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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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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空城。
并不是这里什么都没有,而是它的名字就叫做空城。
黄濑凉太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他通过这里的电子设备了解过外边的一切,除了没有出去过之外,他在这里非常自由。
现在他正在一个除了一张椅子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数着秒表,还有四十秒这个人就醒了。
四十秒一到,眼前的人果然睁开了眼睛,这是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一只金色,一只红色,黄濑在对方睁眼的一瞬间就笑起来,“醒了吗,征。”对方眼神迷茫了两秒钟,随后清醒过来,“我又昏迷了?”他说着,尝试着动了下身体,却发现手腕和脚腕都动弹不得,他抬起头询问地看着黄濑,黄濑点点头,“既然已经醒了,我来帮你把这些卸了,”异瞳少年就坐在室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此刻手脚都被固定在十公分宽的束缚中,不知是什么材质,只是感觉这些东西都坚硬无比。
黄濑输入了自己的指纹,锁立刻就打开了,异瞳少年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活动了下身体,两个人就离开了这里。
走出房间,黄濑在前边带路,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方安装着无数的灯,把宽敞的走廊凸显地更加荒芜,走廊边上可以看到一个个房间的门,严密规整地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距离,黄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再扫了一眼四处纯白的走廊,他撇撇嘴,这样下去没准会的雪盲症的。
走了不远,拐弯,有一扇门,门把走廊挡死了,黄濑走过去刷了卡,按了指纹,又扫了瞳孔,门才打开,门的另一边和这一边没什么不同,若是说有,大概也就是偶尔可以看的忙碌的人影了。
有人低头对黄濑行礼,黄濑没理,直接走进了一个房间。
这是一个实验室,看布置就能看出来,有实验台,有精密的仪器,还有数不清的不知名药品。
黄濑走到椅子边上坐下,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坐吧,”他的脸上还带着稚嫩,可是神态间却带着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这次是几天?”异瞳少年低声问他,黄濑伸出两个手指,他了然地点点头,“越来越厉害了,这次那些人怎么说的?”听到他说这个黄濑有些烦躁,“还能怎么说,每次说过来说过去不就那几句话吗,”异瞳少年也不介意,“你看,你姓黄濑,我姓赤司,这就是我们本质上的差距。”说罢,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神色竟带着一股愉悦。
“别笑了,阿征,我真想不明白,他们……”话没说完,黄濑身上的联络设备响了起来,他按下接通,3D影像显示到虚空中,画面上是个中年人,神色沉静,“赤司醒了?”黄濑点点头,“是的,父亲,”男人沉思了一会,“没事,先让他在你那吧,”黄濑还想问点什么,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情,通讯被挂断了。
“别担心,”赤司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黄濑看着实验室内的仪器,突然感觉疲倦,“你才17岁,别露出那种表情来,”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在耳边,可黄濑却觉得这声音离自己无比遥远。
这里是空城。
这里是他们出生的地方,这里是他们成长的地方。
“我们逃走吧!”黄濑突然站起来,他比赤司高了一些,此刻略弯了腰抓住赤司的肩膀,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和兴奋,“我们逃走吧,小赤司,”赤司被他这个称呼叫的有一瞬间有些失神,随后他微微笑起来,握住黄濑放在他肩上的手,点点头,“好。”
他们对这里太熟悉了,警备安排,密码开启权限,黄濑拿到了父亲的指纹,复制了他的瞳纹,赤司黑进了摄像系统,保证他们走的时候不会有录像拍到,他们带了足够的现金和伪造的身份证件,安排了出走路线。
那些人不会知道,在这里生活了17年的孩子,第一次生了反骨。
逃出很顺利,黄濑狠狠地呼吸了下新鲜的空气,他兴奋地又跳又笑,赤司从来没见过他笑的这么开心过,不过现在他还是打断了,“我们该走了,不然他们该追上来了,”赤司帮着黄濑把外套的扣子扣好,拉着他,一步步远离了曾经囚禁他们的牢笼。
