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尧衣

12、Chapter 11

　　路余笙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两张圆圆的小脸凑在一起，眼睛骨碌碌的正盯着他看。
　　而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面对着两个陌生的人。
　　陌生的环境总会让他紧张，他的小手渐渐地攥住了被子，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仿佛是一只陷入困境的小兽，刚刚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呀，你终于醒啦！快让我看看病有没有好！”
　　床边的苏绘咋咋呼呼，忽然把一支体温计塞进他嘴里，猝不及防，路余笙显得有些狼狈，这时旁边眼熟的小姐姐替他把体温计取出来，笑话苏绘说：“他又不是发烧，你给他量体温有什么用呀。”
　　似乎是察觉到没有危险，路余笙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但他就那样安安静静的坐着，既不哭也不闹，晌午的阳光透过巨大落地窗照进来，光线里依稀可见一些微尘，一个好看的男孩子，就沐浴在这样的光里，原本再不起眼也被衬托成了一个闪耀的存在。
　　绪薇指指自己鼻尖，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就是刚刚在花园里的那个救他的小姐姐。
　　路余笙点点头，绪薇舒一口气，有点感慨的说：“幸好我大喊大叫才叫来了保安，不然还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呢，你就那么突然躺在地上，好像疼得不行，把我吓得差点哭了。”
　　正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他道：“苏绘家的医生叔叔说你是心因性疼痛，这是什么病啊，你没有去医院看看吗？”
　　路余笙垂下眼帘，显然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绪薇只好作罢，对着苏绘一摊手，表示自己对这个从花园里捡来的小男孩也无可奈何。
　　轮番上阵的苏绘倒是显得有精神许多，她凑到路余笙面前，对着他左看看右看看，突然张大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路子叙路子悠的弟弟是吗！天呐我就说看你怎么长的这么眼熟，原来是路家的，”苏绘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忽然又变了脸色，紧张兮兮的拽住路余笙的手，“你不会和他俩是一伙的吧？”
　　还没有听到回答，就听绪薇插话进来说：“你是说那两个长得和他有点像的是他哥哥？那他们怎么可能是一伙的呢，我明明看见他哥哥打他了。”
　　回忆起刚刚的一幕，连绪薇都不由得抖了一下，上学的时候也听老师说过学校某某男生又打架了，然后对着他们一顿批评教育，但那些都只出现在老师的口中和学校的广播里，她从没亲眼见过，如今第一次看到别人打人，居然那么可怕，拳打脚踢的，就像是要把人打死一样。
　　她狠狠的摇了摇头，要把刚刚那副可怕的画面扔出脑海去，回过神就看到苏绘亲亲热热的揽着路余笙，被压迫的小男孩显得有点无措，不停地躲闪着苏绘的拥抱。
　　绪薇惊了，问苏绘在干什么，却见苏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要和他结盟！我最看不惯路子悠路子叙了，他们老在小区里欺负人，他们欺负的人，就是我苏绘要保护的人！”
　　被保护的人呆了一下，连忙摇了摇头，轻轻地推开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苏绘，像个小大人一样礼貌地说：“谢谢你们替我找医生，不过我真的没事，我和哥哥们只是闹着玩，没什么的。”
　　绪薇瞪大了眼睛，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怎么可能，闹着玩才不会打你呢！你别骗我们了，我可都看见了！”
　　“就是啊，你别怕他们啊，下次他们再打你，你就到我家来找我，按完门铃说找苏绘就行，阿姨肯定会给你开门的。”
　　面前两个小姐姐完全不理会他的争辩，路余笙有点丧气的垂下了头，他不怕挨打，他就怕和哥哥们作对会惹爸爸生气，他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得太大，更不希望路家知道。
　　这时候，三人之中最年长的绪薇无疑担当起决策者的身份，她故作严肃，小小一张脸上眉头皱的很深，自以为语重心长的拍了拍路余笙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跟他讲道理。
　　“你这样是不勇敢的表现，你越不勇敢，就越容易受欺负，”绪薇联系着自己的经历，很认真的跟他说着，“我五年级的同桌也老欺负我，不是把墨水撒到我裙子上，就是揪我的辫子，我当时特别生气，不过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就趁那个男生睡觉的时候，把他的作业藏了起来，等到老师抽查作业的时候，再跟他说不许欺负我，不然我就把他的作业本撕碎。”
　　绪薇越回想越激动，不由得加上了表情动作，想象自己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女英雄。
　　“他还不信，就站起来想抢我手里的作业，我趁他起身的时候把他的凳子抽走了，最后他没抢到作业，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全班同学都在大笑，连老师都笑弯了腰......”
