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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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百余里的北邙山脉，像一条卧在洛阳城北的巨龙。
入了夜，便冷得彻骨。
2
灵隐寺的大钟，像是有年头了，钟锤撞上去发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穿越过古老的岁月，穿过风，穿过海，在稀薄日光里暗哑着。
之前随着山庄里的人来过那么多次，也不曾注意这钟声，此时听起来，倒是颇有韵味。
叶昭阳数了，一百零八声。
3
大漠的风沙里总是有股冷冰冰的腥味，后来有人对他说，这是血的味道。
走得地方多了，身上的血腥气就越来越浓。
“没办法，谁让我们生逢乱世。”迟渊这样说。
这个国家驱逐了倭寇，平定了突厥，但最终，还是从内部开始一点点瓦解了。
4
叶昭阳遇见迟渊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伙马贼打架。叶昭阳看着他坐在马上干净利落地将对手踩翻在地，神情悠闲得如同在花圃漫步。
客栈里的胡人和迟渊勾肩搭背地喝酒，叶昭阳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窈窕美艳的胡姬一曲接一曲地跳，傍晚的大漠美不胜收，仿佛昏黄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间暖烘烘的小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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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之后，叶昭阳终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你要帮那些侵入中原的异乡人呢？”
迟渊端着酒碗，冲他咧嘴一笑，道：“你最好不要来边疆。久了，你就会分不清到底该杀谁，又该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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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昭阳听了他的话，回到中原南下游历，同年，安禄山起兵反叛。
他想起迟渊的话，拿不定主意该继续走，还是折返。
第二年，他又在洛阳遇到了身披银甲的迟渊。
7
我相信一个国家的存亡是有命数的……
但是，人的命却并非天定。我还可以用这条命去救更多的人，守更多的城，而千千万万个人在一起，就能延续一个国家的性命。
这就是我们所能掌控的，所有的一切。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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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跟我一起吗？”迟渊问。
叶昭阳问他：“那我该杀谁，又该救谁呢？”
迟渊笑了：“现在这件事变得很简单了。跟我来，杀光站在我们对面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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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安城里的风都开始有血腥味了。
迟渊拉弓的动作很好看，修长的手指覆在金色长弓绷紧的弦上，有一种亡命天涯的美感。
他的箭和人一样，都是从来不走回头路的。
10
君储逃亡，王都陷落，马嵬驿兵变的那一日，叶昭阳正在山庄里打铁。
天策军转战枫华谷，叶昭阳驾了快马赶去，包裹里装着一套崭新的弓箭，鲜红弓身，玄铁银纹，每一寸都像是一场烧不尽的大火。
迟渊在营地外哈哈大笑，让它助我斩尽天下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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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大唐，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一场没做完的美梦。
但纵马疆场的生活，却让迟渊活得更加恣意，很多人骨子里都有这样带吴钩收关山的热忱，一句话，就点燃了一腔热血。
他说我但守大唐，半步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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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给叶昭阳成长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仿佛从他生下来起，这个国家的东西南北，就纷争不断。他来不及闯荡江湖，与武林高手一较高下，江湖就已经被拖入了硝烟滚滚。
哪还有给他练剑的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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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渊说，不打仗的时候，我来陪你练练吧。
叶昭阳好奇，明明年纪相仿，为什么你就可以驾轻就熟地奔赴战场？
迟渊想了想道：“我不像你，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还不是落地就要学会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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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渊一口气喝了掉了坛中大半的酒，随手将酒坛抛了过来。
叶昭阳险险地接住了，抬起眼小心地看他，又小心地对着坛口喝了一口。
夜里篝火噼噼啪啪的声音，总能让人暂时忘记几里地外虎视眈眈的狼牙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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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昭阳慢慢学会了在万人敌阵之前心如止水，也学会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战乱年代朝不保夕，快乐与悲伤都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消耗掉。
战场上，情绪是无用的。
没有人会因为你发挥不好而让步，反正不是生，就是死。
生死面前，喜悦、愤怒和失落都是再小不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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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迟渊很少在人前表露出内心的情绪来。
想一想，他对自己说过的最带个人情感的话好像是：“如果是在太平年代遇到你就好了。”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们就可以有很多时间来慢慢相遇。
而不必这样一上来就血雨腥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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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时候叶昭阳终于找到了迟渊，他独自站在高高的断崖上，脚下的山谷里铺满了在血战中死去的战友尸体。
山谷里很静，连半声虫鸣都没有，像是堆满了一个个百年的梦境。
他们也只能这样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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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崖边有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迟渊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了一首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给他听。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天际微光闪现，叶昭阳这才发现他们就这样站了一夜。
