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荣华》纳兰馨雪

1、第一章

　　长隆五年六月初六

　　尚邑城的牡丹又开了，朵朵艳丽异常。闻人瑜带着弟弟闻人瑾在自家花园中习剑。两个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却已经隐隐透出了一招一眼的架势。正当满头大汗淋漓之时，空气中却传来奇香。两人都立时放弃了扎着的马步，起身寻找那香味的来源。却是空中有大片的牡丹飞过，往南边的宫城而去。似是海市蜃楼，却真有那奇香阵阵传来。闻人瑜问弟弟：“你瞧见了那牡丹吗？”闻人瑾却答：“我瞧见她对我笑。”闻人瑜心中奇怪，分明是牡丹，哪里来的人？于是对弟弟说：“你眼花了……”闻人瑾不甚在意，对着远处的天空笑了出来。

　　一片芳菲上苑东，游遍芳丛。只可惜无暇顾及这美景，华帝元岳仍是往文渊阁而去。他于乱世中揭竿而起，用谋略和远见称霸中原万里河山。除了南陲梁都尚未统一，已然握了这天下在其掌中。所有的一切让他明白勤政与德政的重要。就比如下午的经筵，虽是大学士讲演历代的史书经文，却也可以论一论历代政之得失，也好有个借鉴。只是今日心中微微有些躁动，许是因为暑热，许是因为梁都用兵，又或者是因为顺妃已近临盆。
　　经筵之上，有大学士朗朗而读，华帝微有些心不在焉。鼻头上已经微微沁出汗珠来，他颇有些焦躁却又不敢随便。规矩是他定的，经筵之上君为生而有帝师，君之失仪不勤皆有师指出批评。他听见旁边水漏的声音，嘀嗒的水声如响在脑中，慢慢数着，直至数不清，可是大学士仍在摇头晃脑地念着史书。
　　忽然，门外传来了军前来报的声音，有禁军首领一人飞奔而来，高声叫道：“前线战报——”所有人都似忽然清醒，均松了一口气向外看去。那禁军首领持一前线战报飞奔入内，跪参华帝。华帝微正了正身，沉声说：“朕曾说过，任何人不得咆哮经筵，你如此喧哗该当何罪？”禁军首领有些胆怯，“臣该死——”
　　华帝心中却早松了一口气，急忙吩咐：“有何战报，快快奏来。”禁军首领忙叩首道：“前方战报，仰吾皇天恩，征南将军闻人博率五万□□军队已攻克梁都，至此江山一统，吾皇万岁，千秋万代……”众臣亦是急忙跪地叩首，“吾皇万岁，千秋万代……”
　　华帝哈哈笑了出来，华国终于统一这八方十国，他终于可以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了。正在此时众人忽然闻见一股奇香袭来，不由呆住。元岳往殿外走去，只见顺妃所居泰华宫上方满是牡丹奇景，阵阵香气正是从那里而来。尾随而至的众臣也无不称奇，却不敢言语。后宫长史匆匆跑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顺妃娘娘诞下一位公主，泰华宫内满是祥瑞。”
　　华帝方才明白过来，再看那满天的牡丹，渐渐隐没在蓝天白云间，好一阵香味才散尽。有大学士从旁贺喜道：“吾皇江山一统，又得公主之祥瑞，代表我华国从此江山永固，盛世太平。”众人也忙附和此为一天仙公主。
　　华帝满心激动，道：“此女之生带来我华国基业巩固，天下归心。朕必让她一生荣华，给她一个荣华盛世……传朕旨意，三公主赐名荣华。”众臣忙复跪倒：“天佑华国，盛世荣华。”