他们顺着安排好的计划,从基地出来先去了市区,赤司弄来一辆车,然后两个人去机场买了机票,黄濑从来没有从基地里出来过,见到什么都非常好奇,可是他也不敢离开赤司一步,赤司小心地探查着四周有没有人跟踪,直到上了飞机才松了口气。
两个人的机票终点是中国,是邻国,也因为中国人多,地方宽广,按黄濑的说法,两个人实在不行就躲进深山里,让那些人找都没地找去。
不过深山现在当然是不去,他们在上海下了飞机,两个人都曾学习过中文,亚洲人的相貌又相似,他们虽然好看些,却并不显眼。
在上海待了几天,两个人又去了苏州和扬州,最后在南京找了一间郊区的房子,暂时住了下来。
他们租的是小区里的单元楼,环境不错,房东不在国内,每个月只需要把钱打到账户上就好,赤司确认了整个小区没有危险,黄濑才放下心来,“我们可以在这里住多久?”他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问赤司,“最多半年,”赤司正在厨房泡茶,听到黄濑问问题想了想回答道,黄濑低声叹了口气,随后又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觉得出来太好了,”虽然面临的可能是无尽的逃亡和无止尽的流浪,不过这样的生活,也好过一直呆在笼子里。赤司似乎低声笑了。
他们在南京待了不到半年,随后又去了杭州,青岛,洛阳,每个地方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就要动身去下一个目的地。从基地带出来的钱被花了一半之后黄濑有时候会从网上接些私活养活自己,这已经是他们在外边的第二年,黄濑觉得,这样的生活真好,而从前生活在笼子里的,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梦。
他和赤司永远相依为命,这样很好。
梦境和现实,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那要看哪个你最不想面对了,最不想面对的,就是现实。
其实情况比黄濑想的要好一些,先找到他们的是他的父亲,而不是赤司的。
跟两年前比父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到的时候赤司正在厨房切菜——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了,赤司甚至绅士地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吃,当然被拒绝了。
黄濑的父亲看着他们,“外边好吗,是时候回去了吧,”黄濑点点头,又摇摇头,目光中是不容忽略的哀求,“我不想回去,父亲,求你,放过我们吧,”他神色怜悯,看着黄濑,就和普通的慈父一样,“你没事,可是赤司呢,他最后一次昏迷了多久?八天?十天?你有办法吗,这里没有先进的仪器,没有合适的药品,让我猜猜,你该怎么办呢,凉太,两年的普通生活,已经彻底磨灭了你作为一个优秀的科研人员的心吗?”黄濑看着他,嘴唇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亲……”男人走上前看着他的眼睛,“凉太,你是这个国家的财富,我把你制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过这种普通的生活的,你的大脑该发挥更大的用处,而不是在网络上你接的那种私活,”黄濑眼睛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他看着眼前的父亲,从来不觉得对方这么陌生过,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我跟你回去,你别逼他。”身边响起赤司的声音,黄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人的侧脸,他正处在从少年向男人转变的期间,轮廓变得分明,而今,他带着笑容,对自己的父亲说,“你别逼他,”黄濑只觉得胸间有一口气,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卡的他难受的厉害,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没让人看到他红了的眼眶。
他出生到现在19年,前十年,都在密闭的房间里,接受各种知识的填充,那时候,他甚至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他所有的时间都是用来接收知识,他的父亲告诉他,他是为此出生的,后来学习了生物学知识,他问父亲,母亲呢,父亲看着他不说话,从此他再也没问过。
10岁之后,终于从那里出来,他见到了更多的人,那时他开始专供生物学知识,研究人类基因组,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和他一般大的赤司,和他相同的是赤司也没有母亲,和他不同的是赤司的前十年不是一直在看书,他去过很多地方,学过很多东西,不局限于书本上的,他一只手就可以把黄濑打趴下,他的身体素质和格斗能力远远强于黄濑。
那时黄濑每天总是笑眯眯的,可是赤司面无表情,基地里再没有和他们一般大的孩子,于是黄濑在没有试验的时候总是找到赤司,最开始只是黄濑说,后来相熟了之后赤司会给他讲一些外边的事情。
