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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故人长绝 ...


  •   冬夜深沉,四更过后,更是万籁俱寂。声声刻漏中,空明城里所有人都已在梦境中迷失,似乎再没有谁能够保持清醒。

      独有一盏昏灯默默照尽所有。

      “……我族今日之祸,实皆由云初而起。”

      摇摇曳曳的烛光下,笔墨恍然间蔓延出点点鲜红。

      “云初愚昧,轻信人言,泄露机密,遭人利用,罪一也;偷习秘术,妄图逆生死之道,以致全族灾祸,罪二也;陷于敌营,苟且偷生,罪三也……”

      疾走的笔锋不见半分迟疑,上好的砚里墨色清亮,映照出的脸却面无表情。

      一滴墨滴落纸上,云初怔怔看了许久。丝丝夜风钻入半开的琉璃窗,凉得快要冻结人心,目光逆风而去,却遥遥不见故人故土--时过境迁,今事非昨。

      云初苦笑,一手拈起信笺,看着火舌转眼间将薄纸卷舐殆尽。

      .

      月光蒙蒙,明天想必又有一场大雪。回廊幽深,转弯处有人久久站在阴影中,看着自己的掌心出神。

      “师父。”看到风黎司巫的那一刻就有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到嘴边,陌生与熟悉的记忆一幕一幕交错闪过,一时间险些模糊了理智。

      “江昶,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弟子。但切记公私分明,在外不得称我‘师父’。”

      “弟子谨记。”

      “男子汉大丈夫还惧这小小跃行不成?今日你若不跳就不再是我弟子!”

      “师父很高啊跳下去会死的!”

      “不论是从军还是做巫觋,都是守护风黎部的好孩子。别忘了师父教你的,平安回来。”

      “弟子必衣锦还乡,不给师父丢脸!”

      记忆定格在那个春风得意的午后,少年鲜衣怒马,踌躇满志地向着未来进发。迈出城门之时,江昶回头遥遥拜别,站在城墙上的风纪微弯了唇角,颔首领受,目光一直追随到队伍隐没在地平线外。法杖自鸣而起,应和着远远传来的战歌,迟迟未散--谁能想到,一别之后,君已非君,再见不再。

      只是……两族交战,岂容半分犹豫?手慢慢握紧,掌间的东西被夜风吹得凉透。

      “楚辰?”琉璃窗大开,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人猝不及防。

      “果然是你。”云初神情淡漠,“想来你的暗哨也不至于笨到被我发现。”

      楚辰讪讪,抬手:“我只是来把这个交给你。”

      记忆珠深邃的颜色像极了风纪的眼睛,云初缓缓伸出手去,风口之中吹得泪流满面:“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你跑不了的,云初。”楚辰反手握住她:“留在我身边不好么?我对风黎部做什么都会顾忌到你,对你对风黎部都有好处。”

      “顾忌到我?”云初反问,“你刚杀了我师父,难不成还会为了我去和风黎部划江而治?”

      “即便我同意,长胥子民也不会接受。”楚辰轻轻松开手:“我长胥族千年前从真如主人沦落为附庸小族,优渥之地尽被风黎人抢夺,我族只能居住在蛮荒之地苟且偷安,甚至自身灵力也受到压制……如今桎梏已去,今非昔比。”

      一朝翻身,积蓄千年恨意就如泻闸之洪,没有流血千里天下缟素的报复,如何能甘心。

      云初没有意外。

      楚辰放柔声音:“我可以答应你,把风黎部逐出真如界,不对他们赶尽杀绝……”

      离开真如界……风黎部又能去哪里?人间已天翻地覆,仙妖人魔皆有出没,作为上古遗族的风黎部,一旦离开真如,会被多少双眼睛盯上,会成为多少人的忌惮?届时,风黎部就只能如千年前那般在天地间飘零,在五界角逐争斗的夹缝中艰难生存。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云初打断他,牵扯出一抹惨淡的笑,“你出现之后,我曾梦见过江昶,两次。”

      “在梦里,他看着我说‘云初,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那么仇恨的眼神看我。之前,我只当是预兆之梦,预示潜入长胥你会有危险……现在我明白了,他是真的恨我。”

      云初抬起眼,空洞地直视他:“你用他的躯体灭他的族,用他的躯体弑师……是我害的他,他必定恨死我了。”

      “……”楚辰目中有什么汹涌而起,却依旧一言不发。

      “留在你身边,江昶也不会愿意。”

      “江昶早已死了。”楚辰道,声音发紧,“死得干干净净,身魂俱散,再无知觉,更不会托梦!你何苦再这样折磨自己?”

      “我本就是执念极深之人,不是么?”云初眯了眼,语带讥诮。

      “江昶……呵,你对江昶当真情深意重。”楚辰嘲讽地笑,“可若非我,江昶那个笨蛋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明白你的心思……”

      “江昶不是笨蛋。”云初再次打断他,“他比你好多了。”

      琉璃窗咣的一声关上。

      “明日我便回营。”楚辰低低道:“你之前说,想见我。”

      沉默许久,声音才从窗缝间透出来:“我想最后跟你赌一次,你能否,带我去大畜台?”

      最后赌一次,破开封印的那一刹那,你我之间,谁生谁死,谁赢谁输。

      “……云初,你赢不了我。”

      “我不会输。”

      .