　　她喜滋滋的描述着那个男生窘迫的模样，和她自己当时得意的心情，那么洒脱、开心，笑起来眼睛是一轮弯弯的明月，粉嫩的脸颊像一朵盛开的花，路余笙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个花园里见到的小姐姐，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动了一下，他突然有些听进去她的话了，也想像她一样，很威风的惩治一下每天以打他为乐的哥哥们，也想一脸得意的看着他们出糗。
　　没关系的，他在心里悄悄地说，反正爸爸每个周只回一次家，就算回家也是在书房忙着工作，他从来不会在意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管儿子们的打架是否危及生命，哥哥们的妈妈也不会管自己，她甚至都很少和自己说话......
　　小小的路余笙心里逐渐埋下一颗反抗的种子，这种危险的想法自从他被舅舅关进柜子里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像是潜伏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平息，如今被这个小姐姐的三言两语，重新又勾了出来。
　　他的左手在被子里悄悄团成一个拳头，一边听着小姐姐绘声绘色的演讲，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气。
　　试一试吧，路余笙，下次被揍的时候稍微躲一下，反抗一下，不会有人看见的。
　　此时的绪薇并不知道自己让路余笙重新燃起了斗志，她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过了好久才停下来，苏绘听得入神，鼓着掌说薇薇姐好厉害，这让绪薇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而一旁的路余笙却像是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了一遍，带着点疑虑：“薇薇姐？”
　　三个小孩说了半天的话，这才发现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于是苏绘代表发言：“我是苏绘，这是我家，和你家隔了三栋房子，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她又指指旁边的绪薇，继续说：“这是绪薇姐，她比我大两岁，所以我叫她薇薇姐，哦对了，我今年11岁，四年级，薇薇姐已经要升初中了，我们都在附小上学，你呢？”
　　路余笙愣了愣，慢吞吞的回答：“我叫路余笙，在中央小学，也是四年级。”
　　“不在一个学校啊，要是在一个学校就好了，咱们还能经常在一起玩，说不定我们还是一个班的呢，”苏绘失望的说，下一秒又变为好奇，“怎么你比我小还跟我一个年级呢？你是不是跳级的啊？”
　　看着路余笙点点头，苏绘抱着脑袋啊了一声，嘴里不停嘟囔着：“受不了受不了，比我小的都和我一个年级了，数学老师还老说我不认真听课，下次家长会回来我肯定要遭殃了。”
　　绪薇笑嘻嘻的逗她：“是不是又没考满分？乘法表没背熟吧？”
　　“我一年级就会背了好不好！”苏绘大喊，去挠绪薇的痒，被她迅速的躲开，两个小女孩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很是有活力的样子。
　　路余笙的嘴角弯弯的，心情也不由得轻松起来，已经好久没有人和他说这么多话了，他在学校里总是安安静静的，不需要自己上下学，每天都是司机叔叔来接送，爸爸不喜欢他参加学校的活动，所以每次活动他都会请假，久而久之，很少有人会跟他做朋友。可是今天，他竟然就这样认识了两个小姐姐，她们愿意跟他说话，还要跟他一起玩，路余笙觉得很开心，开心的都像从床上跳下来，再去花园里蹦一蹦。
　　附小的名字在他心里盘旋了许久，他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的想，他可不可以让爸爸给自己办理转学手续呢？
　　他想和这两个小姐姐一起玩。
　　那样，他就不再孤单了。

　　路余笙在苏绘家待到了晚上七点。
　　晚饭也是在她家吃的，苏绘的爸爸在出差还没有回来，苏绘的妈妈特别温柔，总是不停地给自己夹菜，他第一次感受到一家人一起吃饭是多么温馨。他每次都是自己在房间里吃的，偶尔在餐厅吃，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就像从前在舅舅家一样，欢声笑语，都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吃完饭，她们带着他一起玩游戏，大多是时下女孩子们喜欢的，跳房子呀跳皮筋呀拍手掌之类的，路余笙第一次接触，动作有点笨拙，但他很聪明，一两遍就学会，甚至完成的比两个老手还要熟练。
　　苏绘大呼不公平，跑去对着路余笙又挠又抓，路余笙大笑着逃跑，三个人在偌大的客厅里围着茶几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横七竖八的倒在沙发上，累得直喘气。
　　也是这一天，路余笙听着两个小姐姐叽叽喳喳的聊着天，关于最近热播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关于某次和父母出去旅游的趣闻，或是市里哪里又新修建了一座公园，虽然她们聊得都是路余笙所不知道的，但他仍旧听得津津有味，他从来不知道，家里和学校之外的世界，竟然如此多姿多彩。
　　这一天的路余笙收获颇丰，告别了两个小姐姐，他怀揣着一颗激动不已的心，蹑手蹑脚的进了家门。
　　是李阿姨替他开的门，他正要换了鞋往自己房间走，却被李阿姨拉住。
　　“你爸爸回家了，在书房，叫你回来去见他。”
　　路余笙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停的想着，爸爸不是说要去北京出差吗，怎么会回家，是不是我又在哪里闯了祸，惹爸爸不高兴了，还是哥哥们跟爸爸说我不听话，还是我在外面玩得太晚，爸爸要教训我了......