赤司11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人,赤司回来之后精神状态不够完美,那些研究员们便将黄濑叫了过去,让他负责安抚,本来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赤司竟然真的好了起来。
似乎就是经过这件事,上边也开始默许他们的互相接近,再也不会两个人接触的时间稍长就各自被叫走。
赤司15岁那年的时候身体开始发生一些状况,主要表现为突然狂躁,破坏欲,短时间昏迷,然后这种状况越来越严重,他15岁的时候每次昏迷时间还不会超过两个小时,17岁的时候昏迷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天,而且每次都在有规律的递增。
这种状况的发生让上边吵翻了天,以黄濑和赤司为首,两边闹得不可开交,黄濑党斥责赤司党既然早就知道基因存在缺陷,当初为什么非要制造出来,赤司党则说黄濑党忘恩负义,这些年执行任务需要的时候怎么不说基因缺陷问题了,当年就是一方保守,只肯中规中矩地改造已确定基因,而另一方激进,倡导冒险改造部分未知部分,同时因为“国家基因改造计划”而出生的黄濑凉太和赤司征十郎,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不同的命运。
黄濑一出生就检测到他的智商为人类巅峰水平,让黄濑一党其实放心不少,然而赤司征十郎的出生则让赤司一党彻底扬眉吐气,赤司不仅拥有人类巅峰水平的智商,他的体能方面的基因也相当出色,他是上帝的宠儿。
但上帝是公平的。
赤司征十郎的基因存在缺陷,这种缺陷让他不可能活过二十岁。
一时间,这个结果震惊了整个计划组,他们培育出来的上帝的宠儿,原来是残缺的。
15岁开始正式表现出的现象让赤司征臣非常绝望,他本以为赤司征十郎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成果,然而不是,他不是。
虽然研发了大量的药物,可是赤司的症状只是越来越严重,不仅如此,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的武力值也让人在他发作时难以压制,赤司一派终于上交申请——清除赤司征十郎的存在。
事情因他们而起,为了挽回上边的注意,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
当时黄濑已经是研究组的一员,他做出了这辈子最叛道离经的决定,他和赤司,逃走了。
黄濑不经意就想起了往事,他看着赤司精致的侧脸,突然就笑了,像他刚从基地出来时那样开心,“你回去我就回去。”
基地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做检查,各种各样的检查轮番下来,黄濑本来还觉得有些陌生的实验室似乎又熟悉起来了。
检查完没问题之后黄濑很快被恢复了原有的权限,他的身份被解冻,然而赤司不行。
赤司的检查报告很糟糕,这两年没有任何药物控制,他的状况远比黄濑以为的要差很多,之前的药物已经不足以再控制住这种恶化。赤司说的明白,昏迷之前,他会感受到蚀骨般的疼痛,这种痛苦就连他这个经受过疼痛训练的军人都开始觉得难以忍受了。
黄濑参与了新型药物的研究,赤司一党再怎么激进,如今也暂时消停下来了,赤司征臣有些不敢面对这孩子,他因为他而出现,如今又要因为他而消失了吗?于是所有人都忽略了提交上去的清除计划,或许也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赤司征十郎,活不久了。
新药研发的很顺利,赤司开始服药之后可以抑制大部分的破坏欲,只是疼痛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了,黄濑亲眼看到,赤司被束缚带绑在椅子上,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他忍住痛苦的呜咽如此真实,黄濑在门外顺着墙壁坐在地上,他抱住膝盖,真冷啊,基地里为什么会冷呢,他把头埋在膝间,神色恍惚。
是他的错吗,是不是一开始没有任性地出去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了,是不是赤司一直通过药物抑制情况就不会变糟,是不是……
他摇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两年前的赤司会被因为清除计划而被彻底清除,他当初的决定是当时可以做出来的做完美的计划,他不会怀疑自己,而且那两年,他们确实过的非常开心。
那么,事到如今,后悔了吗?也没有,虽然稍有动摇,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那两年的时光,那让他觉得自己真正地活着,赤司也是一样的想法,不管做多少次选择,他们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里边赤司的声音低下去,他站起身,走进去,赤司已经昏过去了,黄濑把束缚带解开,把赤司背到床上,仔细给他擦了身子,换了干净的睡衣,这在两年前,昏迷的时候放开赤司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在昏迷中赤司依然有攻击倾向,现在不一样了,黄濑握住他的手,他已经没有体力了。