　　七月，华帝宫中摆宴为征南将军闻人博得胜回朝接风，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饮酒狂欢。席宴散后众人皆大欢喜各自回家，闻人博却看见御史官方之远愁眉不展。他已然微醺，于是上前问道：“方大人缘何如此脸色，难道是不愿看末将得胜而回？”方之远忙说：“岂敢，岂敢。”闻人博又问为何，方之远看看左右，只好答道：“将军得胜那日，正好顺妃诞下三公主。当时尚邑城空中惊现牡丹奇景，众皆道公主乃天仙下凡助我华国国威。万岁当时便赐名‘荣华’公主。”方之远一拱手，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闻人博奇怪，“这又怎样？”方之远道：“众人当时也未觉得怎样，如今在下要将公主载入谱牒才发现不妥。”闻人博酒已经醒了大半，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方之远又道：“将军想想诸位皇子名讳，再想想公主们的名讳。”
　　闻人博这才恍然，原来华国始一建国，华帝元岳便得长子。于是以国名为辈属，皇长子名为年华，第二年皇次子出生，取名光华。此二位皇子皆是皇后孙氏所出。长公主德荣和二公主惠荣为陈贵妃所出，此二位公主的名讳皆以荣结尾。顺妃尹氏是前朝的公主，乃是华帝攻克尚邑后所虏。皇三子风华和如今的三公主荣华便是她所出。这其中更有一段际会，皇三子风华出生时刚好皇上得了东方三国的降书，大喜，遂吩咐改次年国号为长隆。皇三子风华因此便得了皇上的更多关照和宠溺，如今这三公主又是这般，实在让人不由臆测是否老天真的对那位前朝公主的皇妃更加眷顾，让她的子女都平白地赢得比其他皇嗣更多皇帝的青睐。
　　只是这三公主的名字竟然沿用皇子的辈属，皇上起得确实让人费解。难不成其中又有何深意？闻人博不敢往下想，更不敢多说，只好勉强安慰方之远几句，说该怎么往谱牒上录就怎么录便是，莫要妄测圣意。两人又寒暄几句匆匆告别。
　　闻人博始回到家中，便看见妻子请了道士在家里做法。他心里诧异，问妻子缘由，妻子却道：“初六日那天，有牡丹异景过咱家院子，偏巧被那两个小祖宗瞧见。这倒没什么，偏偏瑜儿瞧着是牡丹，瑾儿瞧着便是个女子，怕是生生中了邪了。”闻人博觉得奇怪，却也了然两三分，拿了银子吩咐那道士走了才说：“那日我打了胜仗，皇上得了三公主。据说当日皇宫上空便是牡丹奇景，众人都道三公主乃是天仙下凡。你说那日牡丹从咱们家中而过，想来必定是有些因缘际会的。”妻子微微点头，因又问道：“那为何瑜儿和瑾儿看到的全然不一样？”话一出口便又自顾解释道：“公主是牡丹花仙，那瑾儿看到的是女子也就不为怪了。原来竟是这样……”她有些惊喜地看着丈夫，闻人博却微蹙了眉头。这因缘际会究竟是好是坏，他全然摸不清楚。