　　踩着楼梯上楼的路余笙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几乎想好了每一个会惹怒爸爸的理由，也做好了每一项准备，小小的脚上穿着白色的棉袜，小心翼翼地在实木地板上一步一步地走，生怕动静太大会打扰到爸爸工作。
　　终于，他在书房门前停下来，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才抬起小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
　　“进来。”
　　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路余笙推开书房门，并在一瞬间将长袖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被哥哥们打出来的伤痕。
　　“爸爸，李阿姨说您找我。”
　　小小的人儿站在柔软的地毯上，垂着头，背着小手，彬彬有礼的模样，桌前的路彬却一直盯着自己的电脑在回复公司邮件，根本没空抬头看看这个三周不见的小儿子。
　　“你在学校待得怎么样，适应吗？”
　　路余笙抬起头来，书桌太高挡住了爸爸的脸，他看不见爸爸脸上的表情，只好自己揣测这个问题背后藏着的意思。
　　“挺好的，老师们都很喜欢我，”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和同学们也玩得很好。”
　　路彬点点头，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打算给你办转校。”
　　路余笙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又有点期待。
　　“下个月起让司机送你去附小上学吧，我已经跟学校打好招呼了，你的班主任会在门口接你。”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从惊讶转变为欣喜。
　　小姐姐是他的幸运星吗？怎么今天的每一件事都这么遂人心愿。
　　路彬没听到儿子回答，有点不满的皱了皱眉：“怎么？不愿意离开你的老师同学？”
　　路余笙连忙摇头否定：“不不不，我很开心。”
　　“你去附小更方便考附中，而且离家里近，挺好的。”
　　敲下最后一个字，点击邮件发送，路彬松了松领口，往后倒去，靠在沙发椅中，揉揉太阳穴闭了眼睛。
　　“爸爸说的学校，肯定是很好的学校。”路余笙的声音从自己身边响起，路彬感到一双小小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有规律的开始按摩，酸痛的肌肉神经得到一点缓解，他的神情也放松起来。
　　这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儿子，懂事是很懂事，但他就是喜欢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这孩子的母亲，跟自己有过那么不愉快的一段往事，他曾以为他们以后再也不会有联系，却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偷偷地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她瞒了那么多年，直到三年前才突然放出消息，说路家还有一个孩子流落在外，他原本是不想理会的，可父亲太重视家族血缘，态度强硬地把这孩子接了回来，还要把他养在身边。
　　路彬当时就很不喜欢这孩子，一方面是因为他母亲，另一方面就是父子两人相隔了六年的空白，他并不觉得这么长的时间可以用所谓亲情去填补。
　　他和父亲因为这孩子吵过很多次，最后还是老爷子发了怒，带着孩子去了郊外山上的房子里住，直到四个月前，老爷子下了最后命令，他才不得已把这孩子接了回来。
　　从前的眼不见为净到如今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仍旧觉得很烦，甚至随着时间增长，讨论这个路家私生子的话语越来越多，中央小学是私立学校，本市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把自家孩子送了进去，这样一对比，作为私生子的路余笙似乎并没有资格待在里面。
　　为了避免被他们闲话，他还是安排了路余笙的转学。
　　但他心里并不愧疚。
　　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个在他眼里不算儿子的儿子，还真影响不到他。
　　小小的路余笙并不知道自己转校的真正理由，他正在心里雀跃欢呼，想象着见到小姐姐要说的话。
　　脑海里虽然高速运转着，但手里一直没停下，他以前和爷爷住在城外的时候，跟着爷爷的按摩老师很是学了几手，每次爷爷肩膀不舒服都是自己按摩的，爷爷也一直夸他按的好。
　　不知道爸爸觉不觉得他按的好。
　　“好了，你去睡吧。”
　　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传来，路余笙收回自己的手，朝父亲端端正正的鞠了一躬。
　　“爸爸，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