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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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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澹然,名字是师傅起的,他说是因为在一方池塘边上捡到我的,故有此名。我一直不晓得二者有何关联,直到后来在师傅房内见到那幅字:窗前闲半亩,开做小方塘。云过暂留影,月来时有光。灌花借春色,洗砚留墨香。唯有塘中水,澹然却自忘。[ 明朝 永觉元贤所作。]
我之前还傻傻的追问了许久,许是恨铁不成钢,看我学识浅薄,师傅没再搭话。那天的天空淡得似乎没有颜色一般,只剩下几条缕带绵延了天边,首先是蓝,接着是金黄,再来是紫红,十足十是水彩画,绚烂的水墨化开后挣脱开纸,犹如点睛之于龙一下子就活了。他抱着我眺望远方,不过方寸之界,相依便是桃源,夕阳光辉安静的织成一层薄衣铺在我们身上。
一睁开眼再世为人,便看到一双墨眸,眼波流转,仿如沉碧。只是那一眼,便再也忘不了。他凑过来,抱起我同时在我耳边像下咒语似的呢喃,声音极低,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前世种种,能忘就忘了吧。”我当时就身子一僵,直瞪瞪的盯着他。如今想来,不由得暗叹一声怪不得,好一句“澹然却自忘”。
璇玑曾说从我懒惰那方面见来才得了师傅真传,还作势控起竹枝要教训我:“让你学坏不学好的。”依我懒惰的性子,最烦起名字了。
想当年在流光溢彩的瑶瑟池边见到一只落水鸟,湿漉漉的一团,抱着还颤着身,抖得连我也觉得冷,正后悔自己怎么真学了师傅乱捡东西回家的坏毛病,璇玑就双眼发光像见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抓住我嚷嚷:“你前世修了多少福缘呵!”
“犯不着吧,师傅你看,璇玑像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样。”不出意料听到她怒气冲天的声音:“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谁土包子啊!我看你就把它当落水鸟了吧,不识货的东西!”
“哦?难道不是?是从天外飞仙飞出来的凤凰君?还是会展屏的孔雀郎?”见我瞪圆了眼,璇玑被气得说不出话,原想教训我又碍于师傅在,干脆扭头就走。看她气得七七八八了,我就收起玩笑脸,乖乖告知是在瑶瑟池捡到的。
“澹然,又淘气了。”师傅的声音如若来自远古洪荒,凝成了这世间最润泽的温玉。我也没当回事,比起璇玑,师傅从没罚过我,也没凶过我,简直不像一个师傅。
“溯源,你说,它醒来后会飞走吗?”我专心伺候,落水鸟静静的躺在白玉石上,占了几乎一半的空间,说来这只落水鸟还挺大的,幸亏不重。竹屋只剩下我们两个,有些静。我催动内力,打算先帮它烘干。
“舍不得便收了它,可好?”他坐在我旁边帮忙,五指是我常把玩的冰雕玉琢,灵巧得幻出一朵绚烂的花,很快把落水鸟收拾好,溯源不通晓的,我暂时找不出来。
“才不要,收它?不能吃又不能坐,还和我一样是旱鸭子,要来没用倒不如让它飞了好,鸟就该飞在天上,你说呢?”我笑眯了眼望着溯源,慢慢收势,看样子,这只落水鸟还挺漂亮的,饶是我跟着师傅见过那么多仙兽,还是觉得这只最好看。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斑斓,羽毛快烘干了,柔软轻盈的羽毛偶尔被夜风撩起,风华绻缱。羽茎朱红,借着月光堪觉末梢周围淡淡的神光萦绕,长长的尾羽竟然微微燃着光晕,像天边美丽的霞光,恍惚了人的眼。
他不置可否,理理衣袖,袖纹馥馥绕绕的流转,如同缠绕亘古的岁月。继而抛出另一个难题:“你就唤它落水鸟?”
“就叫瑶瑟好了。”夜深人静,我也累了,蜷缩进溯源怀中准备睡觉,朦朦胧胧中仿佛听到师傅越来越远的声音:“名…不辩…雌雄……。”夹杂着一两声鸟的咂嘴,惬意得很。
跟着师傅快十六年了。在外人面前,我乖乖的叫师傅,私下共处时,我喊他:“溯源”。可不是我僭越,彼时,师傅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坐在青砖屋顶上,周遭都是清冽的酒香味。
我欣赏头顶这片灿烂的星空,想来,头脑还算是清醒的。无月的夜,眼见眼睛好似夜空一般幽深,嘴角挂着淡淡笑容的师傅,山林荒无人烟,时下深夜除了风摆柳便再无其他声响,忽觉浮生未歇,岁月此方独好。
“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就这样喊我,可好?”他期待的双眸简直比遥远的银河还要明亮,我似懂非懂的答一声:“好,听溯源的。”意外的顺口,原以为很难改的。
“再唤。”
“溯源。”
“再唤。”
“溯源。”
……
青砖屋顶上的重复,勾起我小时候和玩伴的嬉戏回忆,仿佛只是捉了一个很多很多年的迷藏,我迷路彷徨无措之时,师傅就教我等在原地一遍一遍的喊他的名字,直到他来。
他听得满意了就拥着我,似是在轻声笑,又似在叹息。一个翻身,溯源赤足走在屋檐上,如履平地,他叫我不能不穿鞋子周围乱跑,自己却从未做过榜样,可是奇怪的是,走一样的路,我的脚丫总是脏兮兮沾满尘土,他倒好,一朵出世的白莲,纤尘不染,我腹诽着,他就已经折了枝竹叶掰成两半,长的自己留着,短的给我,蘸了点酒,耐心在衣衫一笔一划书写着,我跟着写,学着他放肆的勾出一个大钩,“叭吱”,很煞风景的折断了竹枝,他扔了那根断枝,捏捏我的鼻子:“你故意的。”
我仿如喝了酒,晕忽忽的笑道:“呵,我就是故意的。”他愣了愣,也只是笑,抓着我的手用那根长的枝叶继续写。
“溯源,我都不知道你模样,以后出山了我见到你也不知道是你,还怎么叫你名字啊?”说起来也怪,师傅每天一个新花样,总幻出不同的模样,有风流潇洒的俊俏郎,有倾国倾城的惊艳琴师,有仙风道骨的掌门天师,有戎马金戈的铮铮男儿,虽说自己少出山,托师傅的福,也算阅人无数。我从没见过他的真实模样,又或者我是见过也不知道。只是那双墨眸从未变,整张脸因了那双眼生动起来了,我小时候总要看着那双眼才肯慢慢入睡,这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澹然,别总心心念念我的模样。”言语转冷,随即又放缓语气哄我睡,我也不恼,一夜安眠。时值秋末冬初,青松微透碧,叶落菊残,茅屋几间,日后我在金陵醉生梦死时,午夜梦回大半都有这一幕,实实在在的简陋,却是滚滚红尘中唯一让我惊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