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布兰卡》青子信

19、有生之年，但求心安

　　我时常在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如今你被这个故事感动，是因为这个故事被你听到，被你感知，引发共鸣罢了。而那些你不知道的故事，自是以它们自有的形式去感动其他一些与其相关的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而往往，大多数的故事只是感动了故事的主人公而已，故事与其他人无关，他人也并不在意。但，没所谓，因为总有人会理解那些故事，悲伤的、难过的、高兴的、幸福的、自己的、他人的，弹指一瞬间，人生就已尽在眼前。
　　清晨，双手环抱，走在乡间田埂的小路上，总会觉得内心有着难得的平和。尽管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在目，可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却还是会感念生活，感谢曾经一切的一切。无论哪种经历，他们都铸就了现在的我，好的坏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关键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泪水，有的只是对于生活的无限期待与感恩。
　　大清早的，田埂上的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裳。双腿已经有露水微微的沾在上面，轻微的瘙痒。我的到来，惊扰了田野里蚱蜢和七星瓢虫的清梦，所到之处，一阵扑腾。抬头看看东方，太阳已经有了要升起的趋势，灰暗的东方有一处地方尽显白皙，露出微微的红。西方的月亮还在晨睡，样子格外的清晰甜美，连太阳即将升起都不知晓。
　　清风从我的发梢、从我的脖子上、从我身体形成的空间间隙上一遛而过。余光里，我看得到我的头发清扬，看得到麦子从我身后的方向向晨风追随而去。
　　远处我又看到一个戴着草帽的人扛着一把锄头走过来。那个必定是康伯了，也只有他才每天这么早不辞劳苦的出来，来看看他田里面的水是否还够，看看他的水稻是否又长高了。即使每天都是一样，即使水分同样不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早到，在他的水田里搅动一两锄田泥。
　　大老远的我就康伯康伯的叫着，惊起了一群群蚱蜢。扰了你们的梦，我深感抱歉呢，可是，我还是得向那个可爱的老头致以清晨的问候呀。康伯在远处一只手抓着锄柄，另一只手拿着他的草帽不停的向我挥手：“丫头，又在散步呢？可别把衣服都弄湿了呀，露水重着呢！”
　　我在这边哈哈的笑着，大声喊着：“知道呢。”
　　还在远处，他就选了一条田道下田去了。我在这边还是漫步走着，丝毫不在乎清晨的露水，不在乎麦穗瘙痒着腿，不在乎那些一只只往前飞去的小虫，不在乎太阳是否即将升起。我只是眼光追随着康伯而去，看着他在田埂上步伐稳健的上下闪动，尽管小路很窄。走了一辈子的路，闭着眼睛都能摸索到方向，都能走得精神抖擞，再窄又如何呢！
　　我一直看着，直到康伯在远处化为了一个小黑影，身形都已经不再清晰。然后我便返回，从田埂走到大路上来。在慢慢踱步回家的时候，居然看到渠沟左边的田野里两只丝路正耳鬓厮磨，不知道说着什么样的情话。一大清早的，它们不呆在某个地方栖息，为何要跑到田里面去？或者，想早起吃饱，然后可以趁着大好的天气赶路？那又要赶路到哪里去呢？难道这乡村山水竟容不下它们的相守？
　　突然，其中的一只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我。结果两只丝路一阵惊吓立马腾空而起，向边上的山林里飞去。而我心里一阵难过，一大早的，我吵醒了多少人的美梦，还惊起了一滩鸥鹭。
　　而我，实不是有意如此。只是梦里难寻，多少次在凌晨时分就哭醒了自己。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叫着他的名字一直到天亮。千年繁华，也不过是一场流水的梦，梦里梦外他带着我进进出出，可是梦境里面，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是否又知，又是否有人会知，如若今生能再相见，哪怕琉璃百世，彷徨千年，我也甘愿呢。
　　每次子夜时分醒来的时候，眼泪总是湿了枕头一大片，湿了我的脸，湿了我的耳朵。睁开眼睛后，眼泪还是哗哗的流，次次午夜梦回，我是有多希望，他还在那里守候。阳台上，坐在竹藤椅里，翘着二郎腿，手上夹着一根香烟。他眼望远方，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身的婆娑寂寞。
　　生命进行到了这个时候，事实上我应该是无欲无求的了。因为再好的，再坏的，都已经完全从我的生命力消失开去。有时候，都不明白自己这样的等待又是为何，等待意义何在？活着意义何在？但，倘若如此，死去的意义又何在呢？这样深奥的问题，我只能好好的活着，然后在岁岁年年里，让时间来向我说明一切。
　　妈妈已经过世，离开了我好久好久。颠沛流离了一辈子，发现原来还只有童年时代那段日子给过她舒心的感觉。流浪一小世，再见她时，碎成了好几块的心一下子就被拼凑完整。她已经憔悴不堪，只是一副躯壳在苦苦挣扎，死死等候。再也没有美丽的笑颜，再也不能摸着我的头说丫头真乖。虚弱已经让她连笑都不能出声。我看着她的泪，亦明白，她是有多高兴，她的小女儿终于在她有生之年回来看她了。这辈子，她也终于不用背负太多，不用歉疚太多的离去。一切终将离去，尘归尘，土归土，大地面前，人是没有办法再去要求什么的了。此生能再相见，已经是最大的恩赐。
　　哥哥最终也去了法国，他终于还是追随着芮儿而去。在生命还没到最后，在生命还不至于又因为错过而痛失的时候，他就刚刚好的赶上那班机走了。大多时候，我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命啊。命数决定如此，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他和芮儿之间的缘，他们之间的牵牵绊绊早在幼儿时期就已经注定。注定他们俩这一辈子，即使千般回转，百世流离，他们终究也还是要再相遇，也终究也还是要再在一起的。不管这过程有多久、有多坎坷，不管这世界如何的以时间和空间错开他们俩，他们终将还是能相遇一起，牵手相依。
　　却也像我和他们之间的缘一样，命中注定我还要回来，所以不管我失去多少记忆、不管我忘记了多少以前的路，不管我离家多远，我却也还是在关键的时候回到妈妈的身边。像冥冥之中的一种召唤，有声音在我耳际说：“你就站在这个地方别动，会有人来带你回家，会有人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尔后，我就站在那个地方，不再动，不再说话。我只是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看着头顶天空的大雁一群又一群的往南飞，看着北京被黄昏渲染过的云彩，看着老北京的尖顶琉璃瓦，然后不经意间就有一个人的大手将我的手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激流一般顺着动脉方向温暖到了我的心房，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响起，全世界再也没有比这更温暖的声音：“走，寻儿，哥哥带你回家。”
　　这一切都是一个召唤。原来以前错过的种种，只是一个铺垫，命想让我等，命想让我等得记忆深刻一点，命想让我等得刻骨铭心一点，所以她一直在让我等，耐心而谦卑。然后，等一切都到来的时候，等时机到的时候，她就派遣一个人过来，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回家。命运的残酷与美好，终究有人受、有人守。该你的，该来的，一点都不会错过。

