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我们 ...
-
画是康普从保险柜里拿出来的。
乍一看，周强立刻怀疑这是临摹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波提切利的作品“春”中的片断：轻纱下载歌载舞的美惠三女神。但仔细一看，似乎又不是一件仿品。
这幅画一如波提切利的画作，精致怪异的画面中，美与痛苦并存。画板的左侧，树林的阴影中，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他的面上戴着一幅黑面具。这幅画出奇的诡异，男子沉静外表下似乎波澜正起，女神的身体紧张地绷着，仿佛随时便要停下舞姿，像一阵风似的逃进阳光之中。画布中充斥着绝望与惊悚，还带有些病态的气息。
“画中的这个男人被称为纽克斯，”康普缓缓说道，“在古希腊神话中，纽克斯是黑夜之神，永生不朽。他的伴侣名为厄瑞玻斯，二者都诞生于混沌之中。但在中世纪，一些神秘教派提到纽克斯时，称他为戴面具的魔鬼。”
“奇怪，我从没听说这个样的故事。”周强研究着画作，这个新的信息突然从康普的口中说出，让他不得不重视。
“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康普改不了冷嘲热讽的老毛病，“说正经的，因为这些教派认为，黑夜之神纽克斯被神灵抛弃，至今仍在人间。波提切利的这幅画被认为是纽克斯唯一的画像，你仔细看那副面具。”
周强取来放大镜，仔细检查康普所说的黑面具。他看了足有三分钟，终于在面具的最右侧看到了康普想让他看的那样东西。他猛地向后退去，撞上了画室中央的工作台。面具上的符号竟与船上的铭文同为一种文字。
“他是谁？”他的声音颤抖。
“纽克斯，我说过，周强，他是夜神纽克斯。”康普的声音异常疲倦，“这幅画缺了一半，另半幅已经毁掉了。但我有幸见过，那是一个女人，一位绝代佳人，她是纽克斯追寻的伴侣。”
“厄瑞玻斯？”
“只是一个名字。她还有很多名字。听我说，周强，我知道你想寻找永生的秘密，但离那艘船远点，不管它是方舟或是别的，总之离它远点。你寻找的是一个魔鬼。”
直到现在，周强还能感觉到康普心中的恐惧，它蔓延到自己的身上，让他不寒而栗。但是，有些问题他无法回避。
康普蜷缩着坐在小图书室的黑暗中。一只燃烧的香，一点暗红的火光，在冥想的世界中，一边是深渊，一边是峭壁。无光的深渊里嚎叫着呼唤着他的回应，但他保持沉默。峭壁上碎石滑动，除此之外，寂静永存。
公元1476年，法国加莱城外，康普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我觉得我有必要写点什么了。”
“离开君士坦丁堡已经二十多年，我已经忘记了阳光的温暖。我将地窖顶上的木板凿出了两条裂缝，当白昼到来时，就可以躲在黑暗里看着从那里透过的几缕光线。我很想去触摸一下这些跳动着生命的光斑，但每到这时，路易就会醒来，阻止我的冒失的行动。”
“我是一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见了阳光就会化做一团灰烬的怪物。我不知道我还能在黑暗里活上多久，路易说，那会是漫长的岁月。他的脸色煞白，大概我也一样，两个该死的吸血鬼。”
“路易给我提起了一个苏莫西斯的吸血者，他说这人曾经提炼出一种名为‘哲人石’的粉红色粉末，这东西似乎可以让苏莫西斯短暂地停留在阳光中。这真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也许我也能造出这玩意儿，重新回到阳光中，回到故乡，见到朋友们。他们还好吗？他们还记得我吗……”
康普放下笔，看着窗外下着雨，闻着泥土与草的味道，其中有阳光的滋味。他曾经对人生充满美好的憧憬，但黑暗让人压抑，毫无希望。
他腹中空空，于是他拿起手边的杯子，将杯中的血饮尽。这是牛血，而非人血。如果把路易踢出人类的范畴，康普从未尝过人血。路易有时也会杀人，但他从不让康普靠近。那些甜美的味道，呼唤着康普体内的那个黑色的空洞，它躁动不安，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不！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路易杀死了佩莱格，也杀死了我。我应该恨他，至少在最初的两年里，我想杀了他。”
