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九章 ...
-
(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
薄情自古多离别。
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慢!”
一声断喝后,一队官兵迅速冲进会场,一顶黄绸软轿已到了台下。
塔矢亮诧然看着步出轿外的飞扬身姿。太子?!
高永夏似乎已看到了没在人群中的白杉男子,朝塔矢亮的方向一瞥。这一眼便像穿越了重重人潮,直射入塔矢亮体内,令他不由颤抖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眼神,太冷。
高永夏傲然上台,冷睇邪邪笑着的进藤光。
进藤光以手轻抚水晶盒,轻笑道:“怎么,太子殿下也对这银线花有兴趣?”
高永夏扬眉,抽出配剑,道:“进藤光,今日我与你比一场,是我的终会回到我手中,你明白吗?”
不会什么都让进藤光得到的,高永夏握紧了手中的剑。父皇已经病了不少时日,他要将银线花作为生辰礼献给父皇,更重要的是,他要亲手夺回亮。
进藤光慵懒一笑,轻轻吐出一字:“好。”
随着字音,飘雪剑出手,进藤光合身前扑,银丽的剑光绚亮了全场,剑气直指九霄。
塔矢亮心急如焚。自小一处长大,他自然知道高永夏武功不仅不弱,还可算是高手,但比之进藤光仍是差了些许。他担心的是万一光误伤了高永夏,太子只怕不会放过他。
百来招过去后,高永夏渐渐招架不住,不由乱了心神。
正当进藤光要挑落高永夏手中长剑时,从太子仪仗中突然射出一枝暗箭,正中进藤光左肩。
这一变故令塔矢亮刷白了脸色,不顾一切跃上台,揽住进藤光软倒的身体,颤抖的手试图止住汹涌而出的鲜血。
高永夏也铁青着脸色,揪住那个侍卫,怒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太子,属下不能让您受辱于人。”侍卫凛然道。
“滚!”一脚踹开侍卫,高永夏走到塔矢亮身边,“亮……”
塔矢亮抬头看他一眼,沉沉道:“高永夏,你做的好事。”
“亮,我很抱歉,是我御下不严。”说着,掏出一瓶伤药递给塔矢亮。“这是大内密制的,专治箭伤。”
塔矢亮也不推辞,接过药替进藤光抹上。
“光,你还好吗?”
进藤光虚弱地一笑,道:“不好,非常地不好。亮,我好象毒发了……”
四合城。
服过银线花的进藤光昏睡在床上,进藤平八,川上野渡等人难得没有争斗,齐心一致守在床前。
塔矢亮望着陷入锦褥中苍白的人儿,心不禁一阵阵揪痛。光,你看见了吗?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你,你曾经以为失去的亲情其实一直都在。光,不要再怨恨任何人,因为我的光本是那么善良,多情的人呐。
我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塔矢亮打开已经空了的水晶宝盒,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玉佩,放入其中。
然后,出门,再不回头。
“亮,你果然来了。”高永夏欣喜地牵起白衣人的手。真好,这清冷、淡雅的人又属于自己了。
“你用他的命要挟我,我能不来吗?”塔矢亮冷嘲道。
“亮,你明知我也不愿用银线花来逼迫你跟我回京。”
“可你确实已经罔顾了我的意愿,还毁了我对你最后一丝的信任。”塔矢亮甩开他的手,径自上马。
“亮,是你对我太不公平,你就那样跟他离开,你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置于何地?”
“我已经不认识你了,太子殿下。用箭上的牵丝之毒诱发光体内的金丝果,再用银线花迫我离开光。在会场周围遍布火药,以几千条人命要挟我随你回京。明明一切都是你策划好的,偏偏你还能用最无辜的态度骗尽世人。这桩桩件件都是你的杰作,太子,高永夏,哈哈……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永夏吗?”
高永夏回视塔矢亮凄厉的眼眸。“我不后悔,亮,为了你,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不后悔?”塔矢亮嗤笑,“高永夏,我恨透了你的虚伪。我弟弟早就死了,对吧?皇上当年下的是诛杀令,你明明知道,还一直骗我,让我傻傻相信我和弟弟还有重逢的一天。”
高永夏一下子慌乱起来:“亮,你都知道了?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呢?既然你早就知道了,又为什么继续呆在洛阳?”