　　2010年，我被命运牵引，在某个抬头落泪的瞬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牵回了家，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儿时的记忆就如同无声的电影，一一的在眼前闪过。我看得到所有人的脸，笑着的、哭着的，可是我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听不见他们说的任何话。她在教我做什么东西，她在教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在教我怎样去爱，可是她说的我都听不到。但我看得到她的一颦一笑，看得到她眼眸里那深藏的爱以及难以抹去的悲哀。
　　在家陪了妈妈整整一年，我牵着她的手跟她说各种各样的话，说我这几年里的生活，说我是多么努力多么渴望的想找到回家的路，说我这一路来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又是怎样的帮助我，说我到处旅游看到的故事和风景。我向她描述了一个女儿的美丽世界，这中间的人生，她不会再以未曾陪同而觉得内心伤痛和遗憾。而我正在述说的，虽是我的回忆，却也是我和她一起重新经历的人生，是她期待她女儿拥有的灿烂人生。
　　最后的最后，在立秋的某个清晨，她就这样躺在我的臂弯里，像我小时候躺在她的臂弯里一样，甜甜的睡去了，再也没有醒过来。而幼时记忆中那一抹甜美的笑，终于也在她嘴角凝结成蝶，永不散去。我亦微笑，没有泪，没有伤，没有痛。此生能进行到此，就算是死，我已无怨无悔不再遗憾。
　　那一刻，哥哥哭成了一个泪人，压在他心头多年的泪和委屈，终于在母亲过世时给了他一个不用坚强的契机。我抱着他的头，让他的眼泪尽情的洒落在我的肩上。没有笑，也没有哭。我只能心怀感激，生命里一班班的车，总是错过了又错过，迟到了又迟到，可是母亲这一班车，我却在刚刚好的时间里，赶上了。
　　在母亲的葬礼上，等所有人都离去后，我和哥哥站在母亲的碑前，看着母亲的墓碑，没有说话。我别过头去看着他，他一身黑色的西装，盛装了他满身的落寞。而我一袭黑色的礼裙，冥冥之中却又是一番刻意的祭奠。
　　我回过头来，继续盯着母亲的墓碑，心想着墓园里有这么多人相伴，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孤单了吧。人死之后，就剩下一个坟一个碑，芸芸众生在这里有规则的排列，没有先没有后，没有贫没有富，是宇宙中最公平的一种存在。所有人的呜咽低吟都弥合在了这漫山遍野的呼啸声里。母亲的坟墓和其他三个坟共享了一颗梧桐树。已属立秋，树叶子都已经掉了，掉在他们的坟上，然后又被满山的吹散了开去。
　　我低头看着脚边盛开的一朵黄色小花，轻声问道：“哥，如果，如果你早知道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会全国上下的去找我吗，你还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吗？”
　　余光里，我看到他抬起头看着天，然后缓缓的说：“傻丫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听完这句话，我禁不住的泪如雨下，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 30年的悲与痛就这样释放了出来。这些年，在外面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伤害，不管受到多大的委屈，我都死死的扛着，未曾大声哭泣。不是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为着一些不知名的梦，为着梦里面找不到的回家的路，为着一些不管怎样都忘不掉也记不清的脸，无数的日日夜夜里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找到比这些梦境更令人伤心却又更令人内心坚定的事。可如今，梦里的事情都已经变成了现实，我又在某一个我喜欢的季节重温童年时的种种欢乐。所以，即便母亲已经离去，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怨尤了。
　　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摸着我的头我的发。在秋天里，我们站成了一处风景。母亲地下有知，见此情景，必然是无比欣慰，不会再觉得难过了。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已懂相互疼惜。今后的日子里，也必定相扶相依，不离不弃。
　　一片梧桐叶飘入了我的视线，我看着它从高处悠悠而落，被阵阵秋风托得忽高忽低，然后静幽的躺在了地上，动作优雅得听不到它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