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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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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1937年)
这日,小镇里下着毛毛雨,丝丝绵绵,丝丝绵绵,浓雾似的,缠绵悱恻。
兰子君和那些人找到这宅子时,就在弄堂里见到了她。
那双冷冷水水的秋水眼,只一眼,十足是个薄幸的褒姒。
兰子君愣了一下。
是白瓷。
兰子君是认得白瓷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只是后来,乱世战火,硝烟纷起,兰家举家迁往香港,那白家留在了这小城内。再后来,就听闻日本人进了那小城。白家家道中落,战乱、颠沛、流离、失所……而后,白瓷被卖到了戏班子,二十岁出头,竟成了这小镇里有名的红角儿。
这样的道听途说,少了个中痛楚,倒平添了几分传奇。
“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为了中国。”
那些人的为首人如是说。
那为首人还说,国仇家恨。
白瓷听了,也不作答,只偏了脸,一双秋水眼眼望着雨,淅淅沥沥,想着,那戏袍子,会不会潮呢?
好一会儿,白瓷说,
“好。”
紧接着,弄堂深处有人唤,“瓷儿姐!”
“哎,来了!”
兰子君只听得那轻柔婉转的声线在脑海里转,转走了战争,转走了国难,就连自己也被转走了。
白瓷选了个细雨蒙蒙的日子出门,雨声潇潇,一阵又一阵。
那为首人说,“你只需给日本人唱便可,我们的人会妥善安排一切。”
于是,白瓷的生活也似乎成了戏,只是那背景切到了现实中来。词是现成的,谨慎的。
白瓷给日本人唱堂会,唱《牡丹亭》,台上唱念做打,半面胭脂半面娇羞: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兰子君来接消息的时候,白瓷正弯腰在脸盆里洗手。
那小厮道,日本人摸过。
白瓷仿佛拼了命地洗,搓到了通红,才捞起来,擦干净。
手又变回干净洁白了。
兰子君记得,幼时白瓷是个很干净的小人儿。可现下,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她是她,她不是她。
白瓷坐到梳妆台前,描了眉,抹了淬红的胭脂,一双秋水眼波光潋滟,红唇勾,喟叹似的唱着: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寻遍,在香闺自怜……
兰子君失了神,伸出手去要抓住白瓷的手,可下一刻便回了神,夺门而走。
这日,天又开始下起了潇潇雨。
兰子君如期而至,这是白瓷唱的第六次堂会了。
兰子君捧着热茶,等着,等着,等到茶凉。心只突突地跳着,不安愈来愈浓郁。
弄堂深处,那为首人跑来,“事情败露了!快走!”
再后来,兰子君听说,行刑的那天,下了毛毛细雨,那红角儿唱着《牡丹亭》: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啊呀人儿呀,守着个梅根相见……
唱得是婉转清亮,肝肠寸断,荡气回肠啊!
兰子君听到这儿时,忽然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抓住什么,可只有无尽的虚空,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