山还在，水还在，城池楼阁小桥垂柳都还在，一切仿佛都还是旧时模样，故人却已经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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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渊没有特别难过的时候，也没有特别愤怒的时候。叶昭阳跟着他学，渐渐也练就了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只是，这样活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概是放声大笑或纵情痛哭的权利。
叶昭阳想着，如果迟渊没有死在战场上，战乱平定之后，大概会成为名垂千古的将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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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剑山庄自小修习的剑法，到了战场真能用得上的，不过就那么几式。其实没有谁会想着在这种地方分个优劣高低，只有怎样置对方于死地，只要管用，就是好的。
有时候他梦见亡于自己剑下的人，往往是他们的最后一个眼神，不甘愿的，震惊的，癫狂的，更多的是麻木的。
“死在我剑下的那些人，其实素昧平生。”叶昭阳对迟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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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还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粘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叶昭阳说不下去了，迟渊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伸出双臂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铠甲又冷又硬，硌在他的后背上，却又像水一样温柔。
“没事的。”迟渊笨笨拙拙地说道，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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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劝自己回去，太好了。
只是，他们都明白，在这样的时局里，每个人都是无能为力，就算是天子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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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实在太渺小了。
尽管如此渺小，还是得尽力抓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一切。
不然的话，什么都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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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还是想要抓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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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渊确实没有死在战场上。
他在风沙漫天的恶劣气候里，摸爬滚打了几年，又在战鼓擂擂的声音里回到中原。胡虏凶残，狼牙暴虐，敌人的铁骑终究折不断他百战之中磨出的那杆长枪。
但这首气势磅礴的战歌却停在了王城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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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的将领死伤过半，山城陷落，军中被怀疑混入内鬼。朝廷震怒，国罪当前，连一个可以问罪的人都找不到。
战争没有该不该赢，只有能不能输。
迟渊的话轻飘飘地响起了：“反正我独身一人，无牵无挂的。”
紫泥御诏，金口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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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还是一片死气沉沉，刑场外稀稀两两的人群，交头接耳，不知道一个人的生平会怎样轻描淡写地出现在路人的口中。
铁刀砍碎骨头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迟渊的头滚落在地，几尺之外，尚未阖上的双眼毫无生气地望着叶昭阳的方向。
叶昭阳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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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要护这国家，但把刀刺入你的心脏的，还不正是这个国家。
你说要杀尽对面的人，可今日站在你对面的，是你坚守不退的大唐啊。
我该杀谁，又该救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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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昭阳在城外的乱葬岗费了很长时间才找齐迟渊的遗体，他的四肢被野兽啃得残缺不全，头颅已经开始腐烂，眼珠也被叼走了一只。
他把他葬在北邙，潦草地立了块破旧的石板，不知道该写什么，只能用剑在上面刻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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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中，有很多这样籍籍无名的小辈，他们可能武艺过人，也可能胆识非凡，很不凑巧地，葬身于一场兵荒马乱的逃亡里，一生就这样过完了。
连一句话都留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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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渊动身的前一夜，一直躲着不肯见他的叶昭阳远远地藏在树林里目送他离去。
他最后也没能找到自己，只能托人送来一张薄笺，愿平安。
男人的字写得不修边幅，叶昭阳想起来他平素最讨厌舞文弄墨的样子，愈觉得这寥寥几笔甚是珍稀。
见字如面，倘若是真能如面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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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枕粲，锦衾烂。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又该归于何处？
叶昭阳的手指为了挖墓穴变得血肉模糊，他轻轻地抚摸着石板上的名字，在上面留下了几道参差不齐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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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没有看到盛世再临，冷冰冰的墓穴里，也没有华丽的锦缎与精巧的角枕。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的战功，即使日后被提起，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罪犯。
叶昭阳靠在灵隐寺的后墙，夕阳落时，钟声又响起了。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山中葱郁树木，酝酿着满眼的绿意。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