　　长隆八年春
　　尚邑的桃花开了，风华经过御花园时刚好看到奶娘抱着荣华在桃树边上晒着太阳。他们的前方是一群宫女们在和暖的阳光下戏耍。他不由驻足，那个就是被父皇捧在天上的妹妹吧。他们这些庶出的皇子公主是不能养在生母边上的，因而那个同母的亲妹妹也只是在宫内的大宴上见过数次，小小的孩子，只知道父皇对她极为宠爱。
　　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宫女们纷纷拜倒请安。才九岁的他已然有了天家气势，抬手叫起便往桃树下而去。奶娘因抱着荣华不好行礼，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风华便点头示意她起来。他看见了妹妹白净的小脸，小小的玫红色宫装衬得她脸上似微抹了胭脂。
　　荣华睁大了眼睛打量着风华，转而在奶娘的怀中挣扎。“下，下，要下。”奶娘忙将她放在地上。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风华跟前，伸手拽住了风华的手，“泥（你）——是谁？”风华看着她拼命仰着的脑袋，蹲了下来，“我是你的哥哥。”荣华嗤嗤地笑了出来，“嘎嘎——”风华也被她逗乐了，她的小手十分柔软，却使了很大的力气拉住他。
　　突然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叫他，“风华——”
　　是母妃，他虽然疏远却无刻不在惦念的母妃。他连忙转头，刚要恭敬地叫母妃时，却是荣华松开了他的手，一步一晃地往母妃那里跑去。她口中吃吃地叫着：“娘——娘亲。”也许是本能，怕荣华摔倒，风华连忙跟上，护着她到了母妃身边。
　　他看见了母亲慈祥的笑容。母亲蹲下将荣华揽在怀中，“我的女儿……”奶娘讪笑着走上前来，“顺妃娘娘，奴婢带三公主来御花园晒太阳。这会儿奴婢有些内急，需要出恭，劳烦顺妃娘娘代为照顾三公主一些时候则个。”顺妃连忙点头，笑着拿了一锭银子偷偷塞在奶娘的手里，奶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继而转身带着那一群宫女到更远的地方候着了。
　　风华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些记忆并不甚分明。但是依稀也记得奶娘的脸瞬间转换成母妃的，慈祥地对他笑着。他心中不由感念母妃的辛苦，回望去妹妹乐呵呵地在母亲怀里咿呀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母亲也许听懂了，会心地笑着。
　　忽然荣华转身跑过来拉他，拽着他的手到了母妃面前，“娘亲，嘎嘎——”母妃爱怜地看着他们俩，将手搭在了他们紧握的小手上，“你们是最好的兄妹，以后要荣辱与共，知道吗？”他听懂了，在这个庞大的宫殿里，他唯一可以相信和依赖的，只有母亲。母亲的笑容足以化解他心中所有的冰冷。哪怕周围包裹着再多的寒冰，那些明枪暗箭通通袭来，可是想到母亲的笑容，他就什么都不怕了。如今，多了一双握在他手上的小手。他要尽他的能力来保护他，让她幸福、快乐，就好像他要用自己的成绩来给母亲带来荣耀一样。她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荣耀。
　　那一年桃花盛开，他才九岁，荣华将满四岁。他记得御花园的桃花开得灿烂，荣华红扑扑的小脸让他想到了诗文老师教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长隆十二年
　　风华下学时经过御花园，却看见一众的宫女太监们到处找着荣华。他心下奇怪，上前找了个小太监问是怎么回事。那太监却急匆匆道：“过午的时候三公主被万岁爷训斥，然后下午便不见了人影。这会儿已经失踪了能有两个时辰了。”风华心中一急，忙道：“我同你们一处去找。”太监们似乎有了喜色，如此，至少上面怪罪下来时，有个主子可以帮着担待了。
　　众人散去后，他却是往御花园东边儿的叠翠阁去。若没有记错，上次他在那屋子的北墙旁瞧见过一个梯子。当时混没在意，此刻却觉得其中定然有所蹊跷。
　　风华顺着梯子爬上，果然可以看到上面阁子间的小门。轻推开进去，仍是在寂静的宫殿里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内有抽泣的声音传来，心里本能一紧，疾步上前将荣华揽在怀中，“妹妹……”
　　见是他，荣华哭得更凶。本来娇花一般的脸蛋儿尽是和泪的残妆，风华低声问：“究竟怎么了？”
　　“她们欺侮母妃……”荣华哽咽道：“今日，我路过泰华宫，顺道探望母妃。瞧，瞧见陈妃娘娘带着几个昭仪在泰华宫品茶赏花。她们，竟然另母妃侍立一旁，一众人说不出地刁难。我看不过，上前将一位昭仪的团凳踹倒，结果便被她们骂作小狐媚子。”
　　原来是如此，这么多年皇宫中的沉浮，这样的事已然瞧见太多。幼时母妃时常抱着他偷偷泪零的样子似乎又浮上心头，他握紧双手，一定要做好，做到最好，让母亲可以扬眉吐气地置身在这皇宫中。
　　荣华仍是哭得不止，“到了父皇面前，他竟然听信那些人的话，只说我目无尊长，踹了那个昭仪的凳子。偏不说她们无上无下，欺侮母妃。”她哭得梨花带雨，眼睛已经红肿。
　　风华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搂着。他早已看透这后宫中的冷暖，更深知母妃的不易。“妹妹，知道吗？能给母妃带来幸福的，只有我们俩个了，所以，要坚强。”荣华有些不解地看他，他只得将自己知道的悉数讲出。
　　“看到窗外的景色了吗？”镂空的窗户上满是吉祥如意的纹样，荣华听风华的话往窗外的御花园看，正是郁郁葱葱的美丽光景。和暖的风，娇艳的花，苍翠的绿，旁边以白玉石筑路，似乎是置身仙境。“母妃在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或者年岁更大的时候，时常就在这片花园里游玩。那时的她跟现在的你一样，是被天子捧在手心的公主，享有着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与尊敬。那时母亲面上的微笑定然也是与你一样，是无忧的快乐。”风华诉说着，而荣华只是有些诧异地睁大了双眸，“公主？母妃怎么会是公主？”
　　风华接着说：“母妃是前朝的公主。有一天，父皇的铁骑踏破皇宫，前朝灭亡了，而母亲也成了俘虏。”风华的眼前闪烁的似乎是若干年前的战争，那些萧索凌乱的片断似乎在他的眼前重现，“父皇强占了母妃，于是母妃便成了父皇后宫里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是新帝的妃子，却又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
　　荣华听得沉思，她并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她一直以为，母妃被大家禁忌的身份只是源于低下或者不可告人，却未想，是太高贵，是沾染了鲜血，所以不能提及。窗外的花枝又是一片繁华，她不知道，若干年前，这里是否也曾被战火洗礼。
　　而风华的声音在耳边轻荡，“妹妹，我们惟有用我们的努力来换回母亲至高的地位和久违的笑容。”荣华似懂非懂，却坚定地点头答应。她甚至可以想到，母妃曾经坐在绛雪轩前的秋千上灿烂明媚的笑容。如今，早已不复见。她想让母妃笑，她想让母妃不被欺负，她想让母妃赢得万人尊敬……而风华的声音昂扬，“我们的身上流淌着两朝皇族的血脉！妹妹，我们是最高贵的存在，任何人也撼动不了。”
　　她还是哭了，是又哭了出来。趴在风华的怀抱中，有些感动的哭着。她并不是无助，并不是无援，因为她知道，有哥哥站在她身后，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