“的确,我想过死,想过逃走,想过报仇。但那时我还抱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对你还有眷恋和不忍。但是今天,你终于让我看到这一切是怎样幻灭的。”
高永夏生平第一次觉得迷惑。难道自己对亮好,想要爱他得到他,竟都是错的么?他和亮,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局面?他忽然又忿忿不平起来。如果……如果当初亮没有遇见那个进藤光,他又怎会离开自己。现在亮又回来了,他不会再给亮第二次机会逃开自己,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只要亮再也不见进藤光,他们还可以回到从前的,他也还会是那个在锦初楼中等着自己的亮。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无论自己离开多久,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只要回眸,亮都会等着他,包容他,原谅他。
塔矢亮看着高永夏忽悲忽喜的面容,就知他一定又在自欺欺人了。
“永夏,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源于你。你是太子,太子不是我的永夏,你懂么?”
高永夏急急辩解道:“我是永夏,太子就是永夏,这有什么不同?”
塔矢亮无奈摇摇头:“我的永夏是朋友,是亲人,是可以豁出命相交的知己。可太子不是,太子终究护不了我和我的家人,太子只会挣扎在塔矢亮和皇帝之间,疲于奔命,最终什么都得不到。永夏……高永夏……太子殿下,您要如何选择江山和塔矢亮?您要如何向您高高在上一心想致我于死地的父皇解释我的归来?”
“不!亮,你不要逼我。”高永夏失去了一贯的傲然,抱着头痛苦地低吼,如被困的野兽。
塔矢亮抚上高永夏额前的碎发,恻然道:“永夏,我没有逼你,是你在逼我啊,你在逼我去送死。”
“不,我绝不放你走!”高永夏猛然抬起头,暗色的眼瞳里布满血丝。“我会保护你,即使是父皇也动不了你。”
塔矢亮蓦然笑了,褪去了一贯的清冷,带着点骄傲和笃定。
“永夏,那个皇宫已让你失去了对自由的渴望,但你没有资格用一根锁链毁了我们三人的自由。这一仗,我必定不会输。”
高永夏怒瞪了塔矢亮一眼,这样的亮是他不曾看到过的,也令他生起了十二分警惕。
接下来的日子里,塔矢亮在极端严密的监视下迅速被带往帝都长安。途中高永夏一直试图说服塔矢亮,但他每天只是静静坐着,却再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日夜兼程,十天后终于抵达都城。
刚至城门,高永夏就接到圣旨。皇上病重,急召太子入宫。
之后,塔矢亮开口说了十天来的第一句话:“我要去家里看看。”
“也好,你现在也不方便进宫,过几天我来接你。”高永夏示意侍卫留下来保护塔矢亮,便欲离去。
“永夏……”
“什么事?”高永夏回首,等着欲言又止的塔矢亮。
塔矢亮上前一步,望着这个差不多认识了一辈子的狂狷男子。“永夏,从小我便知道,你将来必是一代明君,注定君临天下。”
高永夏没想到塔矢亮会说出这番话,半晌扬起倨傲的笑容,道:“谢谢你,亮。”
塔矢亮深深凝视着离去的高大身影,直至渐行渐远。然后转身向另一边的丞相府行去。
荒废已久的宅第艰涩地展开大门,迎接久违了的尘世喧嚣。
“你们退出府外十丈候着吧,我想一个人呆着。”塔矢亮淡淡吩咐身后的侍卫。
独自来到弈阁,看着散发出朽木潮湿靡香的一切都安然得令人迷惘。他想到了那次也是在这个房间,有东栏梨花雪白,少年黄衣迤丽。有些倦了似地靠墙坐着,手抚过墙面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微微笑了。少时与永夏比肩争高的记忆在岁月中居然就悄悄遗漏在这无人的角落里了。不过,幸好,还能在这样一个瞬间打动了人心。
闭了眼,再不见梨花雪,阑竹碧,再不曾秋日弄琴,新冬煮酒。
闭了眼,这一生便簌簌地到了头罢。
寂寂荒坡下,几多阖眼空惆怅,那勘乌啼更添凉。
永夏,江山和塔矢亮,你都无法舍下吗?那么,我来替你选。
“起火拉,快灭火!”
