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鸠占鹊巢 ...
-
长居真如界的不是风黎部,是长胥族,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云初看着眼前交错而过的种种画面,震惊得说不出话。
对于远道而来的外族,仅仅因为久远的相连血脉,偏安一隅多年的长胥族毫无防备地接纳了他们。只是,真如界与人间相类,固然灵气充盈,到底资源是无法平均的。长胥一族已在此居住几千年,平原、大河等优渥之地早已被尽数占据,风黎部能够利用的,也只剩下穷山恶水与高原大漠。而为炎黄部族驱逐的风黎部,太了解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喘息过后,便逐渐对中原虎视眈眈起来。
战争一触即发。补天之后,长胥一族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安居几代不曾动用过武力,虽有主场作战优势,且灵力比之风黎部略高一筹,却因久不动武,作战经验远远不及刚刚历经战火的风黎部。
风黎部意在夺取宜居之地,全民皆兵,个个斗志昂扬,拼死相争。连番战后,两族皆是死伤惨重,如画江山飘摇残破,恍若天柱倾塌后的狼藉人世。长胥族人口并不繁盛,风黎部也好不到哪去,如何拼得起人命?若相争到不死不休之境,不过是将整个真如界变作棺椁,两族共葬罢了。
那夜,风黎部所有卿士巫祝齐聚王前,商谈彻夜,终于甘心向长胥族俯首称臣,自此避居荒凉之地,不敢再起非分之想。
那时,长胥族新主初初登位,尚且年少,被风黎部乘虚而入打了个措手不及。数战下来疲惫不堪之时,风黎一部派遣使者前来求和,坦言两族再禁不起折损,风黎甘愿认败,由族主出面,前来王都空明城和谈,听凭处置。
说是求和,实则是投降。为显诚意,风黎族主吕商愿自卸甲胄,不带大军,仅领随从十人,深入长胥一族领地,于王城城郊交印投诚。
长胥族主沉吟几日,思及久战亦不利本族,且经此一战,长胥族已意识到忽视军战的恶果,几番下来已有了作战经验,之后亡羊补牢及时纠正疏漏,风黎一部未必能够抵挡,他们此时求和也是为自身考虑,应当不会有诈,便同意于城郊林中受降。
一切便在那一刻翻覆。
重云四合,遮蔽尽所有光亮,整个真如界顿时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而那浓稠黑暗里,在空明城郊的方向,忽然有道刺目光柱冲破天际,灵光激荡,震散而开。强劲风力之中,云初看到,玄袍大氅的吕商断发为笔,刺心血为墨,以至高建木为阵眼,绘出一个从未见过极其复杂的法阵咒符。
长衣重袂猎猎翻飞,广袖灌风,撑起沉夜中唯一光华。吕商高高悬身空中,足下所踏法阵几乎覆盖整个树林。细密灵光交织作罗网拦阻去路,法阵逼压下来,白亮的光芒照亮阵下一人,与他瞬间张开的法罩相撞,轰然声响震裂天地。
法阵的重重威压之下,那人倏地抬眼,凌厉眉峰怒涛滚滚,目中法阵影子越来越清晰,疾速旋转的封印恍若漩涡,和着不可遏止的不甘愤怒瞬间席卷尽所有。
巨大法阵散作星辰点点而去,真如界也随之灭尽光辉。滚滚乌云之下,吕商踏虚立风,垂眸淡淡扫了眼远近山河,忽而身形破碎,如那散去的法阵一般,化为沙尘随风而去了。
记忆珠落入林中,埋于狂风卷落的残枝断叶之下,一直到云散风尽,都不曾有人注意到。
自那以后,化相林灵气渐浓,千年不衰。
长胥族的少年族主万万没有想到,吕商利用了他们久离人间,对人间术法不再熟悉的弱点,以身相殉,以毕身灵力为引,合族中修为至高的十巫之力,将他封印于空明城外。而与此同时,守在二百里外的百名风黎族人耗尽所有修为,在长胥族主术法被破灵力逸散之际,以秘法合力织出限制长胥族灵力的内结界。
“这缺德法子来自人间。”楚辰冷冷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此战风黎部精锐全灭,吕商还真是舍得。”
云初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楚辰看她一眼,明白她想问什么:“内结界么?拜它所赐,我族灵力受制,至多只能发挥六成力量。”
云初终于明白为什么族中严禁上古秘术,只能由族主司巫研习,说是唯恐法术反噬自伤太过从而折损人口,实则……不过是为隐瞒千年前这一段不光彩历史罢了。每隔百年,族主不惜耗损功力派人出界探访人界,也并非防患于未然,只是亲身历经,防止旧事重演而已!