      脚步声渐去渐远,烛火渐暗,已燃到了底。

      解铃还需系铃人,万事皆有源头,亦必有终。

      若长胥族骤然失去能力威望都无可匹敌的首领,纵是不能对士气造成致命打击,也必然能造成他们短时间的失措。至少,各分支的长老们互不统属,推选新首领就足够混乱一阵,这无疑能给风黎部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

      目光落在角落,那一堆灰烬里的字迹依然存于眼底心头。“……攸关我族存亡,云初死不足惜,唯愿为我族谋一可战之机。”

      在溯梦之术里,云初曾看到以化相林为中心,刺目光芒如湖面涟漪漾开蔓延整个真如界,像是有强大的引力一般将悬身半空的吕商、散落各处的长老们周身灵力吸干。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想起小时候见过族主看大畜台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她才真正懂得那种排山倒海倾轧而来的悲怆。

      “春草没兮,故人何归!”

      “春草生兮,故人梦归!”

      “青山巍巍,白头为谁!”

      “白水洄洄,悲歌为谁!”

      当日洛丘战迹,黄昏之中老人单薄身影蹒跚远去,与庄严吟诵的长胥秘文一起长久地留在云初记忆里,事到如今,她终于听得分明。

      那是为长胥风黎两族而作的祭词,就如这大畜王台镇龙碑阁,不仅是当年风黎部所有精锐的墓碑,还是两族族主的,那里镇压着巨大的秘密和一个不甘不屈的魂魄。

      而这个魂魄,此刻就站在她身边,俯瞰真如界的百万里河山。

      云初痴痴望着绵延而去的广袤山川,一直望到月上中天,清冷月色倾泻而下,将她沐于其中。

      “那里,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云初遥遥指着化相林,轻声道。

      那个何其相似的月夜,他睁开双眼,见到清明月光下的她。

      楚辰转脸望过来,双目漆黑而明亮:“是。”

      “你和江昶不一样,其实……”云初伸出手,缓缓张开,“我后来想过很久,其实,我是分得清你们的。”

      掌心里金红一抹,是当日他在女娲神像下赠与她的眉心坠。

      长睫掩下,不应有知觉的心口,似乎清晰地绞痛了一下。楚辰淡淡道:“那时你不知真相,应允也作不得数。”

      但按着心口向娲皇行礼的时候,他是以楚辰的名义——她永远不会知道。

      “那么,你说的还作数么?”云初问他,神情看不出悲喜。

      接过眉心坠的手一顿,楚辰惊讶抬眼。

      “我如今重新应允你一次,还作数么?”云初道,不偏不移地凝视他的眼睛。

      楚辰恍然,刚刚狂喜起来的心重新沉下去,再无生路。

      一直以来都有太多理由太多借口自欺欺人,记忆、利用、生死,纷杂交织的原因太多太多,却总忘了去正视促使这些决定的最重要原因。今夜是他们的赌局,事关生死,事关两族,事关被卷进这场不死不休战争的真如界。而在赌局开盘之前,有没有那么一点时间,能留给纯粹的感情,哪怕片刻?

      哪怕下一刻,就背道而驰,永不回头。

      “自然作数。”

      楚辰道,眼底唇角都含了吟吟笑意,举起那抹富丽雍容、王后之制的额饰,小心翼翼戴在她头上。

      下一刻,有只手轻轻覆上他的眼,云初又近一分,吻上他的唇。

      楚辰抱住她,暂弃了国仇家恨两族争斗,只余此时此地,心头怀中之人。

      忽而落雪,纷纷如三月花谢,在月下堆叠而起,模糊了天地。

      众生万物都被茫茫大雪覆没,只剩下至高王台上,相拥的两人。

      雪渐渐转急,落在衣上的声音,听来有些钝痛。

      云初松了手,一步一步退出那个怀抱,风雪瞬间便袭入二人之间,将残留暖意冲散得干干净净。

      “我风黎部的封印……”

      云初笑了,扬起手,夺目光芒自手中蔓出,张开一道光壁,耀眼不能逼视。

      怎么能破……

      楚辰突然意识到她真正想做什么,一掌击碎光罩,却正见她飞身跃出台外,眸色暗红,眉间决绝。

      千年前后,风黎部的选择如出一辙。

      流光刃呼啸而来,云初闭上了眼,感受着刃上凉意穿身而去,带走血液里最后的记忆与温暖。

      “若你不是楚辰……该多好……”

      有谁的声音眷恋不舍,淹没于雪声婆娑之中。

      法阵忽而炸开,瑰丽耀目一瞬夺尽天地间所有色彩。阵心一抹金红抛出,自高耸的王台划出弧线,若一弯再无以圆满的月,重重跌落在雪地上。金红光芒碎裂,四溅而开,静静伏于惨白地面,映若心头血,自眼中夺眶而出。

      风雪萧萧,夹杂着星星光点,如皲裂的术法,如谪贬的星辰。

      此刻,若有人凌空而望,便可见血色昙花于化相林一瞬艳冶,顷刻凋谢。

      山河麻孝,万里缟素,连天地,也了无生气。

      檐边铃响,至高的大畜王台上,已不见一人。

      。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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