和回忆道：“那天是除夕……他（父亲张武龄）说，如果我们不玩骨牌、赶老羊等，就可以跟老师学昆曲，等到可以上台唱戏了，就给我们做漂亮衣服。过了两天，他就为我们请来了老师，从此每星期我们都在爸爸书房里学唱昆曲。\"

　　等到学得不错的时候呢，四姐妹竟也成立起了苏州第一个女子曲社——幔亭曲社。在幔亭曲社里，张充和更是常常和大姐元和一起唱对手戏，在《惊梦》里他们常常这样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怎今春关情似去年。”咿咿呀呀，唱不尽的似水与柔情。

　　十六岁那年，张充和养祖母去世，
　　她因此得以回归祖籍，在父亲创办的乐益女校里学习。
　　有一次，姐妹几个和同学一起玩球，张充和不懂玩球规则，又很想参与，几个人经过商量决定让她先当个守门员，充和并没有觉得不悦，反而乐意接受，毕竟她从小生活在合肥乡下，而乡下并没有足球这项体育活动。她明白姐姐们从小生活的世界跟她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喜欢古典化，而姐姐们是比较现代化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到她们之间的感情。

　　六月的雨带走了一丝燥热，张充和从江南水乡缓缓踏荷归来，这年她被破格录取为北大的学生。这一月里，她结识了诗人卞之琳，也就有了前面她们在沈从文院里的谈笑风生......

　　1936年，张充和上北大一年级，偶然间去医院体检，被检查出患有肺结核，卞之琳听闻，急忙前去她寄住的沈从文府上探望。

　　此时的张充和略带几分疲累，但却没有病中的样子，依旧乐观活泼，卞之琳对她是佩服又担忧。

　　当时北平是个大都市，每天灯红柳绿，车水马龙，再加上沈从文的身份，每天来达子营探望张充和的人非常多，为了使张充和的病尽快得到恢复。家里人建议她回苏州老家静心养病，再者苏州多山水且静谧是个适宜疗养的好地方。

　　张充和走后，没过多长时间，距离北平（今首都北京，当时称为北平）甚远的浙江海门突然传来了诗人母亲逝世的消息，卞之琳犹如晴天霹雳，想到张充和突然患病，又想起了已经逝世的母亲，他顿时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从中学开始就离开家乡独自在外求学，鲜少在母亲跟前尽孝的他，如今再想听母亲讲一句唠叨话，却是永远也听不到了。

　　的确，有的时候，我们真应该多花一点时间去陪伴我们的父母，毕竟他们养我们长大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父母想要的其实并不多，他们只想要你常回家看看，哪怕是一封信，一句问候，一个电话，都能使他们安心。

　　心如刀绞过后，卞之琳即刻便动身前往海门料理母亲的后事。

　　故乡的山川河流，草木花朵，灰墙土瓦......无一不印刻着童年里那些关于母亲的回忆，或喜或悲，而那最值得留恋的，便是和母亲一起居住过的老房子，里面交织着太多美好往事。

　　如今，他再也寻不到老房子里那个熟悉的背影。整个房子未免显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

　　卞之琳跪在母亲跟前，七尺男儿忍不住泪水直流......对他来说，亲人尚在，家就在；亲人离去，今后不论到了哪里，都是在流浪。

　　出门在外的游子漂泊了许久，常常在某个深夜里不自觉想到了故乡母亲的牵挂，心里便有了寄托，于是常常给母亲写信。

　　现在，收信的人不在了，他如何再写信和探望，内心的家在一刻间也随之崩塌。

　　他不敢在充满回忆的地方久留，细心料理完事情之后，便只身前往苏州。也许此刻，只有心中那一抹倾城白月光才得以抚平诗人那颗满是寂寥而又惆怅的心。

　　此时的张充和从北大休学已有一段时日，为了使病情恢复得更快，她每天袭花草树木为伴，随潺潺流水而歌；闲暇的午后她还会执笔研墨临摹书法。

　　那天吃完调理身体的药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静心描绘，听姐姐说家中有客人来访，她赶紧放下她的毛笔询问。

　　姐姐告诉她，是卞之琳来了。闭关养病的日子，她基本处于一种隔离的状态，听到有人来探望，自然非常高兴，

　　她即刻便跑到厅里，卞之琳坐在沙发上紧张的等候，看到她从帘后出来时，他的整个人都跟着呼吸一起颤动。

　　在心爱的女神面前，我们的诗人卞之琳表现得有些腼腆，不论女神此刻表现出了多大的热情，他始终不敢直接表明心意。

　　他后来写道:

　　我在门荐上不忘记细心的踩踩，
　　不带路上的尘土来糟蹋你房间，
　　以感谢你必用渗墨纸轻轻的掩一下，
　　叫字泪不玷污你写给我的信面。

　　——《无题三》

　　诗中夹杂的情义一贯百转千回，我如此珍惜你执笔墨写的字，甚至害怕我鞋子上的尘土糟蹋了你的房间。我担忧我的突然造访，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甚至引起你的不悦。

　　后来证明卞之琳的担忧纯属多余。张充和滔滔不绝的讲述她闭关在家的境况，卞之琳一颗心稍显平复，那双充满柔情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充和。

　　张元和大有撮合两人的意思，一边打趣张充和艳福不浅，一边提议卞之琳远道而来，让他在家中小住几日，以尽地主。搞得张充和连连白了她好几眼。

　　不过，对于卞之琳的到来，张充和的确非常高兴，还提议道:明天我带你去逛逛我们这里最出名的太平山，这个季节太平山非常美，相信你一定非常喜欢。

　　卞之琳看到张充和如此热情，便欣然应允。

　　第二天清早，两个人便一同出发前往古城西南的太平山，这个素有“江南胜境”之美誉的赏枫胜地。

　　踏上石阶，依稀树影斑驳，再往里走赫然出现一面牌坊，牌坊上写着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充和一边走一边向卞之琳介绍那些高义叠翠、万丈红霞、玉泉轻吟等十八胜景。卞之琳饶有趣味的听着她像小喇叭一样说个不停。

　　期间，两人还一起拍照以作纪念。

　　太平山的山峦郁郁苍苍，红花相映，枫叶满天，似乎就要开始燃烧。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何日是归期？诗人愿意从此一醉不醒！

　　顾锦/2018.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