“我长胥一族于天柱倾塌之时便在真如,风黎部直至炎黄蚩尤大战后方才逃难来此,你说,究竟谁是主,谁是鸠占鹊巢??”
她以为是长胥一族人心不足,觊觎她家园夺她土地,而事实上,做这些事的正是她的族人。她骂长胥族是刽子手、忘恩负义,可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又有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在骂风黎一部?!
眼前青草蔓蔓,摇曳不语。
空明一战后,长胥一族灵力受制,一败涂地,原本为风黎部所预设的未来眨眼间便成了长胥族的。短短几年,长胥族被驱至北漠、南荒及西南山险水恶之地,风黎部摇身一变成为真如界的主人,定都空明城。而城外,司巫承族主之意,在封印之处起百丈高台,台上树镇龙碑,碑外建阁,名益阁。
而吕商的记忆珠,也被找回,遵循他的嘱咐,秘密葬于大畜台下。
“你以为大畜台为何是重地?”楚辰抬手,遥遥虚指,“那是我与吕商的葬身之所。”
伏羲卦象之中,上艮下乾为大畜之卦。艮者,山也;乾者,为天,为龙,为君。大畜台下封印着伏羲后裔长胥之君,其意不言而喻。
吕商费尽心机,不惜牺牲自己与风黎部全部精锐封印的少年君主,在一千年后,竟因风黎部巫女的引魂决重返世间,何其讽刺。
“孤当日年少轻敌,竟使我族任人欺凌千余载,如今自当叫尔一并奉还!”
混沌退去,身边的少年傲然道。
云初沉默良久,终是无颜作答。
遗忘总是那么容易,随着大畜台落成,族人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对此战保持缄默,甚至连对吕商也记载寥寥,只以“王”一字纪念之。岁月伴着花叶片片凋落,星移斗转,一千年过去,虽未出四代,如今的风黎部人也不再记得祖辈的卑劣行径,心安理得地享受原本属于长胥族的一切。
他们的真如界,他们的大河平原,他们的王都化相林,以及……他们的历史。
“是我族对不住你……”
云初抬起眼看他,哑着嗓子道,“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眼前那人的眼睛明亮深邃,比之溯梦之中的少年族主,少了些许稚气明朗多了许多她读不懂的东西,或许,是怒,是恨。
楚辰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云初脸色灰败,扯了扯嘴角:“你竟能……忍我这样久……”
楚辰别开目光,道:“长胥一族恩怨分明,我从未想过杀你。”
“那么……”云初惨笑,“我想知道……记载蜃氏樽术法的残本,为何会流落我手,又为何……会混入引魂咒诀……”
“你已猜到,还需我说么。”
云初心口一窒:“我不想猜。”
楚辰眺望远处,再平静不过地道:“我等了一千年,积蓄一千年的力量,才等到那个机会以溯梦之术托付大长老为我布局。”
局……分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云初还是面无人色,摇着头后退,声音急促却虚弱:“你……你的意思是……”
楚辰侧过身,目中闪过一丝犹豫,却还是说了下去:“我要他们找一个人,一个足够执着又足够强大的风黎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为了缥缈无凭的希望坚持下去,才有能力为我塑一具能容纳魂魄的身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风黎部的灵力,不必多纯粹,能破内结界就足够。”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太多,蜃氏樽需要强大的灵力支撑,莫说是灵力受制的长胥族,就是风黎部,有能力制作蜃氏樽的也屈指可数。
一千年,楚辰用了整整一千年的时间读到吕商记忆珠中的零碎记忆,也等待了整整一千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在长胥族大长老接近化相林时施用短短一瞬间的溯梦之术。
一千年,真的,太久了……
“所以……你们选中了我?”云初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
“豪赌罢了。”楚辰淡淡道,“司巫首徒,灵力强大,心性固执……云初,你真的是太好的人选。”
一场豪赌,赌她的执着,赌她的不甘,甚至于……赌她的感情。“你们什么时候选中的我?是不是……”云初哽咽良久,艰难地问他,“是不是连江昶的死……都是计划?”
“风纪判定你不宜卜卦的那日。”楚辰道。只回答了一半,而另一半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云初身形一晃,几欲摔倒。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胸膛的位置,好像有什么在一下下地割着,感觉不到痛,却能尝到,钝刀之上的铁锈味,混着血。云初直愣愣地望着他,眼神却分外苍白空洞。
害死江昶的是她,是她的那一点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