第一次见到赤司的时候他还那么小,小到他那个时候以为,他们会有无数长远的将来,后来他稍微懂了政治,他想,等他长大了,那就是他和赤司的时代,他们关系那样好,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继续这种无谓的争斗的。
后来呢,后来他和赤司的关系一日好过一日,可是赤司的身体出问题了,激进派的遗留问题终于酿成大祸,可惜是一个无辜的孩子来为他们承担这份错误。
黄濑从床边站起身来,他起的有些快,有些头晕,眼前瞬间黑了一片,黄濑想,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不知道谁能过习惯。
他笑了笑,走出赤司的房间,笑容带着最近已经很少见到的洒脱与释然。
基因改造计划因为赤司的缺陷问题让保守派取得了胜利,黄濑路过实验室的时候看到7岁的郁李一边哼着歌一边将试管倒来倒去,郁李是化学方向。
似乎是儿歌,黄濑听了一会,歌词大意是,笼子缝,笼子缝,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要跑出来……
黄濑捂住眼睛,是呀,笼中鸟,当然无时无刻想要跑出来。
他走过实验区,刷卡,指纹,DNA检测,大门开启,他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赤司沉睡了十一天。因为伴随着疼痛,他就算是沉睡,也是极不安稳,黄濑几乎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他醒过来。
“这次是多久?”
“11天。”
“是吗,看来快到了呀。”
黄濑握紧他的手,“征,我……”赤司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捂住他的嘴,“你别说,我都知道,”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可是如今却笑得极尽缠绵,“来,上来,”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黄濑脱了外套鞋子躺了上去,两个人挨得很近,赤司抬手碰了碰他的脸,目光眷恋,“以前一直觉得这辈子有多长呢,长到我想起来或许会绝望,这么漫长的一辈子,如果一直当笼中鸟,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那两年啊,”他低低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两年,我觉得好像是我偷来的一样,凉太,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抬头看着上方,目光缥缈,“一直想着,那样的生活,过一辈子就好了,凉太,你喜欢那吗?”黄濑感觉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下,他拼命地点头,“喜欢,最喜欢了,”赤司笑了笑,“是吗,你喜欢那,我就死在那。”
那里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就死在那,这句话,一直想对你说,如今终于说出口了,太好了。
黄濑侧过身子,小心地将赤司圈进怀里,赤司低声说着什么,可是黄濑已经听不清楚了,他抱着赤司,像哄小孩一样,一下一下拍着赤司的背。
多想时间停止啊,这一刻,我那么希望永远不会到来。
黄濑闭上眼睛,怀中的人还有温度,可是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了。
黄濑握紧手中空下来的针管,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让你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让你觉得,为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样的人,我有。
你是骄傲的赤司征十郎,你有很多种死法,可是唯一不该有的就是成为内斗的牺牲品,病逝在床榻上。
你死在了爱人手上,罪孽我来背,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只是如今的空城,真的成为空城了。
赤司死亡的消息上报之后赤司征臣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研究组的事情他放下了大部分。
黑暗中,黄濑抚摸着熟悉的脸庞,好了,现在没有人妨碍我了,你等一下,一定有解决的方法,等我找到了,我们就去外边,再也不在这里过着笼中鸟的生活。
赤司的表情平静,和他去世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可是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的胸口还有隐约的起伏,他安静地躺在那,黄濑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出这个除了他再也没人能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