深巷中一处废宅火光冲天,二十八侍卫急忙提水救火,无奈园内荒草丛生,朽木遍地,燃起火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片刻功夫,整座宅第已被大火吞噬,三丈之内热浪冲天,不能靠近。
“糟了,塔矢公子还在里面,我们得赶快去向殿下禀报此事。”侍卫们慌张地向皇宫奔去,余下几名仍在徒劳地用水灭火。
遥远的中庭,悠悠传来歌声。
仿若天际流云般渺茫,仍是一曲金缕衣,共舞之人已不在,知音一人又何方?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翻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翦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衮衮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
延绵的火光已稍稍暗淡了下来。
黄衫的少年握了玉佩,痴了似地走近府第,额上全力奔跑留下的汗珠还在,密密地铺满了光洁的皮肤,只是它的主人再也无力抬起手来拭去它。
从四合城一醒来便得知亮已离开,从众人口中七拼八凑了消息,再发现会场外悄悄撤去火药的朝廷中人,岂有不明白真相之理?当即赶来长安。只是,这火怎么眼睁睁就烧到了心里?
在众人的惊诧声中,他走进了这座被火舌舔噬过摇摇欲坠的宅子。
滚热的瓦砾仍没烧透,不时将衣上薄纱灼出几个洞,隔着鞋底踩在上面仍是炙人的焦灼。进藤光似乎已失了所有的感觉,只顾痴痴向前走,直至那座焦黑得看不出模样的弈阁。
那是……亮的弈阁……
想伸手触摸,却又受惊似地往后退。依稀看见凌空处一袭白衣在冲天的火光中静静伫立,流云广袖翻飞不休。那火光中的面容渐渐清晰到能看见脸上每一根细软的绒毛,淡水色的唇微启,唤道:“光,你来接我了……来接我……接我……”
虚空中伸出的手皓白如莹玉,进藤光欣喜地扑上前,手却穿越了空茫,按在了焦黑灼烫的梁柱上。他发疯似地用手扒着石堆,不理会仍在灼灼烧着的几簇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阳光隐入了云层,月上了中天,也许火光终于进入了苟延残喘,可这又有什么不同?他只是一刻不停地翻找着微烫的废墟,试图找到那个人存在的痕迹。
当藤原佐为闻讯赶来时就看到十几个人围着焦黑如炭的废宅,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石块焦木被挪动的声音,空气中传来血肉被灼烤的烂糊味。
佐为以手捂唇,有些颤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清泪迷蒙了视线。那样一个苍山暮雪般的人怎么可能就此消匿在世间?更何况,自己昨日才拿到了……
“阿光……”凄然唤着那个神智迷失的孩子。
少年依旧不停歇地用手挖掘炭火。
佐为猛地拉开少年的手,那里被灼出大片的血泡,又被热炭烧成焦黑的死皮,斑斑驳驳地落下几处,露出里面被熏烤得流不出血的嫩肉。佐为抑制着颤抖哽咽,不敢让泪水滴落在已经不成样子的皮肉上。“对不起,我只找到这个。”
一张薄而泛黄的纸轻轻摊开在进藤光面前,他细细来回看了好几遍,陡然疯狂地撕碎了它。残片落在废墟之上,千万片无声的白蝶飞舞着散落在往生的路上。
亮,你终于自由了,那个肮脏的皇宫再也不能用一纸莫须有的罪状禁锢你,玷辱你。
亮,我相信了。
我终于相信你说过的,这世上定然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生与死付出一切的。
现在我得到了,相信了,又失去了。爱过了,痛醒了,心空了。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永远么?
你一直都这么聪明,知道怎样才最伤人心,知道怎样才对自己最好。你伤了太子的心,你绝了我的情,却把唯一的解脱留给了自己。我一直以为我在保护你,其实一直是我在索求你的庇护。我以为躲在你身后就可以不必面对痛苦,不必面对伤害。于是你不在了,我又变回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现实将我分割得支离破碎。
在这一场战争里,我何其无辜,你何其狡诈。我输了情仇,你赢了永恒。
情之一字,可死而不可怨也。你得了死,我得了怨,你的是情,我的又是什么?
进藤光茫然而立,天地孤鸿独缥缈,这半生的相思又该向谁去讨要?
火渐熄渐消,一截沾了灰的衣角飘荡而下,不时被垂死挣扎的火舌舔过,白色中焦黑了一片。
进藤光愣愣看着一小片白轻轻巧巧落入怀中,怔忪了半晌。风过,轻盈的布料再次吹向远方,进藤光有些呆了似地伸出手,突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压住那人衣角,喃喃地说:“亮……找到你……”
胤朝的新帝盯着远处坐在火堆中的人,少年正喃喃自语着抱紧手中几根焦黑残缺的骨头,一边忙碌地四处翻拣。
皇帝勾出一抹空茫的笑容。
遥遥相对的,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他们都死不去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