“我的身体在变化。变化起于君士坦丁堡的那个夜晚，从未停止。随着时间的逝去，我在这条变化之路上越走越远，总有一天，我将失去所有可以称之为人的部分。路易就是这样，他也在变化，和我刚认识他时不同，他的轻盈几乎可以称之为飞翔，从一棵树上跃到另一棵上时，除了树叶的轻轻颤抖，听不到一点异样的动静。我看见他倒悬在教堂的塔尖，身体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但是，路易说，与他的老师纽克斯相比，这些伎俩不值一提。路易的颈上总是挂着一个十字架，人人都说吸血鬼惧怕十字架，但我身边的这一位却虔诚地信仰着天主。即便作为一个吸血者，路易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要说奇怪，这些年真出了些奇怪的事。在纽克斯统治吸血者的时代，吸血者的数量被严格控制，人类虽然知道世上有这种吸血的怪物，却很难察觉。吸血者安静地生活在人类的世界，相安无事。”
“这些年来，吸血者的数量突然增加。他们喜欢在夜间去战场。在堆积的尸体中，有开始腐烂变质的血与肉，也有未被发现的奄奄一息的垂死者。吸血者像秃鹫一样徘徊在死亡附近，变得贪婪残暴、嗜血无度。无论是乡间和城市，时常传来吸血者被捕捉和杀死的消息。那都是些年轻的吸血者，没有经验，在血的刺激下冲进人群。他们最初还可以吓一吓人，后来人们就知道如何对付他们了。这些倒霉的家伙被捕获后，常常被绑在木桩上，等着曙光到来。”
“这些吸血者是从何而来？我和路易曾经抓住一个，他常在夜间从农舍里偷走农妇的婴儿。这人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何而来，他变成了这副模样，但却记不起究竟是谁给予他重生。吸血者在滋生蔓延，他们毫无节制的杀戮已经开始威胁着我们的生存……”
康普看着“我们”一词，突然呆住了。他终于意识到，他已将自己归入了另一类。他在这条变化之路上走着，渐渐远离了人类的发展。
“……因为我们只能在夜间活动，所以不敢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太久，就会有人生起疑心。即使不把我们当做吸血鬼，在深夜里出没，也会被视为魔鬼附体。这世界真是荒唐！”
“我们一直在旅行，很少停下来，就像那些冬夏迁移的候鸟，不停地起程赶路。”
“说到旅行，夏丽安似乎是个旅行的行家。她走过很多地方，通晓多种方言。看不懂的古老记载，她不费力气，便能轻松地说出其中的含意。我很想称她为年轻的女士，如果不去注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如夜空，凝固着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二十年前，她和我们一起离开瓦拉几亚。瓦拉几亚的森林看似荒凉，但也有另一种力量让人敬畏。穿过黑暗的林子，月光从头顶的空隙处照下，我听见落叶碎裂的响动和夜枭凄凉的鸣叫，还有风里的微语之声。林中的风似乎也有生命，传说中的林中仙女是不是就在我的身旁，看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我不得不在这未知与神秘中停下，答案离我很近，但又遥不可及。”
“天啊，我又跑题了。”
“夏丽安曾被一个那个名叫纽克斯的吸血者囚禁在那里——我说过，这人是路易的老师，路易畏惧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听得见风中的窃窃私语。离开银林堡的最初的几天里，她常常一个人哭泣。说正经的，我觉得路易大概是搞错了，她并不想离开那里。”
“夏丽安是我见过最奇异的女人。她活了很久，从不肯说出准确的时间。活得久也不稀罕，路易也活了很久，吸血者只要不被抓住烧成灰末，大概都能活很久。”
“发现夏丽安奇特之处是在遇见她后的第十个年头。那天夜里就和今天一样，下着雨……”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我们
